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铁骊口述13:海霞飞满天

航语的过去 2024-09-23 03:36:43

折戟沉沙

早在1972年,谢铁骊、钱江在二七机车厂劳动时,就给总理写过一个报告,讲到工人同志对故事片的渴望,提出想拍故事片。1973年元旦,周总理在与电影界人士的见面会上,批评了7年没有故事片,认为这是"大缺陷",要求3年之内"把这个空白填上",更坚定了谢铁骊拍故事片的信念。

后来欢迎伊文斯来中国,在人民大会堂的时候,我们去了。见到周总理的时候,总理说你们的报告我看了,批了,我支持你们拍故事片;我把你们的报告转给江青同志了。我们心里就嘀咕了,也不是我们直接给她写的,一转给江青……但心想有总理,当时我们把总理的位置看得很高。当时我坐在总理的左手,我印象很深,我看到他戴的手表就是我们第一个国产手表,南京产的,中山牌还是什么牌。那个时候我们戴的都是外国手表,虽然也是杂牌。这个给我很深的印象,总理在这方面是带头的。

谢铁骊将《海霞》的剧本、拍片计划上报了军宣队。当时,国务院文化组正在号召故事片创作,北影军代表狄福才批准后,谢铁骊马上着手组建班子。

这个本子,谢铁骊认为原小说电影化的东西多,涉及党的具体政策少,比较好改编。拍摄过程中提出:这个戏就是要写群像,要塑造典型的中国妇女的形象,一个普通的渔家姑娘;海霞应是早晨的露水珠;矛盾冲突要写得含蓄一些。在挑选扮演海霞的演员时,他提出"看上去只能挑80斤,但实际上能挑800斤。"片子拍下来,除了女主角表演有些戏剧动作外,谢铁骊认为不会有任何问题。

首先选演员,拍海岛女民兵,一群大姑娘,北影没有合适的人选,后来在天津等找到了一些十七八岁的年轻少女,包括天津人艺的李秀明,留在厂里培养。1972年8月谢铁骊又带着钱江、王好为去挑选外景。他们先抵南京,找到了小说的作者黎汝清,交换了一下意见。然后到温州,和海霞的原型汪月霞见面交谈,考察女民兵的学习和工作。最后到浙江、福建、广东挑选外景地。从外景地回来后,不容喘息,立即接手了二次拍《海港》的任务。

当时选演员也是经过我点头的,那时谢芳也帮我找演员。她是学习毛主席著作先进人物,背毛主席语录背得好。演小海霞的,谢芳当时找了3个小女孩,就把她们带到《杜鹃山》摄影棚里,让我挑,我看了看,就定了蔡明。她那时家住牛街,她是回民。吴海燕呢,是谢晋给我推荐的。但是一来,一谈,她是我一个老战友的小女儿,淮海战役的时候她父母是我的战友。当然我也不是因为这个用她,主要考虑剧情,再一个她长得比较漂亮。

当时拍《海霞》的消息传开了,想演海霞这个角色的人很多,谢铁骊一个老战友的女儿想要演,但谢铁骊拒绝了。他曾说过一句话,我用哪个演员,我看准了哪个演员,不是考虑各种关系。我没看上的,就是我爹我也不能用。这话一传出,找他的人少了。

我本来想自己拍的,本子已经改出来了,我也没有办法,走不开,就从"五七"干校把凌子风找来,让他带人去拍。

早在谢铁骊给凌子风《红旗谱》当副导演时,就对凌子风的风度潇洒、精力充沛、行动迅速印象深刻。凌子风是几十年的老革命、老党员,北影"五七"干校木匠组里的"好好先生",在干校一待就是七八年。让凌子风执导《海霞》,谢铁骊也是趁此想把年近花甲的凌子风从干校里解放出来。他告诉考虑再三的凌子风:"《海霞》就算是一只老虎,既然你骑上了老虎背,就不能下来了。"

稍作准备,凌子风便率剧组奔赴广东汕头外景地。

凌子风同志很潇洒,美院出身,后来大家反映他的一些问题,那个时候反对"导演中心制"。当时,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嘛,所以照明、置景、录音助理这些人地位很高。可以提意见。一反映到工宣队,就把他们撤回来了。停拍了。

《海霞》停拍后,谢铁骊完成了《杜鹃山》的拍摄,准备继续筹备《海霞》拍摄。这时,按照中央的政策,军、工宣队逐渐退居二线,业务干部重新掌管大权。狄福才离开北影厂。文化部下达通知,任命谢铁骊为北影厂核心领导小组组长。他身为国务院文化组"创作领导小组"的成员,他的方式是能推就推,能躲就躲。他是一心想拍故事片,《海霞》停拍他比谁都着急,如今北影厂的事压到他头上,他推辞再三,无济于事。看来他注定与执导《海霞》无缘,考虑再三,他委托老搭档钱江摄影导演一肩挑,做第一导演,又请刚刚与崔嵬拍完故事片《平原作战》的好友陈怀皑做第二导演,另外年轻有为的王好为做联合导演的第三位,再次上马拍《海霞》,心想这样应该万无一失。当时,钱江正准备拍摄自己改编的剧本《渔岛怒潮》,为了老朋友,忍痛割爱。陈怀皑入《海霞》导演组,当时在北影厂掀起轩然大波,眼红嫉妒的人又揪出陈怀皑的"历史问题"说三道四。谢铁骊主意已定,心如磐石。虽然无法拍戏,但谢铁骊把厂里最好的设备给了《海霞》剧组,摄制组鸟枪换炮,浩浩荡荡南下。这次外景地选在福建彰州。吸取上次教训,这是个风平浪静的海岛,有山有水,有灯有电,交通便利。

我后来就让钱江、陈怀皑、王好为这几个人联合导演,摄影也是好几个人一起做。为什么我自己没有去当导演呢?这时我负责北影厂的领导工作,革委会领导小组。这是在拍摄《杜鹃山》期间开始担任这个工作的。

《海霞》这个故事片在政治上没什么问题,做为一个故事片,有些演员还不到位,尤其这个大海霞,她是京剧科班出身,不适应电影,表演上就存在很多问题。摆脱不了京剧动作,容易踩锣鼓点,但是那个时候就不谈这个了,他们也没有批评哪个演员表演不行,这不是个政治问题,也不是个大问题。

说到大海霞爱踩锣鼓点,谢导站起身来学着京剧里的人物,双手做拿枪动作向前走两步然后来了一个亮相的动作,令人忍俊不禁。吴海燕从小学京戏,浸淫京剧近20年,举手投足踩鼓点已经成了习惯。尤其一到摄影机面前,就昂首挺胸、拿腔作势,无论如何也恢复不到生活中的自然状态。任凭三位导演苦口婆心、示范加开导,都无济于事。摄制组筋疲力尽,心急如焚地给远在北京的谢铁骊打电话求助,要求立刻换演员。谢铁骊有一个习惯,一旦决定下来的事情,很少改变。此时,一向沉着冷静的他也有点心中没底,他决定到外景地走一趟。

《海霞》问题复杂在哪儿呢?剧本是我改编的,他们到外景,一些老演员之间有一些意见分歧,钱江就回来,找我。我就决定到《海霞》外景地去一下。那时作曲王酩也到那儿去了,他是第一次给电影作曲。

谢铁骊的到来,令剧组士气大振。他到现场后,亲自导了几场戏,发觉情况确实严重。此时箭已在弦,再换演员确实已来不及。于是做出一个决定:为难时可拍海霞的背影!这样做实属无奈,本是下下策,因为戏总得拍下去。这样做避免了镜头总围着海霞一个人转,结果是歪打正着,塑造了海岛女民兵的群像。但却为文化部后来对《海霞》的围攻留下无穷后患。我们先来看看《海霞》讲了一个什么故事。

解放前,在中国南海的同心岛,小海霞出生了。因为家贫养不起,她被父亲放在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中,被渔民刘大伯救起。海霞童年时代,父亲李八十四和刘大伯一家因为反抗和揭露渔霸陈占鳌的残酷压榨,被打死。不久,海霞的母亲在饥寒交迫中死去。德顺爷爷收养了孤苦伶仃的小海霞。1949年秋,国民党军队退败到同心岛,烧杀抢掠。这天,海霞正在家里煮野菜,解放军来到了海霞家里,方指导员带领战士吃光了海霞煮的野菜,并递给海霞一碗香喷喷的大米饭。战斗打响了,小海霞只身挑着两桶开水,到山上给解放军送水。一枚炮弹打来,方指导员扑到海霞身上。小海霞安然无恙,方指导员却因此受了伤,并因此转业留在同心岛,当了区委书记。解放后,海霞和小姐妹玉秀、彩珠以及阿洪嫂等一起,组建了女民兵排,劳动之余,打靶巡逻。

逃到台湾的陈占鳌不甘心,派海匪黑风化名刘阿太潜入同心岛,骗取了乡长双和的信任。一日夜间,女民兵排在训练中,阿洪嫂从山路摔下负伤,海霞民兵排排长的职务因此被撤。海霞冷静分析事故原因,发现有人蓄意破坏,并通过追查蛛丝马迹,揪出了潜藏的阶级敌人刘阿太、尤二狗。最后,女民兵排配合解放军,击毙了陈占鳌,粉碎了国民党的阴谋。

我去解决了这些矛盾,还帮他们拍了一些戏,把定位也弄好了。厂里还有事,那时我是领导嘛,这时就让成荫重拍《南征北战》了,我还得考虑这些事。这个领导小组大部分是学习毛主席语录好的,整个文化大革命期间的骨干分子。但是光有他们也不行,得有懂电影的,我把丁桥同志从新影拉过来,帮我主持工作,我把汪洋也弄回来,汪洋当时名义上是协助我们革委会一个抓生产的同志。当时还有几部故事片在拍,《南征北战》《闪闪的红星》(八一厂拍摄),因为群众反映,7年没有故事片。

"文革"后期北影厂尚在恢复当中,谢铁骊趁机把许多老同志调回厂里,继续工作,并安抚一些受委屈的同志,使他们尽快投入工作,并让几部故事片上马拍摄。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奉行的是"好人主义"。

破釜沉舟

早在《海霞》还在拍摄当中的时候,就已经名声在外了。等到《海霞》终于跌跌撞撞来到世间,虽然它艺术上、表演上有诸多令人不满意之处,但谢铁骊等人总算松了一口气。1975年1月25日,片长两小时的《海霞》双片送文化部审查。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谢铁骊坐在北影放映室里观看自己的影片。作为一个导演,无论拍片时多么轰轰烈烈,最终总要经过审查这一关。

当时,周恩来是国务院总理,邓小平是第一副总理。文化部的三头目于会泳、浩亮、刘庆棠全部出席审查,谢铁骊陪着三位领导又把影片看了一遍。影片放映过程中,三人就议论纷纷。对片中一些情节大肆挖苦。谢铁骊不卑不亢、强忍不快,希望于浩刘提一点鸡毛蒜皮的毛病,就此通过,万事大吉。但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于浩刘竟把《海霞》说成是"头大、脖子长、身子短"的怪物,并针对影片中的一些细节吹毛求疵,三人长篇大论,你唱我和,把影片批得一无是处。主要提出两条意见,小海霞上山送水,炮火打来,指导员因掩护海霞受伤,没有突出主要英雄人物,违反"三突出";解放军到海霞家未经同意就吃野菜,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针对小海霞的不满,方指导员竟笑起来,这是缺乏阶级感情。

电影辛辛苦苦拍出来,却让三个完全不懂电影的人来审查,不知道当时在场的谢铁骊做何感想。于会泳在座谈中,先是对影片中简单称赞两句:"外景拍得不错,画面比较透,色彩也比较好。"然后又长篇大论地对《海霞》存在的问题进行了陈述:主题思想不明确;没有突出一号人物海霞,海霞成了其他人物阿洪嫂、玉秀、旺发爷爷、德顺爷爷、方指导员的陪衬;结构松散,解放前的戏太长,中心矛盾展开太晚,给人头大、脖子粗、身子短之感;"吃苦菜"一场戏不妥当。谢铁骊在现场如坐针毡。他有个特点,一激动,口齿反而伶俐了。文化部提出这些意见,他据理力争,当仁不让。

我是编剧,等于《海霞》是我在负责拍摄。所以《海霞》受批判以后,就整我,我也没办法推,虽然我不是导演,人家也知道实际上你是导演,我心里有数,我也不推,责任都来吧,板子都打在我的头上吧,我也不让。《海霞》本来是艺术创作问题,一下子"于浩刘"把它提高到违反"三突出"原则上。有时候我就跟他们辩论,比如说山坡上跟国民党战斗那一场,从台湾那边过来进攻我们的阵地,指导员领着队伍反击,海霞担着水上山,忽然敌人有炮弹过来,指导员救海霞,赶快让海霞趴下,他扑在她身上,他们说这是违背了"三突出"原则。应该突出海霞,怎么能突出指导员呢?我也不客气,我说难道这种情形让海霞扑到指导员身上,那么小的一个女孩子,她来挡指导员,怎么可能呢?我就跟他们不客气地辩论。那也不行,他们都不懂电影。

我跟于浩刘本来是正常的工作关系,没有什么个人恩怨。但也许我跟他们辩论的时候,激起了他们内心的不满也说不定。

气归气,还得修改,总不能三年的辛苦付之东流。事实上,对完成的样片,谢铁骊也有诸多不满意的地方,趁机进行了一番修改。但对于文化部提出的"送水""吃野菜",并没有做修改。对于《海霞》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谢铁骊等气愤难平。后来谢铁骊就给总理写了一封信。

这个信我是让王遐直接向国务院信访办送的。信访办转送了以后,总理就要调片子看,他因为身体不好,是分两次看的,看两天,一天看一半,他病着呢,医生不让他劳累。看完总理感觉这有什么问题呀,没有什么问题呀。

之后,在邓颖超的推荐下,朱德也看了影片,他针对文化部批评的"吃野菜"一场戏,说:"他们懂什么三项纪律八项注意,这就叫破坏?胡扯!"随后,叶剑英也看了《海霞》,还把影片借给总参谋部连演三场,甚得官兵好评。不久,李先念副总理听说后,也打电话到北影厂,调看了《海霞》。这时,正好刘庆棠正在厂里跟谢铁骊商量修改事宜,谢铁骊就请示刘庆棠,后者答:"如果先念一定看,要给。"自此,中南海里掀起了《海霞》热。这无形中给文化部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有一次开会,那个时候,吴德同志还没有完全下来,仍为文化领导小组组长,在一次会议上,于会泳就追问:总理看《海霞》,这片子是谁给的。我说我不知道,总理办公室来调,那你能不给吗?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实际上,这个有关系,就是通过贺捷生,就是贺龙的儿碰到总理,就谈起《海霞》这个事,总理就想看看这部片子,我们就想办法通过我们厂在钓鱼台放映室的一个人,把《海霞》放给总理看。但当时我不能交这个底。吴德就讲这个事情再不要追了,不谈了。他的意思总理要看,不管谁调,还追查什么呢?就把这事压下来了。

后来,这个事传到"四人帮"耳朵里了。然后呀越拔越高了,就把《海霞》拔高成了文艺黑线回潮。因为他们不懂故事片,没有这个经验啊,他看样板戏看惯了,在这点上,我虽然是编剧,但是我是挺出来跟他们干的,尽管有那几个导演,当然稍批他们一下,但是主要针对着我。批斗时我就不让。不让他们,他们大概就汇报到江青那里。江青她也没看片子,当然相信他们了,估计谢铁骊拍过大毒草,你说他黑线回潮那是可能的,是不是啊。整我的时候还没有太大整,就是大字报、辩论会。这时,小平同志出山了。总理在医院里。

《海霞》的问题就此复杂化了,卷入到一场政治斗争当中去。当时以周恩来、邓小平为核心的政治力量与"四人帮"集团的斗争已经越来越尖锐和明朗化。于会泳、刘庆棠认为摄制组是"用中央领导压文化部",立即向江青汇报了中央领导人调看《海霞》的事,江青大为震怒。从1975年3月中旬起,开始了对《海霞》的围剿。之后,文化部以筹备每年一度的全国故事片会议为由,在北影炮制了《北京电影制片厂故事片创作、生产情况调查报告》,矛头直指谢铁骊。指责谢铁骊去年相当长的时间不在"帅位"上,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了《海霞》。提出《海霞》是"人性论"和文艺黑线回潮。

这时,谢铁骊青光眼发作,住进同仁医院。

这一时期我的青光眼第二次发作,眼压比较高,眼睛看不见,住在同仁医院做手术。也是因为《海霞》的事,心情激动,青光眼就发作了。

这以后,正好我自己后来感觉这个片子在艺术技术上有点问题,就让他们帮助再修剪一下。

这时,《海霞》已经修改过一稿了,但是文化部死死抓住"送水""吃苦菜"两场戏不放,《海霞》修改小组正在挖空心思再次进行修改。"送水"一场把方指导员为了掩护海霞左臂受伤的镜头删去。只出现了战斗结束后方指导员身负重伤的场面;"吃苦菜"一场是内景,重拍后作了较大的调整。原来是解放军战士把苦菜盛完了,正当海霞走到灶前想盛野菜时,发现锅已经空了,满屋的解放军笑了起来。修改后,方指导员加了一句对白:"我们吃点儿行吗?等一会儿你再吃我们的。"

6月22日,《海霞》修改了一百多个镜头后,再次送文化审查。但结果却被退了回来。

6月23日,刘庆棠莅临北影厂,召开全厂职工大会,宣布了江青、张春桥关于《海霞》的批示,并宣布了文化部关于《海霞》的处理决定:"完全按原来的上映",修改的镜头一概不用。

钱江在剪辑室里,听到消息后,当场心脏病发作,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被送积水潭医院抢救。

接下来,刘庆棠、浩亮经常到北影厂来,监督修改小组把影片还原成了原始状态。准备公开批判了。

6月26日深夜,剪辑室被查封,《海霞》全部底片和样片被封存。

此时,《海霞》摄制组两位主帅谢铁骊、钱江都在医院,底片、样片又被封存,北影厂里也是撕咬声一片,真可谓四面楚歌,陷入困境。但不久发生的一件事让他们又有了希望。就在《海霞》遭禁的时候,由张天民编剧、于彦夫导演长影出品的影片《创业》在上映后被批。《创业》的故事是来自大庆石油会战的"真人真事",编剧张天民给毛泽东、邓小平写了申诉信,毛泽东便在7月25日作了有关《创业》问题的著名批示:"此片无大错,建议通过发行。不要求全责备。而且罪名有10条之多,太过分了。不利调整党内的文艺政策。"

1975年夏天,中国领导层的政治局势正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中央政治局批评了"四人帮"。毛主席指出:"样板戏太少,而且稍微有点差错就挨批,百花齐放没有了。"7月14日主席再次指出"党的文艺政策应该调整一下,一年、两年、三年,逐步逐步扩大文艺节目"。各个方面开始按照邓小平的意见下行整顿。贺捷生通过在北影修改剧本的安徽作家张锲给谢铁骊带信儿:"周总理很关心《海霞》的情况,问起《海霞》出了什么事,可以写信向总理汇报情况。"正在苦闷当中的谢铁骊,听到这个消息立刻给总理写了一封信,信中驳斥了文化部给《海霞》定下的违背"三突出"的罪名,"于会泳、刘庆棠借影片整人""大家不服气",信由王遐亲自送到国务院信访局。很快周总理在信上做了批示,全文登在信访局的简报上,在中央政治局传阅。

与此同时,《海霞》的导演之一女导演王好为的母亲,就把这件事和邓力群(时为国务院政策研究室负责人)说了,邓力群说还是给毛主席写封信。摄制组的主创人员又以谢铁骊和钱江的名义给毛主席写了一封长信,这封信通过邓力群、胡乔木转给了当时主持政治局工作的邓小平,小平同志把这封信交给了主席。信是谢铁骊草拟,怕查笔迹,请王好为的母亲抄写的。信中汇报了《海霞》几次审查未通过,"把我们对艺术处理上的不同意见"说成是"不要党的领导",汇报了于会泳、刘庆棠借影片在北影用高压手段打击不同意见的人等情况。7月29日,毛主席在信上批示:印发政治局各同志。30日,邓小平召集张春桥、李先念、吴德、吴桂贤、华国锋等在京的政治局委员在人民大会堂放映审看《海霞》的第一稿和第二稿。

我给毛主席写的信,经过邓立群、胡乔木,最后转给小平同志,小平同志把这封信交给了主席,主席批了,让中央政治局研究。那个信后来中央办公厅文律师打电话问我,他查到了,他说你那封信原稿还在,你看你要复印吗?我说当然要了,他就复印了一份给我。

在这个情况下,小平同志就召开在京的中央政治局的委员会议,看《海霞》的两部片子。为什么有两部呢?第一个版本被批了,我们自己后来感觉有些艺术上、剪辑上不满意,我们自己就跟文化部说,好好,我们修改,其实我们没有修改他们提的,是修改我们自己不满意的地方。

审片时张春桥出席了,当时有李先念、吴德,把于会泳也找来,我跟钱江也找去了。当时,邓小平和李先念等坐在一边,张春桥、于会泳坐在另一边。我坐在邓小平和李先念后面两人之间的位置,这样在看影片的过程中,如果他们有什么问题时回答起来方便。小平同志很平易近人。来了以后,就让开始放影片,因为这是两个版本,看的过程中,看到修改过的地方,他就指出这个地方修改过。看了以后,小平同志说,你们都回去吧,我们要讨论一下。第二天一早,中共中央办公厅就打电话通知我,说研究决定《海霞》按你们修改后的版本发行上演。

谢铁骊听到消息,异常兴奋。他手里拿着记载着决议内容的纸条,找到李晨声等人,边挥手中的信边喊:"好了,好了,解决了!"

听到消息,摄制组人拍手称快。1975年夏天,沉寂了近10年的北影厂这时显出少有的活力。当毛主席对《创业》《海霞》的批示,消息不胫而走,人们奔走相告。北影厂开大会正式传达中央政治局及毛主席关于《海霞》的批示和决议时,全厂沸腾。群众强烈要求于会泳、刘庆棠来厂对话,回答问题。

后来江青她也没有话说了。可以印拷贝了。在印拷贝的问题上,"于浩刘"还掌握着文化部呢,又开始刁难,让我们拿保定产那个胶片"代代红"印拷贝。这个胶片不保险,说不定中间就闪一下,当时我们用的胶片都是柯达·伊斯曼。后来我跟钱江说,这个不行,就跟小平同志又写了简单一封信,但小平同志他自己不能直接处理胶片问题,他把这个信就转给江青了。江青就捏着鼻子,只好通知文化部,让他们用外国胶片印吧。事情就告一段落了吧,以为没事了吧,没想到《海霞》事件的高潮还在后面呢。

《海霞》全国公映了有半年多,观众们好多年没有看到过故事片了,都感觉很新鲜,很叫好。"于浩刘"这个文化部部长副部长把这口闷气憋在心里了。后来,在"大寨"会议,江青批评邓小平。这次大寨会议没让我去。小平同志二次下台后,《海霞》问题又翻起来了。

柳暗花明

树欲静风不止,随着"反击右倾翻案风"在全国展开,《海霞》再次成了于会泳的主攻目标。1975 年 9 月 15 日,江青在大寨会议上,利用评《水浒》影射攻击周总理、邓小平,力图重整旗鼓。江青在一次讲话中说《海霞》:"不是部好影片,把主要英雄人物塑造成城市大小姐。我现在不批,因为干扰评《水浒》,将来还得要批!"又说:"谢铁骊、钱江我过去帮助他们很多……他们连资产阶级的良心也没有……谢铁骊、钱江正是修正主义势力的代表。"此前对《海霞》的围攻只是在文化部于会泳、刘庆棠和谢铁骊及北影厂中进行。大寨会议以后,《海霞》升级为政治事件。1976年第3期的《红旗》杂志发表了署名初澜的文章《坚持文艺革命反击右倾翻案风》,文中把《海霞》定为"和革命样板戏唱对台戏的作品"。江青说谢铁骊、钱江和"邓小平坐在一条板凳上"。张春桥召见于会泳等人时,说《海霞》就是"右倾翻案风的典型"。自此,文化部又掀起了围剿《海霞》的狂潮。军宣队与进驻北影厂的工作组,围绕着《海霞》开展了一场事事清理、人人过关的大战,重点的审查对象是谢、钱。当时,谢铁骊已经在筹备拍摄《大河奔流》,他的领导职务被撤消。又建立了专案审查组,由刘庆棠直接领导对谢铁骊办学习班。集中审查两个问题,一是交出给毛主席写的信的底稿;二是交待邓小平与《海霞》的关系。

我是后来听说的,江青原来还没有火,这下火了。并骂我:这个谢铁骊忘恩负义,啊,跑到邓小平那边去了。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是哪一边对哪一边啊,我只是为了这个《海霞》。有人说我有先知先觉,知道江青要垮了,所以赶快跑到邓小平那里去了。你想我那时候哪会知道江青是"四人帮",又怎么会垮?我就是因为这个事情他们处理我不服气,我就要上诉。他们整我,我不服气就要反抗。我从来没有整过别人,也不会投机。

这回就是刘庆棠、钱浩亮到北影来,开动员大会,让大家写批判大字报,那个时候还没公开提出邓小平的名字,只说有这样的领导,上台就复辟。接着又批评谢某人,以示跟他在一条板凳上。

不久,公开点了名,把邓小平同志就拉下来了,在厂内大字报上也点名批判。好了,又回过头来围攻我了。我又完了,又进行检查。那时我已经离开领导岗位,军宣队又补充了一些人,成立了一个学习小组。把我家里的电话都切断了。外边人有流动哨在看着,看你家里去的是什么人。我记得正好是这个时候,唐山地震。因为都搭防震棚,那个时候我也没去防震棚,我还是睡在屋里靠厨房的两张桌子上,被他们检查到了这条罪名,他们说你是想干什么?人家都去了防震棚,你这用意何在?我说我没有什么用意,只是感觉防震棚睡得不舒服。他们就把我拔高了,好像畏罪自杀一样的。

那个时候,每天让我去上学习班,进行反省,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追问我给毛主席写信,是什么内容,你如果有底稿,把底稿交出来。那时候实际上"四人帮"已经看到这封信了,但是我们给毛主席的信,毛主席没有追查的批示,别人追查违反党章原则的。所以他们就追问我,你给毛主席的信的底稿呢?把底稿交出来。我说底稿早就销毁了。信是我起草的,但笔迹不是我,这封信的笔迹是请王好为的妈妈,就是张瑞芳的姐姐写的,现在已经去世了。因为我害怕对笔迹。他们实际上知道这个内容,但他们不敢公开这个内容,想要我拿出底稿来。我也知道他们的意图,他们的意图就是如果我拿出底稿来,他就公布出来,他按这个逐条地反驳,让大家来批判。批判以后,再汇报给毛主席,就说你看他给你写的信里面都是虚假的。群众是怎么怎么反应的。他们又问,信是你写的,大致内容是什么?我说你叫我想我想不起来,而且我给主席写这封信是很严肃的事,我要说错了一点点,我负不起这个责任,我就把它搪塞过去了。后来仍是反复地追问,我就是不说,咬紧牙关不说。他们也没办法,也不能用刑吧。但是后来,我知道情况不妙了。对我几乎像犯人一样,去开会都有人押送。早上来,下午回家再写。还让钱江、怀皑揭发我。他们就说点鸡毛蒜皮的事。他们也是分配在工人车间受审查。重点是我,这个我责无旁贷。

老实讲,在这个中间,好些人劝我,说你赶快给江青写一个检讨,就可以省事了嘛。

我当时也固执,我说我没有错嘛,电影没有政治问题。我检讨什么呀,所以我这个信坚决不写,就是不写。现在回想起来,我老伴儿说当时你要写了,也许还真能把你放过去,但是后来你就完蛋了。

谢铁骊早已看出于会泳、刘庆棠的居心,知道他们把《海霞》和邓小平牵上线,让江青把事态扩大。谢铁骊每日到学习班缄口不语,无论对方提出什么样的质问、态度多么蛮横,决不松口。他的回答很简单,给主席的信底稿早烧了;和邓小平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当时文化部下令《海霞》印胶片用国产"代代红"胶片,心中觉得不平,所以给邓小平写信反映情况。就这样每天在学习班里软磨硬泡。于会泳、刘庆棠奈何不得他,让他每天写一份检查,谢铁骊慢声细语道:"我有青光眼,没法写字。"就是不写检查。王遐也受到牵连。

写给周总理的信,是我让王遐送去的。她直接送到了信访室。信没有封口。后来,就为送封信,也给王遐办了学习班,让她说信的内容。后来为胶片的事给小平同志写的信,也是王遐送的,让她交待。后来我老伴儿说起来,说她当时索性大大方方地,带着一杯茶,带着个扇子到办公室一坐,让他们问。她就胡扯一通,围着她的人都是共事多年的同事,也是为了应付上级差事,也就马马虎虎地过去了。

《海霞》问题的几次反复,已经把谢铁骊搞得筋疲力尽。这时眼疾再次发作,他到积水潭医院就诊。那里的医生深表同情,当即开了休息一个星期的证明。专案组不相信到医院党委查,党委的人回答:"医生开的证明,我们不了解。"开证明的钟大夫理直气壮:"眼压高就得休息,我不管是什么审查对象,我就根据病情开证明。"

审查了两个多月,一无所获。刘庆棠又施压让谢铁骊给江青写认罪书。一些同志也劝谢铁骊:给江青写份检查,认个错算了。然而谢铁骊坚持:我没有错,艺术问题的争论现在上纲上线到政治问题上。他横下一条心,不屈不挠坚持斗争到底。

我一生很少流泪,现实生活中很少流泪,看电影的时候看到情节感人激动的地方会流泪。我记得流泪比较多的就是周总理和毛主席死的时候。这也是两个原因,一个是两个伟大人物走了,另一个自己也很委屈,我那时还被监视着,"四人帮"为了《海霞》的问题整我,他们认为我站到邓小平和周恩来一边了。毛主席死的时候,我还没有自由,追悼会的时候,也到我们厂里分会场去了。我低着头,囚犯似的。

我是在家里听说周总理去世的消息的,是一个朋友告诉我们的。王遐哭得很厉害。记得那天是个晴天,我们就到长安街复兴门东边上等灵柩过来。街上站满了人,大家都在默默流泪,有些人还哭出声来。

在"反击右倾翻案风"中,江青指令北影厂审查谢铁骊,并唆使亲信于1976年10月12日组织全文化部系统召开上挂邓小平、下联谢铁骊等文化界人士的批判大会。准备在会上批判斗争谢铁骊、钱江、李德伦、王昆等人,并且当场把这些人逮捕押送北大荒劳改。当谢铁骊知道自己将去北大荒时,也没有惊慌,只是让家人做好准备。而此时,他的眼疾日趋严重,眼压已经突破危险线。正常为20,他的眼压已达80。

当时,心情很不好。我就跟家里说准备一下,我看我得去北大荒。真都准备了。当时好像有传说可能要关进秦城监狱,我气愤地说:我不是刑事犯,也没有杀人,也不是"反革命"!

为这事整我整了20个月。《早春二月》的批判没有这次这么严重。幸亏粉碎"四人帮"提早了一个多礼拜。本来已经准备在1976年10月12号,比粉碎"四人帮"晚一个礼拜的一天,文化部召开一个批判大会,除了我还有别的人,听说有王昆。批倒我就押送北大荒。后来知道,他们早都安排好了。你看毛毛写的《我的父亲邓小平》里面有一段关于《海霞》的。

结果没到开我批斗会的时候,把"四人帮"逮捕了,就差一个礼拜左右。那天早晨,忽然弹钢琴的刘诗昆,到我家来了,告诉我"四人帮"被逮捕了。哎呀,这下心里这块石头落地了,那我北大荒就不要去了。

1976年10月7日凌晨,钢琴家刘诗昆突然敲开谢铁骊的家门,特别兴奋地说:"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喜讯,江青、张春桥、王洪文、姚文元昨夜被抓起来了。"他又一再嘱咐暂时不要外传。谢铁骊和王遐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顾不到什么保密的嘱咐,当即在后门传达室打电话把这一喜讯告诉了钱江、怀皑等亲密的同志、朋友。

那当然就结束了。我的罪名,我们全组的罪名,就都没有了。有人开玩笑,说你跟"四人帮"那趟火车是人家一脚把你踹下来的,正在把我踹下的时候,还有人在往这班车上上呢。

所以在这个问题上,老实讲,我们的确无意识,"四人帮"上层的政治斗争我们不了解,只感觉有些不对头,我跟他们争的完全是《海霞》这个剧本,这个戏的本身。

《海霞》片子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就是卷入政治斗争了。

1976年10月6日,"四人帮"束手就擒。

10月中旬,文化部的于会泳、浩亮、刘庆棠被隔离审查。不久,于会泳自杀。

讲到《海霞》的一波三折、几起几落,谢铁骊说,他非常感谢小平同志,"小平三次将我从事业的困境中解救出来,做出了公正的裁决",这次是《海霞》,后面还有《今夜星光灿烂》《月落玉长河》。时间已进入2004年8月,正逢邓小平诞辰100周年,许多媒体来采访谢铁骊,他欣然接受。在一次采访中,他深情地说道:"我终生感激他。我这一生、我的后代都将终生难忘他的功绩。他对我的裁决不是出于偏袒,而是公正。他的裁决是对我艺术道路的鼓舞,使我免于在打击下消沉。"

有时候我在想,人的一生中能有多少次在没有任何依靠的情况下,自己坚强起来。然后,慢慢成为一种习惯。和谢导共处的这些日子,两个人在没有雨的午后,坐在老式的弹簧沙发上,慢慢喝着一杯茶,聊聊电影,聊聊那些久远年代的事。有时候,谢老师的老伴不出去唱戏的时候,也坐下来聊一会儿。他们两人常常会为某一个细节争执起来,各不相让。最后又会为了另一个细节忘记之前的争执。即使谈到那些最低谷的时刻,我也没有见过谢导演被悲伤压倒,或者为某一件事扼腕叹息。他是这样的,如果某件事他能改变,他就尽全力去改变,如果非人力可为,他也不勉强,去自寻烦恼。我问谢铁骊对于这些经历他心中有没有怨恨或不满,他坦白说没有,"说到挨整,毕竟我也不是最惨烈的。当时整个社会的情况就是那样。而且后来整过我、打击过我、对我发狠的那些人,我后来也跟他们不计较。"

【谢铁骊(1925年12月27日—2015年6月19日),出生于江苏省淮阴市。导演、编剧,毕业于淮海军政干部学校。1959年独立执导个人第一部电影《无名岛》。1963年执导剧情电影《早春二月》,该片获得第12届葡萄牙菲格拉达福兹国际电影节评委会奖。1964年由其执导的剧情电影《千万不要忘记》上映。1970年执导戏曲电影《智取威虎山》。1975年担任剧情电影《海霞》的编剧。1980年执导战争电影《今夜星光灿烂》,他凭借该片入围第1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奖。1984年由其执导的剧情电影《清水湾,淡水湾》上映。1988年凭借古装剧《红楼梦》获得第10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奖。1991年执导奇幻电影《古墓荒斋》。1994年执导反腐倡廉题材电影《天网》。2000年执导惊悚电影《聊斋-席方平》。2005年获得第25届中国电影金鸡奖终身成就奖。2007年客串剧情电影《旋律》。2011年获得第2届中国电影导演协会杰出贡献奖。2015年6月19日10点40分,谢铁骊因病医治无效而逝世,享年9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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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语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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