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龟兹:南北朝时代中原与西域大国对抗

冷炮历史冷知识 2023-11-02 06:00:04

公元382年,苻坚的前秦帝国正处如日中天之时。然而,作为一个乱世中冒起的新势力,内部依然存在诸多不稳定因素。作为数量有限的统治核心,苻坚麾下的氐族人不得不同他们征服的鲜卑、匈奴和羯人残部联合,并吸纳中原的豪族共治。扩张与战功,是维系其脆弱正统性的最有力武器。

就在这一年,苻坚做出了南下攻灭东晋的决策。同时,两位来自西域的小邦君主也拜访了他的新首都长安。车师前部王弥寞、鄯善王休密驮一同,向志在完成新的大一统的大秦天王请命,希望前秦能够延续中原王朝在西域的宗藩关系。他们的请求看似莫名其妙,实质却包含了重要的经济、政治因素。因为鄯善和车师是距离中远距离最近的两个西域王国,背后自然有深刻的地缘政治因素。

新崛起的吐火罗联盟

西晋崩溃后 中原对西域的控制力迅速消失

早在两汉和魏晋早期,西域就是东亚联通中亚、西亚乃至欧洲的重要中转站。大量绿洲城市在认可长安或洛阳的权威之余,也享受着超过以往的贸易份额。尤其当匈奴势力控制着整个草原,让丝绸之路的北道不能被中原帝国所好好利用。在今天商贸交通并不十分方便的河西走廊与西域,就成为了最重要的商贸集散地,一时间成为古代东亚连接西域的贸易孔道。

随着西晋王朝的崩溃,中原对西域的控制力大为放松。大量游牧民族进入了西域,直接介入本地区的政治事务。虽然前凉政权数次远征西域、击垮了西域地区的地域强权焉耆维持影响,但中原和河西走廊的影响力总体降低不少,这就给了西域本土的大城邦以喘息之机。汉代塔里木盆地中星罗棋布的众多小国,经历了南北朝时代互相兼并,到苻坚生活的时代已整合成了于阗、龟兹、焉耆、疏勒、车师等几个大王国。这些国家中,又以吐火罗系的龟兹和焉耆较为强盛,他们时常压制不属于同类的车师、鄯善。

公元4世纪的塔里木盆地王国分布

同时,在中亚草原和天山山脉,有着被西方称之为“白匈奴”的吐火罗系游牧族群--狯胡。他们利用匈奴在蒙古高原的崩溃迅速崛起。大约在公元4世纪,又翻越阿尔泰山前往河中。鼎盛时代的白匈奴帝国纵横西域,虽然其人口不多,但凭借强悍战力攻城略地、征讨杀伐,控制着东到焉耆、南到北印度、西到伊朗东部的广大疆土。遥远东方的塔里木盆地,也落入其势力范围。

虽然核心部族人数不多,但白匈奴对维持广大疆域很有一套。面对文化差异巨大的各种附庸,通常会击杀其原本君王,然后扶持一个有白匈奴血统或者亲白匈奴的统治者,以联姻和军事援助的方式实行间接统治。这样一来,白匈奴人在不改变被征服国政体和宗教的情况下,就能收到丰厚的税金和商业贡赋。

迅速崛起的白匈奴势力范围图

在东方,白匈奴人早在西晋武帝年间,就有部分人马迁徙到位于今天焉耆的博斯腾湖流域,并将一个女子嫁给了焉耆王龙安。根据传说,龙安的儿子龙会和很多亚欧大陆上的英雄一样,是从母亲的肋下、通过破腹产地方式出生的。长大后骁勇善战,成为一个英雄少年。龙安弥留之际,委托龙会为自己报仇、杀死侮辱过自己的龟兹王白山。龙会也不负众望,果真一举灭龟兹,统一塔里木盆地里的西域诸国。

在西方,白匈奴从公元442年开始与萨珊帝国交战。不仅数次粉碎波斯人的武力讨伐,而且还拥立了数位萨珊波斯君主,成为高悬在对方头上的利剑。

出土壁画上的白匈奴贵族宴会场景

在压制了属于东伊朗-斯基泰系的乌孙人后,一部分白匈奴人南下到西域的塔里木盆地北部。他们活动在盆地北部水草丰美、水资源较为充沛的焉耆、库车地区,形成了一个战斗力高强、以出售武力为生的军事集团,并主动介入西域列国间的政治。

控制焉耆后,他们还扶持同属于吐火罗系的龟兹作为代理人。于是地理位置本就重要的龟兹,再次成为了新强权控制西域的军政中心。历经了新的时光轮回再次崛起,成为了称霸库车-阿克苏绿洲的大强国,依靠国力殷厚役使附近的温宿、姑墨、尉头等小国。许多周遭的西域王国便不得不屈服于狯胡的兵威。

南朝画作上的龟兹(上)和白匈奴(下)使节

前秦帝国的野望

在淝水之战前 苻坚的形象非常伟岸

另一方面,弥寞、休密驮两个国王的到访令苻坚大为欣喜。他赐予二人朝服,令他们近距离观摩大秦的天子仪仗和皇家卫队。在赞美前秦的强盛后,这两个国王控诉其他的西域王国,特别是龟兹国王“诚节未纯”。实际上是希望前秦出兵,把自己从龟兹和焉耆的西域霸权下解脱出来。由于苻坚的首都已从晋阳搬到长安,所以像两汉和曹魏那样开拓河西走廊与西域,为关中基地建立稳定的外部技术和物质财富的输入通道就提上了日程。

虽然有朝臣认为:西域之地不能产生丰饶的谷物,西域人无法长期役使,汉武帝时代劳师动众,得不偿失,现在前秦模仿汉武帝的过失之举,似有不妥。

前秦帝国原本对西域并无掌控能力

但苻坚则认为两汉在匈奴的困扰之下都能数次远征西域。而今北方草原上的强敌已经平定,干扰中原西征的因素已经消失,所以现在建功立业、传之后代,岂不是大功一件?

公元383年,苻坚以骁骑将军吕光为使持节、都督西域征讨诸军事,率10万大军+精骑5000踏上西征之路。沿途还有鄯善和车师两国的军队担任向导开路。大军出关后,在当年秋末冬初抵达位于今天吐鲁番盆地的高昌。此时,吕光收到了苻坚对东晋开战的消息。他本想等待朝廷的指令,然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最终还是在部下们的劝说下继续西征,拉开了龟兹之战的序幕。

奉命征讨西域的吕光

由于要穿过大片缺乏水源、环境恶劣的戈壁荒漠地带,远征军士兵因为缺水和干渴而头昏眼花、面无人色。为保证战斗人员的口粮补给,大军中还包括众多负责后勤运输的民夫。氐人虽是军队的绝对核心,但其军队更适合山地作战。所以,西征军还必须带上从鲜卑、匈奴等游牧后裔中抽调的骑兵助阵。等大军进入塔里木盆地,很多原本中立的西域城市,也和李广利征大宛时一样迅速倒戈。包括之前被前凉重创过的焉耆国,因为距离中原较近,而且慑服于前秦大军的规模和士气,没有做出任何不友好的行动。

但国力更强、资源更丰富的龟兹却不肯就此认怂,倾全国之力进行顽强抵抗。相比于两汉时期的小邦,南北朝时期的龟兹人为王都建造了三重城垣,还在城里建起了如同神宫般的豪华宫殿。除经营传统的农业、畜牧业,南来北往的商旅为这里带来了巨量商业收入,这让龟兹人在国城中修建了上千座佛寺、佛塔,将世俗的利益回向给神明。龟兹国享受到了不被奴役的繁荣生活,自然不想对外敌低头。于是大力修缮的城防设施、囤积了巨量的战备物资。龟兹王下令收拢郊外的居民进城,然后让附属于龟兹的各小国闭关自保、坚壁清野,准备保卫自己刚刚取得的西域霸权。

龟兹的富庶 仅从出土寺庙的精美壁画就可见一斑

事实上,龟兹能够在乱世中积累起不俗实力,完全和一个人颇有关系。那就是出身龟兹王族的高僧鸠摩罗什。他年纪轻轻就崭露头角、闻名西域,并被龟兹国王白纯顶礼膜拜。

公元363年,20岁的鸠摩罗什在龟兹王宫正式受戒,成为新建成的王新寺住持。其后的两年里,挫败本国的一众小乘高僧,又挫败了慕名而来的罽宾高僧、他自己的小乘高师盘头达多。龟兹王白纯重用鸠摩罗什不仅仅是因为信仰因素,更是因为当时流行于龟兹地区的主要是追求个人解脱的小乘佛教,过于膨胀势必会影响世俗王者的的财源、兵源与权威。因此,很可能是想以宗教改革为契机富国强兵。

出生龟兹王族的高僧鸠摩罗什

鸠摩罗什主持龟兹法座19年,其地位相当于龟兹副王,名震龟兹而蜚声西域。每逢大型法事,各国前来聆听佛法的国王为了表达无限的敬意。甚至都亲自跪在地上,让对方踩着膝盖登上法座。在白纯和鸠摩罗什的经略下,《十六国春秋》记载面对吕光的征讨龟兹等国的联军数量是:“姑默,宿尉头等国及诸胡内外七十万人”。虽有夸张,但这无疑暗示了当时库车-阿克苏绿洲人口密集,给中原大军留下了人口众多的深刻印象。

面对初来乍到的前秦军,龟兹王深知后勤压力对远来之敌的威胁。只要拖延得足够久,就能等来转机。索性下令附庸于他的西域小国的国王闭城坚守。前秦军队则想采用经典围困战术,迫使龟兹国乖乖屈服。他们“深沟高垒,广设疑兵”,还用木头打造假人、命令士兵给木架披上铠甲,以此起到以假乱真、虚张声势的目的。在完成了初步的围困之后,考虑到巨大的后勤压力,前秦军开始使用工程手段急迫地攻击龟兹王都。

大量的步兵让前秦军队更适于围城

两种文明的碰撞

经过长期围困 龟兹王城也到达了极限

公元384年的盛夏,龟兹王城的抗压能力已达到极限。平时养尊处优的贵族们很久没有这样担惊受怕、节衣缩食、忧心忡忡了,他们以重金向当时横行西域的狯胡人乞援。

狯胡王让王弟呐龙带领一支人数可观的精锐铁骑给龟兹人助战。这些人与很多之前的内亚军队不同,没有将骑兵严格分为具装重骑兵与轻装弓骑兵。其中精锐不仅善用马槊,还装备了质量不错、防御力较强的锁子甲,普通弓箭无法射穿这种护具。因此,狯胡骑兵是远可弯弓拉箭、近战可用枪矛近战肉搏的可怕劲敌。这些西域骑士还带着龟兹附近的温宿国、尉犁国的兵马向着龟兹王都靠拢。尉犁本就位于龟兹的东面,可以轻易地截断前秦大军的退路。他们的到来直接改变了双方实力对比,让龟兹-狯胡一方的可战之兵多于吕光。

神出鬼没的普通白匈奴轻骑兵

为避免长时间的围困而陷入被动,狯胡骑兵很快开始行动。他们发现前秦军队以各自的建制为单位分成不同的营垒,于是灵活地穿插于前秦军的营地之间,频繁袭扰粮秣征集分队。在面对负责警戒的轻装骑兵时,他们的近战能力更胜一筹。如果遭遇落单的中原步兵,狯胡骑兵还能用皮革套索将从对方套住俘虏,然后残忍杀害。这样的游牧战术不仅能干扰敌人的后勤路线,还能影响敌人的士气,一度让前秦军队恐惧不已。

针对狯胡骑兵的行动,吕光及时改变部署。他放弃对龟兹王城的围困,转而将全军集中到城市以西的地区扎营。然后将分散的军营首尾相连,减少各营地间隔,还让精锐骑兵保护营垒间空档。这一招很快限制住狯胡骑兵的战术发挥。而且,今天的库车地区除绿洲地外之外,大片裸露的戈壁沙漠寸草不生,对需要丰富水草的大队游牧骑兵构成了后勤压力。除主动对游牧勇士造成的后勤压力外,前秦军队的收缩战略也被性情暴躁、争强好胜的游牧部落视为懦弱的退缩。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水冲决堤坝一般,决战最终在两军之间爆发。

面对白匈奴骑兵的骚扰 吕光只能重新调整位置扎营

公元384年8月,忍无可忍的狯胡-龟兹-温宿-尉犁联军主动出城攻击。在大队游牧骑兵后面,还跟着杀气腾腾的绿洲王国步兵,为保卫世代生活的家园做拼死一搏。

战斗开始后,狯胡人依仗自己的游骑兵从中路出击,并将龟兹的步兵部署在两翼压阵。后者很可能与当时的所有中亚-草原系步兵一样,是典型的步行弓箭手,需要靠前排士兵手持的大盾牌掩护。前秦军队则在设防营地外列阵,用弓弩与敌军对射。但因为狯胡骑兵的护甲质量不错,很多前秦军人的箭矢都不能将其射穿。随着战斗的进行,人数本就占上风的狯胡-龟兹联军不免觉得自己即将收获一场大胜仗。

装备精良的白匈奴贵族骑兵

关键时刻,吕光派出北朝军队中的精华--具装甲骑。这些人马具装的战士几乎被武装到牙齿,从两翼突然击破龟兹人和其他游牧民的轻装部队。随后,前秦步骑兵一同合围在中路继续奋战的狯胡精锐。后者只能无奈地选择突围,大量龟兹军人则因为来不及逃跑而陷入被追杀境地。前秦军队在当天的战斗中斩首10000多人,白纯带着自己的财宝逃之夭夭。

战后,龟兹和30多名依附自己的小国国王、城主向前秦大军投降。接受吕光安排的新君主,从而暂时丧失作为霸主的特殊地位。那些远在西域、从来不向前秦进贡的西域小国的态度大为改观,也纷纷向前秦朝拜。

人马具装的北朝重骑兵

战后余波

公元4世纪 龟兹洞窟壁画上的僧侣与信徒

不过,来自中原的各族将士们进入龟兹王城,立即被眼前的情景给大开眼界。不仅有模仿汉代长安修建的豪华宫殿,还有用大缸储存的醉人葡萄酒。巨大的陶缸甚至可以把整个人体都装下,以至于有前秦将士在畅饮美酒后醉倒在缸中。虽然西域小国的人力资源无法和中原帝国相提并论,但长期受惠于丝绸之路的国际贸易,以及国王对于佛事的虔诚,发展出了十分灿烂的文化艺术。

然而,前秦霸业并没有因这场西域大捷而获得进一步巩固提升。相反,由于苻坚在前一年的淝水之战中败退,他的帝国也因为内忧外患而濒临崩溃。吕光派回长安的传令兵,就已经无法同玉门关以东建立联系。所以到公元385年,他安排完西域事务后率主力军返回关内,但在半途中接到苻坚被杀的噩耗。鉴于自己和整支大军一起成为了流亡者,便索性占据战略位置重要的凉州,创立十六国中的后凉政权。这个临时建立的新王朝又在西域等地维持了十多年的控制。

同年爆发的淝水之战 直接促成前秦帝国崩溃

长久以来,吕光的西征与这次龟兹之战非常容易被人忽略。这一方面是因为前秦帝国的统治时间短暂,与龟兹之战几乎同时发生的淝水之战的知名度太高。其次,吕光的历史地位与前凉的存在时间也极短,不容易引起重视。

但龟兹之战却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一些技术与军事领域细节:

比如吕光的军队是典型北朝风格。其中以鲜卑人为主的具装骑兵,开始逐步成为非常重要的军种。这个过程从东汉时便缓慢开始,一直到当时才正式开花结果。那些负担后勤杂役的步兵,也直接源自魏晋时代的郡县军事力量。军事技术或许并不杰出,但缺了他们也无法完成很多必要的远征工作。这种精锐的骑兵分队+屯田步兵杂役的配置,在汉末-三国时期已经大行其道。在南北朝的前期也将继续被发扬光大。

融合萨珊波斯风格的白匈奴佩剑

至于刚处上升期的狯胡势力,其精密的锁子甲装备虽然比较有限,却让很少见到类似装备的东亚军队为之侧目。但锁子甲早在数百年前就已在欧洲和地中海地区出现,到战争爆发前的一个世纪,还被中亚西部的萨珊波斯人逐步采纳。狯胡极有可能通过与河中城市的贸易获得此类装备。

他们在后来不短的时间内,又继续以河中和七河流域为基地,与粟特商人结成了战略同盟。最终在波斯和北印度的历史上留下重要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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