当恨理所当然时,爱却无能为力《怨歌行》作者:飞樱

芳芳看小说 2025-02-12 08:28:55

微凉的秋风在庭前吹过,卷起一地的萧萧落叶。

  在倚云殿庭院中那长长的回廊上,几名宫女正聚在一起,无聊地低声闲谈着。

  这秋日的午后,照例应是后宫大多数嫔妃们午休小寐的时间。皇上也许在处理国事、也许埋首于御书房中读书,但无论如何,他是不常来这“倚云殿”的;虽然这“倚云殿”的主人,在所有的后宫嫔妃之中,来头最大。

  一年多之前,皇太后谕令广求淑女,为年轻的皇上充实后宫。虽然皇上表现得兴趣缺缺,这次选妃的规模最后也不算很大,可中选的佳人之中,仍有两位较一般人等更为出众,同时获封美人。虽然最初的封号并不是很高,但大家都心中清楚,这只是太后和皇上意欲考察她们的第一步;下一步,将在她们中间挑选出未来的皇后。

  这两位美人,一位名叫卞解忧,虽然父亲卞隆只是一般臣下,却因她的“温柔贤淑、娴静贞雅”而博得太后与皇上的青睐。

  另一位美人,闺名“回雪”,据说是取自当朝第一才子、陈思王曹植的名篇《洛神赋》中的佳句“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之意,足见她的美貌与气质。与卞美人相比,她无论是容貌、气质、才华……甚至家世,都更胜一筹。

  是的,她有着炫赫的家世,出自于权倾朝野的司马家族,是相国、大将军司马昭的族侄女,自幼即是司马家族诸女中最出色的佼佼者。即使是撇开家族的显赫背景不谈,她的才貌也足以统率六宫;倘若再加上族叔的位高权重,几乎是所有人都相信司马美人将压过卞美人,成为未来的皇后。

  不过,很出人意料的,皇上竟然很少幸临“倚云殿”——司马美人的住所。卞美人似乎赢得了皇上的更多喜爱,而宫中也逐渐传出对司马美人的德行不利的耳语,说她虽多才但骄矜,虽貌美但冷淡,擅于不动声色地耍弄手腕,从她身上颇能看出司马家族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冷酷风范,整个后宫莫不对她心生畏惧、敬而远之——

  而今,十月即将立后,但宫中却无人能够确定皇上属意的人选究竟是谁。尤其在司马美人有亏德行的传言甚嚣尘上之后,皇后的人选就成了一团谜似的雾霭。

  此刻,那几位宫女所低声交谈的,正是这个话题。

  “你说,咱们宫里的司马美人还能不能成为皇后娘娘啊?”

  另一个声音显然抱着悲观的看法。“陛下一个月才出现一回,来的时候也是绷着脸、一点笑容都没有,比上朝的时候还严肃,往往在殿里呆上几个时辰,也不跟美人说一句话;这一定是因为美人不能博得陛下的欢喜,现下不是人人都说,卞美人比较得宠么?”

  先前提问的那个人闻言也惶恐起来了。她们这些被分配来侍候嫔妃的宫女,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若主子不受圣宠,她们的地位也跟着低下。所以眼看司马美人挟雄厚背景而来,先前她们还以为自己能跟随她是造化;可眼下皇上似乎并没有丝毫宠眷的意思,怎能不教她们也心急呢?

  “唉,我听说像美人这般貌美才高的人都有高傲之气,陛下既然不肯示好,美人自己放下身段、曲意奉承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美人可以靠着晋公的盛名威权获召入宫,可是皇后的人选,不是还得看陛下自己的意思吗?”

  没人回答她的话。那宫女诧异地停下评论之言,回身一看——

  “是,而且陛下年少气盛、倔强执拗,若我叔父在皇后的人选上强逼于他,他也是不肯轻易服从的,是吗?”

  那宫女倏然变了脸色,“噗通”一声跪下,想要请安,却嘴唇颤抖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能以一种平静淡然的语气这么指摘皇帝的,除了司马美人之外,宫里还能有谁?就连太后都不敢这样直指皇上“年少气盛、倔强执拗”,可她说来却似轻描淡写、满不在乎。

  当然,依恃着司马家族的威权,谁敢因此治她以“大逆不道”的罪名,拿她下狱问罪?

  “说呀,你不是还有很多对我的建议吗,怎么突然一声不吭了?”司马回雪淡淡地笑着,一双晶亮的眼眸却炯炯有神地锁住那名宫女,气势俨然不怒而威,使人震慑惶恐。

  “你方才不是还很喜欢议论我的行止吗,现在我要听听你的意见了,你怎么反而不说话了?”

  那宫女勉强咽了一口口水,觉得喉咙都因过分的恐惧而紧缩干涩了;也许是畏惧到了极点,她反而镇静下来,抱着必将一死的念头说:“是,美人虽然无论才气容貌都属后宫第一,加上晋公的权力无人能敌,可仍不能杜绝对美人不利的种种传言,奴婢即使尽力为美人辟谣也无济于事……倘若美人再勿以此种态度行事,或者陛下会发现美人的好处,也会对美人的印象改观……”

  司马回雪脸上闪过一丝惊奇之色,但她仍是淡淡地轻声重复:“我的态度?”她随即意会到了,微微一笑道:“我表现得太冷淡高傲,对诸事都满不在乎,让人觉得我倚仗着娘家的威风,不把他人放在眼里吗?”

  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被一个地位低下的奴婢这样地指摘,她却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要当场处罚那宫女不恭不敬之罪。

  司马回雪的视线短暂地飘向远方,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你们大家都怕我,畏我身后所代表的倾国权势,惧我家族一脉承袭的心狠手辣作风……”

  她的语气虽然还是那么淡淡的,可那张倾城美颜上,瞬间却闪现了一抹那么清晰的怨怼之色,虽然很快便消失了,但她的语气已因而出现了微微的波动。

  “‘才同陈思,武类太祖’……”她低喃着,那是当年魏帝曹芳被她的另一位族叔司马师废为齐王,改而迎立时为高贵乡公、年仅十四岁的曹髦为帝之后,朝中派去考察新帝的黄门侍郎钟会所下的评语。

  呵,那被众□□相称赞,“才慧夙成”、“有大成之量”的少年皇帝,竟然今日会变成她那面对她时,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淡与嫌恶的丈夫!

  她是如此地倾慕着他,仰视着他;当叔父们越来越多地在家中面露凝重之色地谈起他,有丝后悔着自己居然扶植了一个如此厉害的对手之时,她总是悄悄地在心底勾勒出一个神采飞扬的俊美少年形象。那少年有着温柔的笑容、细腻的心、敏锐的洞察力、以及过人的才气,在那些迟钝、麻木而庸庸碌碌的曹家子弟中,显得那样出众、那样非同凡响。

  当他遴选妃嫔的消息被她的叔父,刚刚被封为晋公的相国、大将军司马昭带回家来的时候,她是那么暗暗地欣喜着,祈望着自己能够雀屏中选。叔父也面露慈爱之色地抚摸着她的头,微笑着说:我们家的回雪,在官家千金里是最出色的。以我家的地位,叔父就不相信回雪不会中选!

  果然她接到了入宫的诏令,并且立刻受到大家的瞩目,被称为是未来皇后的当然候选人之一。当她在太后的长信宫里,首度见到那传说中才情洋溢、文武兼备的年轻皇帝时,她的心一下就无可自抑地陷落在他唇畔那浅不可觉的微笑里了。

  他神情庄重地亲口册封她为美人,赐住“倚云殿”;还和蔼可亲地温言安抚忐忑不安的她,告诉她倘若在宫里住得太闷,就多过来陪陪太后、和太后聊聊天。他还充满了歉意地对她说,他身为一国之君,需要日理万机,且不断学习;所以他可能很忙,忙得无暇多陪她,要她千万谅解他的难处。

  他表现得是那样的体贴,他那样辛苦忙碌,还顾及着她的心情;当他从高高在上的宝座上走下来,轻轻拉起她一只手的时候,她的心里一霎那间充满了幸福和温情。她凝视着他俊美温雅的容颜,脑海里浮现了无数对今后幸福美满生活的期待。

  回雪,你可幸福吗?侍立在殿外等候谢恩的叔父,踌躇满志地笑问道。

  嗯。叔父,我好高兴被太后和陛下选中。她低垂着螓首,有点害羞地轻声说道。

  哈哈,回雪,你怎么可能落选呢?别说傻话了。叔父朗声大笑,显然是已经得知了方才殿内的那一幕,志得意满的神情在他脸上浮现。

  将来……只怕你还会更幸福、更尊贵唷!他意味深长地下了个结论。

但那一切,一切的亲密、钟情、温暖、微笑……都只不过是一场虚幻的影子。

  当夜,她在倚云殿里翘首等待着他的驾临。可当桌上那对高烧的红烛都已逐渐燃尽,仍不见他的身影。她疑惑之下,命一名宫女去探个究竟,才知道她现在已经成为整个后宫里的笑谈;虽然皇帝迫于司马家族的威势,不得不选择了她,且封为美人,可是在这名义上的新婚之夜,他却一开始就去了卞美人的寝宫,而且摆出留宿那里、拒不前往倚云殿的态势。

  她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是目瞪口呆、五雷轰顶,犹如有人当头狠狠地给了她一棒。她不敢相信那位下午还是温柔地浅笑着、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的夫君,到了晚上就狠狠将她一脚踢开,表现得那么绝然、那么无情、那么冷淡;仿佛下午的那些幸福与温情,只不过是他碍于司马相国的威权,为她建构出来的美好幻影;夜风一吹,就如泡沫般消散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对待她?即使他从不知道她对他的仰慕,也可以清晰地从她脸上看到能够呆在他身边的喜悦之情吧?而且,为什么他不喜欢她?她不是比那个胆怯的、畏缩的、沉默无声的小家碧玉卞解忧出色得多吗?难道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间,没有体现出她的高贵气质、她的清丽优雅、她的饱读诗书、她的大家风范吗?

  她惶急地、焦虑地扑在桌上的铜镜前,从镜子里审视着自己的倒影。那一袭大红色的新娘宫装,衬得她肌肤如雪、眉目如画。她在自己的脸上看不到那传说中司马家族人的倨傲不恭、眼高于顶,也看不到那传说中的心机深沉、冷漠善妒;她只看到自己眼中闪着的泪光,自己面容上几乎无法掩饰的委屈与痛苦,她是那么地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只因为“司马”这个姓氏,就被那个自己私心爱慕的人所遗弃,落得如此下场——

  直到东方既白,她仍然直挺挺地坐在梳妆台上的铜镜前,流满两腮的眼泪早已洗尽了脸上明艳照人的胭脂妆扮,原本脉脉含情、充满期待的眼神也已蒙上了一层暗灰的雾霭。

  突然门外起了一阵骚动,在她怔愣之间,他已大步跨进房门,令她措手不及。她震惊万分地回头望着门口的他,一夜间已干涸的心灵却仿佛停止了转动,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甚至,忘了起身迎驾。

  见她仍是端坐未动,他的表情间清晰地浮现了一抹厌恶。也许是她的态度更证实了他的猜想,司马家的人果然都是如此傲慢不可一世,丝毫不把他这个当皇帝的放在眼里;他们支配了他的人生、他的一切,罔顾他的意愿、他的志向,事事都为他做决定,掌握着国家的大权,让他活得像个万人耻笑的傀儡。而今,他们还要干预他的婚姻,送进一个司马家的女子来当皇后!

  他知道这不可拒绝,虽然当初晋公司马昭向他和太后提起时,用着谦卑的措辞,表示家有好女,愿荐枕席,以侍陛下、孝奉太后;可是他还能有什么选择?除了点头应允接受这个司马家的女子之外?

  不过,他完全没有想到,那个女子是如此美丽动人。她忐忑不安地垂手站立在阶下,因为紧张而全身微微颤抖;当太后命那几位入选的女子抬头时,他在她脸上竟然完全没有看到司马家人常有的阴险、狡诈、急欲篡权的丑恶。

  她显然是很有才气的,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再加上她出身豪门仕族之家,气质落落大方,一眼看去就与众不同。难怪司马昭会那样信心十足,甚至露骨地表示他这个侄女,即使贵为一国之母、统领六宫,亦游刃有余、毫不过分。

  可是当他想到了这一点,想到了那此时身在殿外候旨、却总是阴险地从隐蔽处窥视着他一举一动的“大将军”时,他对她那初生的好感也乍然消失了。

  册封一个司马家之女做皇后,然后在他背后也监视着他,让他在白天食不知味、行止小心翼翼之后,还要在夜晚睡不安枕、日夜惴惴不安,提心吊胆吗?

  所以他对她突然油然而生了那么一股厌恶的感觉,似乎她那娇艳美丽的容颜背后,存有着巨大的阴影,像一头巨兽、一只意欲吞噬他全部生命的恶魔一样,虎视眈眈地窥视着他,伺机想要将他拆解开来、吞吃入腹。

  这些,自从他登基以来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是他心底所深藏的怨恨,都是他所不能容的屈辱。可是他无力拒绝,他还太年轻,羽翼未丰,没有与之相抗衡的本钱。他只能忍气吞声地一桩桩接受下来,虚伪地陪着笑容,在司马家族面前,应酬着那个美得罪过、足以倾国——倾他魏国,倾他曹氏天下——的女子,司马回雪。

  回雪惊觉了自己行为的怠慢,连忙起身,向他躬身行礼。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立刻就叫她起来。一夜无眠之后,她看起来比他还要憔悴许多,脸上的脂粉也不见了,素净着一张脸;衣服有些不整,但并无绉褶,并不见一丝狼狈。那眼中充满的希冀之色不见了,眼神黯淡得像是无光的星辰;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平板而空洞。

  很好,他教她绝望了。他突然好象没有先前那般讨厌她了,看到一个司马家的人为他所伤,他竟然感到胸中有丝畅快之意,仿佛多年的怨气此刻都一举出尽了。他知道这是任性的、不负责任也不计后果的,倘若换作他平常那种谨慎得体、大方稳重的举止,他是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可不知为何,刺伤她,让他有种报复的快意,使他无法自抑地想要一再伤害她的感情。

  而且他也讨厌他自己。明明决定要整夜留宿卞美人那里,借以羞辱她的,可是不知怎么,整夜居然辗转难眠;天色未亮还是起了身,在上早朝之前,匆匆赶到这里来露一面。

  也许是屈服于司马家族的威权恐吓下了吧。他为自己找到了理由,嗤笑着摇头,唾弃着这样胆怯没用的自己。

  想想看,面前这个司马家的美女,还曾经那么仰慕地注视着他呢。她也许是司马家唯一倾慕着他、对他怀有好感的人吧?他自嘲地想。毕竟是少女的怀春情怀,一听说他“才同陈思,武类太祖”,又是俊美凛然的少年天子,就不自觉地私心爱慕起来,把一腔的情丝都系在他的身上,渴望着他的眷顾。

  没错,他看得很清楚。他是个很敏锐的人,一眼就看穿了她眼里因他的微笑而绽放的神采。可是那并不能使他感动,因为她背后永远有着相国司马昭那阴谋满腹的虚伪笑脸,似乎算计着他身下的那个皇位、他几案上的那枚传国玉玺。

  他突然感到厌恶极了,猛地俯身将尚半跪在地上的她一下拉起,就迅速地将她丢开一边,好象她手臂上有什么毒素可以侵蚀他一般。然后他根本不曾再看她一眼,就转身大步跨出殿外,如他来时一般匆促地离去。

  司马回雪想到了自己那为人所耻笑的、难堪不已的新婚之夜,突然皱起了眉头,脸色变得冷然。

  她不耐地向那几名宫女一挥手:“你们都给我下去吧。既然知道畏惧,就应该在言谈举止间懂得分寸!这宫里人多口杂,就算我今天能饶过你们,保不住下回也有其它人拿你们问罪,知道吗?”

  那几名宫女唯唯诺诺,谢恩不迭地退下去了。她们走得那么快,一步不敢停顿,也丝毫不敢回头,好象生怕她们这“喜怒无常”的骄矜任性主子,临时改变了主意,要治她们的妄言之罪一样。

  司马回雪在长廊上倚着一根廊柱,遥望着远方。

  她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从那个荒谬的新婚之夜以后,她脸上就凝了霜一般,挂起冷淡、对任何人事皆漠不关心的面具,甚至平时连多说一些话都吝于开口,身畔四周像是凝结了一层冰雪那般冷漠冻人。

  当叔父听到流言,来询问她关于新婚之夜的情形时,她只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谁说陛下不曾幸临倚云殿的?随便去召个奴才来问一问,也知道陛下天明时分才走,还险些误了早朝……先去那个卞解忧那里也没什么,他是皇上,总得表现他的公平处事;倘若他整晚在我这里流连不去,岂不是授人以柄,叫别人说陛下慑于咱们司马家的威势,才不教其它嫔妃分沾雨露?我才不喜欢被人凭空说成善妒无方的女人,丢了司马家的脸!

  然后又是皇帝一个月才幸临倚云殿一次的传言,让叔父面子上挂不住了。他司马家的女儿,才貌双全、家世出众,进了宫却被这样明里暗里地冷落,教他如何气才能平?

  不过他那个族侄女,仍然挂着一副平静的表情,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他若是天天来的话,我哪里受得了,跟他聊国家大事会让我烦死,叫他吟诗作赋,他又觉得天天做这个很无趣。选了那么多美女,他去逐个召幸一遍也好,反正那些女人是不敢抢在我之前怀有龙种的,这一点都在我控制之下……而且现在举凡宫里的大场面,即使是那个卞解忧,风头也被我压过,咱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唉,司马昭也暗叹一声了。这个侄女什么都出众,可就是因为自幼即远远拋离司马家其它诸女,所以总有点恃才傲物的冷淡,和自视甚高的傲慢。都是他们称赞她太多了,才导致今天这个结果!总是对什么事都没有太多的热情,不冷不热的,仿佛在一旁超然睥睨着世间所发生的事情。司马家族惯有的热情和野心,在她身上却转换为冷漠地平静掌控一切的笃定,时晴时阴的,掌握不住她的真实情绪与点滴渴望。

  不过,她说得对,只要他们司马家族还掌控着全局,就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他已经获得皇帝下旨赐予“假黄钺,入朝不趋,奏事不名,剑履上殿”的特权,又“复进位为相国,封晋公,加九锡”,荣贵一时,威权几达顶点。现在,侄女面前的后位又是那么唾手可得,他的族弟早逝,这个族侄女其实一直是他的夫人教养长大的,那么他就将成为实际上的国丈——虽然他想要坐的位子,比这个更高。

  于是他放心地笑了,知道以侄女的实力与条件,即使不靠自己的庇荫也足以坐上母仪天下的后位,更何况他早已明示暗示多次,他司马家对皇后之位志在必得。

  司马回雪因为想起这些,秀丽的双眉淡不可觉地微皱了起来。当初是因着她对他的满腔倾慕,才毫不犹豫地同意入宫的;可是现在,她却成了后宫人人畏惧、敬而远之的人物,在她面前,他也逐渐很难掩饰那憎厌的情绪。

  于是,他不常驾临倚云殿了,即使他偶尔来了,也是沉默地面对她,沉默地用膳、沉默地与她对坐而不发一语,到了不得不就寝的时候,他的身体、他的抚触都会变得僵硬而不自然,仿佛例行公事般地草草结束,勉强压抑着自己的真实情绪,安抚着她可能因着这些时日明显的冷落,而产生的不满与怨怼。

  “美人、美人……”她的贴身宫女小柳儿喘着气跑来,显然宫里已经因为遍寻不着她的踪迹,而陷入一团混乱中了。

  “陛下驾临倚云殿了,请、请美人即刻回去接驾……”

  她遥望着远处的视线一收,有些微微惊讶地看着那座巍峨堂皇的宫殿。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站起身来,脚步依然是从容不迫地走向殿内。

挥退了左右,她有种直觉,他将要告诉她的事情,不是什么可以让旁人也听了去的事。于是她缓步走进内殿,还反身关上了门。

  曹髦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听到关门的声音,他转过头来,看见司马回雪已经从容镇定地站在门旁,向他行礼请安。

  “你的动作可真快,不是吗?”他讽刺地笑道,没有让她先站起身来。

  司马回雪微喟,知道他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非要先讽刺够了她,再让她起身。因此她保持半屈膝的姿势不动,只是把注视着地板的视线换了个方向。

  “为免姿容不整地来面见陛下,臣妾不得不先行整装。”她随口扯个谎,知道反正自己说什么,他都会反讽回来的。

  “啊,看看司马美人,是多么的礼仪周全啊。”曹髦冷嗤,注意到她半跪的身影居然一动不动,丝毫也没觉得费力,不禁有点莫名的恼怒。

  “臣妾谢陛下称赞。”司马回雪选择了恭顺的言词,可语气却太淡了,显得漠不在意。她也察觉到了,于是不得不又加上一句。“陛下今日早早驾临,臣妾未能早做准备接驾,是臣妾失礼,请陛下责罚。”

  责罚?曹髦冷笑地想着。身为司马家的女儿,谁敢责罚于你?还这么大言不惭、冠冕堂皇地说话,真是有恃无恐。他在桌旁坐下,仍然好整以暇地说:“司马美人不必苛责自己,朕并无责怪于你的意思。”

  这回答也不出她的所料之外,司马回雪很客气地垂着视线道:“谢陛下恩典。”

  这一来一往的客套舌战间,两人每次见面该说的话,基本上已大致说完了。照例接下去他会终于放她一马,叫她起身说话;然后他们会相对无言直到传膳时分……

  不过今日,曹髦却打破了这个惯例。他复又站起身来,缓缓踱到司马回雪身边,命令道:“抬起头来。”

  这命令让司马回雪一震,仿佛想起了他们初见的那日,在太后宫中的情景。那时当她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他既轻且浅的微笑,那笑容里隐藏着一抹不散的忧郁,她几乎是立刻就看出了他壮志难伸的窘困痛苦处境;如果说之前她对他的感情,还仅仅是少女怀春的盲目仰慕而已,从那一刻起,她的心就真正地、彻底地为他陷落下去,沉溺在他才高而困处浅滩的痛苦中,陷落在他孤独而无人能说的寂寞里,无可自拔。

  可是他将她的爱慕踩在脚下,那样不屑一顾;他讨厌她的一举一动,在每个人眼里那都是司马家深沉心机和高超手腕的体现。她无需真正鞭笞宫人,就可收到威吓的效果;她无需伪装柔媚可人,他已把她看作妲己、妺喜之流祸国殃民、争权夺势的狐狸精。

  她缓缓地仰首,这一次,眼中不再满含着对未来幸福的期待。

  他只在那张美绝尘寰的容颜上看到一片空白,这使他无名火起。他冷冷一笑,竟然蹲下身来,平视着她的美丽大眼,一字一句地说:“朕意已定,初九日举行立后大典——”

  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并没给她平静的神情带来丝毫的波动。他更加恼火了,难道她就这么笃定,他们司马家的人呼风唤雨、可以获得一切他们想要的东西?

  “难道你不想知道人选是谁,司马美人?”他加重了语气问着。

  她淡淡一笑,那笑容短暂得稍纵即逝。“陛下既然心中早有定夺,臣妾又有何能力置喙?”

  这话深深地激怒了他。他却不怒反笑地重复:“何能置喙?”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越想越觉得她的回答实在荒谬绝伦。“哈!如果你们司马家的人还无权置喙的话,那么朕可不知道,这天下还有谁有权置喙了?”他越说越觉得有趣,竟然大笑了出来。“司马回雪……朕真真不敢相信,司马家的千金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她却没有笑、也没有生气,她还是那样平静地望着他,可是她的眼睛里却逐渐出现了一抹那么怜悯的情绪,像是为他悲伤着他的无能为力,也像是为他痛惜着大权旁落的无奈。

  突然,在他笑声未歇之时,她已蓦地纵身环抱住了他的颈子,抱得是那样的紧,而且她还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入了他的肩头,一种突如其来的滚热液体将他肩头的衣料浸得透湿。

  他大大吃惊了,笑声乍然消失在空气里,双手放在膝上,竟是回抱她也不是、不抱也不是。他尴尬地不知做何反应,这始终是那么冷冰冰的、表情空白的美人,竟然会做出这么激烈的、突如其来的动作?他直觉地想推开她,即使把她推跌在地上也无所谓;可是她的泪,不但浸湿了他的衣服,还似乎缓缓地、一点一滴地浸入了他的意识、他的内心,使他难以推开她,僵直着身子任凭她哭泣。

  “你哭什么?”他终于忍不住发问了,声调有点低沉,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气搅得他心神不宁。他脱口而出地说:“这才真是猫哭老鼠啦!”

  她猛烈地摇着头,语气模糊地说:“陛下不相信臣妾,是吗?陛下觉得臣妾任性妄为,倚势而骄,不动声色地暗中掌控着后宫,甚至动用外家的权势谋求后位?”

  他一窒,沉默无语了。这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她的心重重地被揪痛了。

  “那么……”她停顿了很久很久,久得他都犹疑不定起来了,猜测着明天她又将在晋公面前搬弄什么是非,让他再度受到晋公的迫令向她低头。可是她放开了他,向后退开一点,声音里已没有了泪意,只有冷然。

  “臣妾恳请陛下,一定要告知陛下心目中立后的人选!臣妾无论如何都想要知道,那人选是不是臣妾?还是卞解忧那迷惑陛下的贱人?”

  真奇怪。虽然是咬牙切齿的话,她说来却并不显得杀气腾腾,反而有种冷漠的嘲讽意味,像是在讽刺着他的疑心,也像是在讽刺着自己荒谬的希冀。

  曹髦震动了一下,这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司马回雪,那个他脑海里恶毒的、冷酷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司马家之女;可是他为何很奇异地并没有产生一丝一毫担心的情绪,担心着卞解忧将会受到连累、被不明不白地寻衅处罚呢?

  他冷下了面容,微挑起了一边俊秀的浓眉,半是讥嘲地笑道:“哦?这么激烈?倘若朕所属意的皇后人选不是你,那你又会作何反应呢?”

  她的脸色有点微微发白,眼里掠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有吃惊、有激动、有欣赏、也有痛苦。她似乎是没有想到在司马家族的重压之下,这不甘心曹氏天下为司马氏所夺的年轻皇帝,还能在这么重大的一件事上违逆晋公司马昭的意志,选择卞解忧为后。

  他是这么的勇气十足,她所见到的人无不是曲意奉承、逢迎拍马的贪生怕死之辈,不然就是毫无原则、随波逐流的墙头草;像他这样有胆识的热血男儿,恐怕是她生平仅见的吧?而这个人,这个才慧夙成、足堪与曹氏家族中最为出色的太祖皇帝及陈思王植相提并论的人,是她的夫君、她一生幸福之所托、终身之所寄的人呵!但是他恨她,恨她身后所代表的整个司马一族;他将她的倾慕弃如敝履,现在他又要来亲口告诉她,他将越过她,而选择其它女子作为他最名正言顺的妻,这一国的母仪之后——

  “臣妾?臣妾还能作何反应呢?”她反问,语气里有丝淡不可觉的苦涩。“不能博得陛下的欢心,不能向陛下证明臣妾的才德,是臣妾的过错;既然有负太后和陛下当初对臣妾的期望,今日陛下另择贤德之选,臣妾……无话可说!”

  那最后一句隐藏着那么大的痛苦,似是反唇相讥、似是灰心绝望,使得曹髦的神色有点讶然。

  她不大哭大闹、抵死相逼吗?她不惊诧震怒、扬言司马家族的人绝不能遭此羞辱吗?她不立刻拂袖而去、派人通知那还蒙在鼓里的大将军、相国司马昭吗?

  啊!为什么他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做?为什么他要在大势底定之前就告诉她自己的决定?他甚至不曾对那幸运中选的卞美人提起过这样无上的恩宠;可是为何当他今天一下定决心之后,第一个想要通知的人,竟然是这个司马家的女儿,后位角逐中的输家?他是想羞辱她的冷静、她的笃定、她的成竹在胸,还是想预先给她一点心理准备,承受那可能随之而来的宫廷风暴?

  他紧紧蹙起了那双漂亮的浓眉,脸上一直控制得很冷淡的神情也因此而阴晴不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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