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夏天,我背着一个老旧的帆布包,踏上了通往武陵山区深处的小道。这条路弯弯曲曲,像是一条褐色的绸带盘绕在青翠的山间。我叫李明远,刚从城里师范学院毕业,怀揣着一腔热血,主动申请来到这个偏僻的山村任教。
说实话,当我第一次看到这条山路时,心里还真有点发怵。这条路啊,可不是一般的难走,时而陡峭如壁,时而蜿蜒如蛇。我这个城里娃,走得是大汗淋漓,走几步就得歇一歇。路边的野草倒是长得欢实,随风摇曳,仿佛在笑话我这个“文弱书生”。
“哎哟,小伙子,你这是要去哪儿啊?”突然,身后传来一个浑厚的嗓音。我回头一看,是个皮肤黝黑的老汉,肩上扛着一把锄头,满脸的皱纹里都是朴实的笑意。
“大爷,请问这是去磨盘村的路吗?”我赶紧问道。
“嗨,你这是要去当老师吧?”老汉笑呵呵地说,“我看你这模样,准是城里来的知识分子。来,跟我走,我正好要回村。”
就这样,我跟着这位自称是王大伯的老人,一边听他唠叉村里的事,一边向山上攀爬。王大伯说话间总带着几分幽默,把村里的事说得生动有趣。
“你知道不?我们磨盘村啊,可不是一般的地方。这村名还有个来历呢!”王大伯边走边说,“传说古时候,这山上有个巨大的磨盘,是天上的仙女用来磨米做月饼的。后来啊,那仙女把磨盘落在了这山上,这村子就叫磨盘村了。”
我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村口。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青砖黛瓦的房子,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宁静祥和。
“小李老师,你就住在那边的学校宿舍吧。”王大伯指着村子西头一栋略显破旧的房子说,“那房子是以前老教师住的,现在空着,收拾收拾就能住。”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栋两层的老房子,虽然有些陈旧,但看起来还算结实。最引人注目的是,在这栋房子对面,还有一座看起来更加年久失修的老宅院,大门紧闭,透着几分神秘。
“大伯,对面那座房子是。”我刚想问,王大伯却摆摆手,神色有些异样:“那房子啊,你别管它。到了晚上,你也别往那边看。”
这话说得我心里直发毛,但我还是强装镇定地点点头。王大伯帮我把行李搬到了宿舍,又叮嘱了几句,这才离开。
宿舍虽然简陋,但收拾收拾倒也能住。我打扫了一番,把带来的几件衣物挂在衣架上,又把几本心爱的书摆在桌上。这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夜色渐渐笼罩了整个山村。
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声,想着明天就要开始新的生活,心里既紧张又期待。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一阵悠扬的琵琶声传来。
这琵琶声十分特别,不像是一般的民间小调,倒像是我在城里音乐厅听过的那种专业演奏。音色清澈,韵味悠长,在这寂静的山村夜色中显得格外动听。
我悄悄起身,掀开窗帘向对面望去。在那座破旧的老宅院里,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正在月光下轻抚琵琶。那身影看起来像个年轻女子,但在朦胧的月色中,我看不清她的面容。
这一幕让我想起了《红楼梦》里描写的:“三更月淡人初静,彻夜寒轻梦未成。”只是,这深山里怎么会有如此高超的琵琶手?而且,王大伯不是说那房子没人住吗?
我正想仔细看个究竟,琵琶声突然戛然而止,那个身影也随即消失在黑暗中。我揉了揉眼睛,开始怀疑刚才的一切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第二天一早,我就迫不及待地去打听那座老宅院的事。可村里人说起这事,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人说那房子闹鬼,有人说里面住着个疯子,还有人说那是个伤心地,总之说法不一,但都不愿多谈。
就这样,我开始了在磨盘村的教书生活。说来也怪,每到深夜,那琵琶声准时响起,有时是《十面埋伏》,有时是《汉宫秋月》,曲调或婉转悠扬,或激昂慷慨,但无一不是出神入化。我试过几次想要一探究竟,可每次刚靠近那院子,琵琶声就会戛然而止。
直到那个雨夜,我才终于揭开了这个谜底。那天晚上,山里下起了大雨,雷声轰鸣,闪电照亮了整个山村。我正在批改作业,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惊呼,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我连忙打着手电筒冲出去,在对面院子的台阶上,看见一个年轻女子摔倒在地。她的身边散落着几个布袋,还有一把包得严严实实的琵琶。
“你没事吧?”我赶紧上前搀扶。在手电筒的光线下,我认出了这个女子,她竟然是村长的远房侄女秦雨荷!
秦雨荷显然也认出了我,她慌忙想要起身,却又跌坐在地上。我发现她的脚踝已经肿了起来。
“别动,我扶你进屋。”我说着,就要去搀扶她。
“不,不用了。”秦雨荷连声推辞,可她确实站不起来。
就这样,我半扶半抱地把她送进了我的宿舍。借着灯光,我这才看清她的样子。秦雨荷约莫二十岁出头,皮肤白皙,眉目清秀,虽然穿着普通的布衣,却掩不住几分书卷气。
“你就是每天晚上在那边弹琵琶的人?”我一边给她倒水,一边试探着问道。
秦雨荷低着头,好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请你别告诉别人。”
“为什么要每天晚上偷偷去那边弹琵琶?”我更加好奇了。
秦雨荷沉默了一会,突然问道:“李老师,你听说过‘十年练琴苦,一曲动人心’这句话吗?”
我点点头。
“我从小就喜欢琵琶,在我们村,会弹琵琶的人不多,但我爷爷会。他教了我很多年,后来我考上了省城音乐学院。”说到这里,秦雨荷的声音哽咽了。
“后来呢?”我轻声问道。
“后来我爹病了,需要一大笔手术费。我只好放弃了学业,回到村里帮家里干活。可是。”她看了看那把裹得严实的琵琶,“可是我不想放弃琵琶。在村里人看来,我这个年纪的姑娘,就该老老实实干活,找个人嫁了。可我。”
我明白了她的苦衷。在这个山村里,一个女孩子痴迷于琵琶,确实会招来闲言碎语。难怪她要在深夜偷偷练琵琶,而且选在那座无人的老宅院。
“你的琵琶弹得真好。”我由衷地说,“那些曲子,我在城里的音乐厅都没听过这么好的版本。”
听到这话,秦雨荷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你也懂琵琶?”
“我是外行,但我喜欢音乐。”我笑着说,“以后你可以在这里练琵琶,我的宿舍隔音还不错,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很想多听听你弹琵琶。”
从那天起,秦雨荷就经常来我的宿舍练琵琶。我们约定好,她来的时候,我就去院子里散步,这样就不会有人说闲话。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悠扬的琵琶声从我的宿舍飘出,传遍整个山村。
慢慢地,我发现秦雨荷不仅琵琶弹得好,人也特别懂事。有时候我批改作业到很晚,她会给我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她说山里潮湿,喝点姜茶可以去湿气。
就这样,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我给她讲城里的音乐厅,讲那些着名的音乐家;她给我讲山里的风土人情,讲那些古老的传说。在不知不觉中,我的心就这样被她的琵琶声勾住了。
但是,好景不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开始有人议论纷纷。有人说我和秦雨荷来往过密,有人说秦雨荷不务正业,整天就知道弹琵琶。这些话传到了村长耳朵里。
一天晚上,村长找到了我。他是个说话直来直去的人:“小李啊,你是个好老师,孩子们都喜欢你。但是。”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赶紧解释:“叔,我和雨荷。”
“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村长叹了口气,“但是你也知道,在我们这种地方,名声比什么都重要。雨荷她爹的病还需要钱治,如果让人传出些什么闲话。”
我明白了村长的意思,心里一阵难过。但我又不甘心就这样放弃。第二天,我找到了秦雨荷,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谁知道,秦雨荷听完后,却露出了释然的笑容:“李老师,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帮助。其实,我已经决定了。”
“决定什么?”
“我要去城里闯闯。”她的眼睛里闪着坚定的光芒,“我攒了些钱,够给我爹看一段时间的病。我想去城里找些演出的机会,说不定还能继续学琵琶。”
我听了又高兴又担心:“可是你一个人在城里。”
“没关系的。”她笑着说,“我这些年虽然生活在山村,但从来没有放弃过练习。我相信,只要有这份坚持,总会有机会的。”
就这样,秦雨荷决定离开磨盘村。临走的那天晚上,她在我的宿舍里最后一次弹起了琵琶。那首曲子是《昭君出塞》,曲调凄婉动人,仿佛道尽了她这些年的困苦与无奈。
第二天一早,我送她到村口。看着她背着心爱的琵琶,踏上了下山的路,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李老师,谢谢你。”临别时,她回过头来对我说,“如果。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点点头,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路的转弯处。从那以后,磨盘村的夜晚再也听不到那悠扬的琵琶声了。我时常站在窗前,望着对面那座寂静的老宅院,回想着那些被琵琶声萦绕的夜晚。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这天,我正在上课,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骚动。我走出教室一看,只见村口停着一辆轿车,车旁围着许多村民。
“听说了吗?雨荷要在省城电视台演出了!”
“真的假的?她真的在城里闯出名堂了?”
“可不是嘛!还说要请咱们村的人去看她演出呢!”
我听着这些议论声,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原来,这一年来,秦雨荷真的在城里闯出了一片天地。她不仅考上了音乐学院的进修班,还被省城一个民族乐团相中,成了专业的琵琶演奏员。
那天晚上,我又站在窗前,望着对面的老宅院。月光如水,洒在那斑驳的墙壁上,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月下抚琴的倩影。突然,一阵熟悉的琵琶声传来,我转身一看,秦雨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
“李老师,我回来了。”她微笑着说。
我这才发现,一年的城市生活,让秦雨荷变了许多。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头发简单地扎成马尾,整个人显得更加干练自信。但当她抱起琵琶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个在月光下痴迷练琵的山村姑娘。
“这次回来,是想请您和村里的乡亲们去城里看我的演出。”她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沓门票,“这是我第一次登台独奏,想请您们都来。”
我接过门票,看着上面烫金的大字:“省城青年琵琶演奏家秦雨荷民族音乐专场演出”。
“其实,我能有今天,多亏了您。”秦雨荷低声说,“如果不是您当年的理解和支持,我可能早就放弃了。”
我摇摇头:“这都是你自己的努力。对了,你爹的病。”
“已经好多了。”她笑着说,“现在我每个月都有固定收入,还能教些学生。爹的医药费不用愁了,他现在特别支持我学琵琶。”
夜深了,秦雨荷要回家去了。临走前,她又弹了一曲《十面埋伏》,那熟悉的旋律在山村的夜色中回荡,仿佛讲述着一个追梦女孩的故事。
一个月后,我和村里的许多人一起去省城看她的演出。当她穿着华贵的演出服,站在灯光璀璨的舞台上时,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台下掌声雷动,台上的她却朝着我们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后来,秦雨荷经常回村里来。每次回来,她都会去那座老宅院看看,还说要把它修缮一下,以后专门用来教村里的孩子们学琵琶。
现在,磨盘村的夜晚,常常能听到琵琶声从那座老宅院传来。不过,弹琵琶的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热爱音乐的山村孩子。他们中间,有没有下一个秦雨荷呢?
我站在窗前,看着对面老宅院亮起的灯光,想起那个月夜里偷偷练琵琶的姑娘,嘴角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在这深山里,还有多少个像秦雨荷一样,怀揣着梦想的年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