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古代女子地位低下,女仵作的地位更是低至尘埃。
受尽家人折磨的林飞鱼逃离后跟随老仵作学习八年,却依旧不得官府和世人接受承认。
在与落魄世家子程聿一起历经了王爷之死、鬼新郎、鲛人流珠、北冥少年等离奇诡异的案件之后,林飞鱼终于以实力得到世人的认可,成为一代名仵作。
精彩节选:
二月二,龙抬头。
祈雨的日子里,下起了纷纷扬扬的细雨。
麒麟县的秦老头死了。
林飞鱼知道这个消息时,正在去往县衙的路上。
她手执一把旧的油纸伞,一身灰色粗布衣裳,眉目秀丽,琼鼻樱唇,似明珠蒙辉,总让人觉得不明朗,也不活泼。
好似这张脸就该挂着朗朗笑颜,方能对得起这美人脸。
衙役小石头年十五,脸还十分稚嫩。
他跟在林飞鱼一旁,比她还矮半脑袋,边走边说道:“估摸是昨天夜里去的,早上邻居发现他,身体都僵硬了。”
“天寒地冻的,身体僵的快。”
她说的镇定,可很快就被小石头喊住“走错了”。
她愣了愣,摆正了路。
秦老头体弱多病,一生不曾娶妻生子。
一提起他,旁人就恍然——
“哦,就是那个沾满尸臭味的老头是吧?”
秦老头是当地县衙的仵作,从业五十年,经验老道,为官府破获了许多大案,为无数百姓间接伸过冤。
但旁人提起他,依旧是——“哦,就是那个沾满尸臭味的老头是吧?”
而林飞鱼,就是他唯一的徒弟。
说是徒弟,他嫌她是姑娘,也没要她敬过一杯茶,只是喊一声师傅;
说是仵作,她也只是个打下手的,衙门从未为她正名。
即便跟随师傅八年,她依旧地位不明。
“秦师傅去了,林姑娘就是新聘仵作了吧?”
这句话不太敬重师傅,可是……林飞鱼有点心动。
仵作地位低下,一般官府都是需要的时候才招人来,用完则弃。
秦老头也是做了二十年,凭借精湛的技艺才吃上衙门的饭菜。
如今的她……有点希望。
如果是,那她就真的算是苦尽甘来了。
秦老头无儿无女这半年又多病,钱早买酒喝光了,还是林飞鱼为他收尸下葬,用了好大一笔钱。
但她的心跟明珠似的,越发透亮。
等送殡的人离去,她还跪在坟前烧余下的纸钱。
“师傅收留我八年,虽然诸多打骂,可终究是让我吃上了一口饭。”
“当年我流落麒麟县,若非师傅,我可能已经化成一堆白骨了。”
“师傅于我的恩情,飞鱼永不会忘。”
“日后定要做一个像师傅这般厉害的仵作。”
说罢,她向着简陋的坟墓叩了三个响头。
雨雾连绵,远山飘着细碎雨帘,天地似笼罩在一片雾蒙蒙的萧瑟中。
林飞鱼卸去孝衣,踏着雨坑泥坑走进县衙,粗布鞋子很快就被雨水穿透。
又湿又冷。
掠过的寒风拂得她身影更加单薄。
但清瘦的面庞上一双眼睛却比平日明亮不少。
麒麟县衙门上下算上还未来就职的新师爷,共有八十八人。
衙门之内,依旧是日常忙碌的景象。
衙役见了林飞鱼,问了一句好就忙去了,没有人问秦老头的事。
也对,师傅爱喝酒,一喝酒就说浑话,还会打人,脾气坏得很,衙役苦他久矣。
如今师傅两腿登天,兴许他们还有些暗喜。
林飞鱼到了后堂县令门口,听见里头有人声,便没有进去。
里头是个男人,说了许久的话。
半个时辰后终于是出来了。
年轻人也就二十出头。
不高,脸有麻子,平平无奇。
经过她的身边时,还斜着眼看人。
满眼的傲慢。
一会衙役出来,她就要进去,却被拦住,说道:“大人忙着呢,没空见你。”
林飞鱼说道:“就一会,我问个事。”
衙役还要拦,那县太爷懒懒说道:“进来吧,正好本官找你也有事。”
林飞鱼松了一口气,进门前还理了理头发。
可一身灰扑扑的她改变不了灰扑扑的模样,就算是一个美人,可成天泡在死人堆的美人,光想想就让人提不起精神头来。
县令好色,但他不好这一口。
县令年四十,是个看起来很精神的胖子。他坐在太师椅上,眉眼也不曾抬一下。直到气氛僵到极致,他才放下手里把玩的佛珠,说道:“你师傅是衙门的人不错,但一非因公而亡;二非在衙门内过世,本官念及旧情,也只能抚慰你三两银子去安葬,多的没有。”
林飞鱼忙说道:“师傅已经安葬好了,我不是来讨银子的。”
县令的面色顿时宽容,笑道:“真是个好孩子,都忙好了吧?”
“劳您惦记,已经忙好了。”林飞鱼说道,“大人,师傅在衙门做了五十年的仵作,他经手的案子,几乎没有人有异议。”
“对啊,秦老汉的技艺可是颇有口碑的呢。”
林飞鱼话到喉咙,县令又说道:“可如今他死了。”
“我……”
“你有什么打算?”
这话堵得林飞鱼措手不及。
什么意思?县衙不用她?还要赶她走?
她诧异得顿时失语。
许久林飞鱼见他确实不是在糊弄她,挣扎说道:“师傅曾说过我已能出师,他的衣钵我可以继承。大人您让飞鱼试试,我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县令笑了笑,说道:“这种事可不敢让人试。”
说着他拿了茶盏轻吹,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根本不急她之急。
林飞鱼又说道:“可衙门终究是要仵作的,大人先留留我……”她咬咬牙,下定了决心,“我可以继续做学徒。”
“难办啊。”县令说道,“刚刚已经聘了个仵作,他说自己一人便可,不需要什么帮手。”
林飞鱼愣神,所以刚才那个斜乜她的男人就是新聘仵作?
她忽然就明白那男人怕是带了什么好处给县太爷,否则他怎会这种嘴脸。
好仵作难寻,她是不是好仵作县太爷怎会不知。
他宁可收了来人好处也不留她。
真是好讽刺。
可她不想让这铺了八年的路一朝被他堵死,几近哀求:“我不必分他的俸禄,只求大人留我,给个柴房住,打打下手。”
县令看出她的无限退步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非得留在这,可不得不说有些心动。
不要钱的苦力在哪都是吃香的。
林飞鱼见有戏,又求道:“求您了大人。”
“可他明说了不要个女人帮忙,怕他婆娘吃醋。”县令哂笑,又安抚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死皮赖脸非要留在这呢?还是找个好人家嫁了吧。都二十二了吧?老姑娘了,别执迷不悟做仵作,这活低贱,俸禄又不高,没必要、没必要。”
“怎会没必要……”
她深知县令为人,除非她能拿得出更多的钱,才能留在这。
可她这些年的钱都是师傅高兴了分一点给她的,几乎都用在安葬师傅上了,哪里有钱呢?
巨大的失望袭来。
原来师傅说终有一日能熬出头是骗人的。
男人尚可一拼,她一个女人哪有什么出路。
这八年她受尽师傅毒打辱骂,受尽邻里冷眼相待,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在她的大好年华里,连件新衣裳都没有,甚至连一盒胭脂都不舍得买。
就为了能爬出泥潭,成为衙门聘请的仵作,安稳一生。
可如今县令却要驱赶她。
林飞鱼问道:“大人……真的不留我?”
县令叹气:“本官也很想留你,可实在是对方不要啊。更何况你一个姑娘家,在这男人堆里诸多不便,还是走吧。”
无力回天的林飞鱼心中痛苦万分。
这八年她所隐忍的事这算什么结果……
她握着拳头,脑子一片空白。
门外传来跑步的声音,衙役在外说道:“大人,新师爷来了。”
县令说道:“快请他进来。”
请?林飞鱼看他一眼,师爷比县令官低,狗眼看人低的县令怎会用上请字?
不过这关她什么事呢。
林飞鱼木然地走了出去。
廊道上衙役领着谁过去了,她也没有抬头看一眼。
她不是没有去路了,她只是不甘心自己在这熬掉的八年。
八年啊,人生有几个八年。
林飞鱼走出衙门口,还有不知情的衙役笑说:“林姑娘,大人喊你去是不是要下官文聘书?”
虽然她是个姑娘,可是谁都晓得她有真本事,多少次秦老头醉酒不起,都是她临时顶上。
验尸官与旁人说时,也是说她验尸时喝报得更加精准仔细。
早就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仵作一般都是衙门需要时外聘,可若是好仵作,那衙门也会自己留着,许俸禄,许职位。
似乎她接任衙门仵作一职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只有林飞鱼知道,不是板上钉钉,是她被钉在了板子上,任人宰割舍弃了。
她叹了一口气,说道:“后会无期。”
衙役:“啊?”
她茫然地在附近坐了半日,直至雨停,天色将沉,她才打起精神站起来。
今日是赶集日,街上喧闹拥堵,人如潮,声如浪,热闹在旁,却与她无关。
日子再糟糕也得过,林飞鱼已经在想接下来要去哪里了。
既学了一身仵作本事,那就用这本事去别的衙门谋生吧。
开始她跟秦老头住一块,过了两年长成姑娘了,秦老头为避免遭人闲话,便将她赶了出来。
幸得一个大娘看她可怜,给了间几近废弃的土房子给她住。
那房子四面漏风,早被老鼠占据了。
可能有一处落脚她已经十分感激。
略打扫了下,找了几块木板当床。这几年陆续捡到了旧桌子烂椅子,衙差大哥们又帮她爬上屋顶堵了破洞,这房子越发像样了。
这已被她当做家的地方,如今却是大门敞开。
林飞鱼急忙跑了过去,这一穷二白的屋子还能遭贼???
瞎呐!
她一步冲进屋里,便见两个人正鬼鬼祟祟到处敲砖翻墙,仿佛两只硕鼠偷食。
不顺心的事冲上脑门,她顿觉气愤,大声道:“住手!光天化日竟敢入屋偷窃!”
话落,阴影之下的两人缓缓转身,看向了门外背对日光的姑娘。
他们的脸迎着门口稀碎的光照,一点一点地变得清晰,一点一点变得真实。
明明是两张普通的中年男人、女人的脸,可此刻却像阎罗殿的牛头马面,一种接近死亡的窒息感扑面袭来。
两人微微笑着,满目温和:“好闺女,你是不认得爹爹和娘亲了吗?”
“……”
林飞鱼脑袋一嗡,已经想逃。
她想过无数次与他们重见的场景,也设想过无数次奋力反抗的快乐。但当他们真的出现在面前,她却只想逃走。
林家爹娘猜透她的心思,一个箭步冲过来,捉住她的手,质问道:“要不是你黄叔来这麒麟县送茶叶瞧见了你,我们这辈子都找不着你了!”
“跟我们回家!当年你悔婚逃走,可赔了我们一块好地!”
“你回去别跟别人说你在这当下贱仵作,丢人!”
提及这,林母微顿,用鼻子嗅了嗅,问道:“她爹,你闻着她有死人味没?”
林父也闻了闻,说道:“没有。”
“那就好。”
眼见他们一左一右要拽自己回泥潭,林飞鱼就觉头在嗡嗡直叫,几近要发狂,可那股力气却出不来,好似被憋死在了胸口。
她痛苦地想挣脱他们,可哪里能挣开。
林父林母死死抓着她,嚷嚷着要她回家。
家!什么家!
在八年前她才十四岁时,爹娘要将她许配给瞎子换钱时,在她逃出渔村时,就没有家了!
她四处流浪受尽苦难,在这躲了八年受尽师傅毒打谩骂,在这受尽县令冷眼驱逐,罪魁祸首都是他们!
他们怎会还有脸来找她。
还想再将她抓回去卖钱。
林飞鱼嘶声:“放手!我不认得你们!救命!有人牙子拐人了!有人牙子!”
别的话还好,但人牙子一词深深刺痛了总会选择冷漠的旁观者。
他们听见动静后很快就跑了过来,有些顺手的还拿了铁锹铲子来,甚至有人扬起锅铲就跑来了。
林家爹娘一看这架势吓了一跳,还以为女儿交了这么多朋友,一时不敢造次。
可当他们听见人群嚷嚷的是“人牙子在哪”“咋大白天来抢人了”这话时,才反应过来他们不是朋友,只是闲出屁的邻居。
林父说道:“你们误会了,这是我女儿,她跟我们一向不对付,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她,还不肯跟我们回家。”
林母也急忙说道:“各位好心的邻居们替我们评评理,我俩身体不好,家里穷啊,她吃不了苦,贪图享乐,就自己跑了,扔下我们两口子。这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她还喊我们是贼,是人牙子,这可是天大的冤枉事!”
说着她呜咽起来,受了好大的委屈般。
林飞鱼恨得咬牙,就算是过了这么多年,她依旧有把黑的说成白的本事。
往年在村里也是,明明母亲贪吃把饼都吃完了,却要骗爷爷说是她吃的,害她挨打。
出门吃席,母亲也要将桌上的菜扒个半碟到她碗里,边倒边说“就你最贪吃,娘回头不带你来了”,末了将菜倒袋里带走,还要一路数落她吃太多,丝毫不在意她一个姑娘家要不要脸。
那十四年,她在村子里是抬不起头来的。
十四的年纪,正是一个姑娘尊严最盛时,可却一次一次被父母践踏。
那种自卑感直到如今都不曾消散。
“他们不是我爹娘!”林飞鱼终于挣脱他们的手,躲在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身后,“你们都知道我是孤儿,无父无母住在这好几年了,哪里有什么亲戚,更别说爹娘了。”
这一说旁人也说道:“对啊,小鱼在这住了五六年,我也没瞧见她有什么亲戚往来。”
“不是孤儿吗?哪来的父母。”
“小鱼是个好姑娘,好姑娘不会骗人。”
“听说人牙子会冒充别人的爹娘丈夫,名正言顺抢人呢,旁的人还不好插手。”
“这手段真卑鄙啊!”
眼见事情要被逆转,林家爹娘立刻嚷道:“我手里有户贴!上头清清楚楚记了一家子的姓名年纪,我要是说假话天打雷劈!”
好事者已经凑近去看。
林母又说道:“她肩上有一颗红痣!”
又有人要去看,林飞鱼瞪大了双眼,姑娘的清白何其重要,母亲为了证明她的身份已经不惜要毁她清白了。
这满屋子都是外人,诸多男人,却要被人扒开衣裳验证身份?
她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满面通红,热血直冲脑门。
“你们都疯了!”她气得大叫,捂住肩头衣裳,埋头冲进人群撞开一条路跑了出去。
众人哗然,林家爹娘也在后头大叫。
她不愿回家。
不愿再回到那个可怕的泥潭中。
慢慢被淤泥淹没,杀死。
她逃了八年,依旧是逃不走。
即便再逃八年,她的日子也会一样这么苦吧。
八年仵作学徒,她早就吃够了苦。
师傅的随意打骂她不怕,怕的是不能浮出水面吸一口气。
如今她刚打起精神冒了个头,就被人摁回水里,那种窒息感压得她喘不过气。
天空阴沉冰冷,不下雨了,可很冷很冷。
她不知方向,不顾一切往前跑。
跑出家门,恰好小石头也跑到了这,见她一溜烟就不见了,急得他大喊:“飞鱼姐姐!出大事了——安王爷被人劈成了几块!大人请您回去!!”
众人再次哗然。
可脑子被困苦塞满的林飞鱼听不见,她只想逃离这吃人的地方。
逃不了她就去死,宁可死也不会再回去!
县衙内,县令满脸死灰坐在太师椅上,身体仿佛被抽了骨头,软趴趴坐在那,不知如何是好。
——封地在此的王爷被人杀了,这跟直接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他颤颤看向唯一的救命稻草:“程大人……”
男人微微笑着提醒道:“您才是大人。”
县令识趣改口:“师爷有什么见解?”
男子身着青色长衫,身姿颀长,如松挺拔。安定的神态让县令都觉安心可靠——不愧是京师来的,哪怕是被人踩进了烂泥坑里,遭了天大的事,还镇定自若,宛如天神。
此刻的他不就是可以救他的天神么!
程聿说道:“从方才王府侍卫的描述来看,那人与王爷有着深仇大恨,否则不会将他大卸八块。只是情况如何,还需进去勘查。”
“好好,师爷你安排吧,本官听你的便是。”
“劳烦大人挑衙门二十好手随我前去,再唤仵作同行。”
县令说道:“仵作有。”他说道,“快去喊常六。”
小石头说道:“刚才我看见那常六,跟他说了王爷的事,他当场吓晕了。”
“……”
“醒了后死活不肯来,说这事太大了他担不起,随后就告假了。”
县令被他气晕了还差不多。
不过是想发死人财的烂人,妄想验尸时借机偷首饰金银罢了!
真不该收他那一点钱,赶走了林飞鱼。
女人怎么了?关键时候顶用啊!
他一时两难,说道:“要不就临时聘请一个吧。”
衙门里颇有资历的老捕头说道:“大人怎么不找林姑娘?”
程聿问道:“哪个林姑娘?”
“就是方才小的领您进来时,跑过去的那个姑娘。”赵捕头说道,“她师傅原是五十年的老仵作,前两日过世了,她也是个有本事的,就是亏在姑娘家,没人留她。”
这话再说就砸县令头上了。
他打住了话。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县令,县令只能尴尬说道:“那就寻她过来吧……石头你去。”
小石头高兴不已,急忙跑去找人。
可他到了小巷,却见林飞鱼真像一条鱼“飞”了出去,嗓子喊破了也没见她回头。
等他追出巷子,这人直接不见踪影了!
林飞鱼此时已经跑到了道路尽头。
二月的天依旧很冷,河流好像更冷。
日光已沉落山头,河水黝黑,似水底住了鬼怪,以轻轻流水声诱惑人跳下去。
林飞鱼站在岸上,偶尔有鱼游过,让她极其羡慕。
她逃离家里后改名换姓,思前想后,决定叫自己飞鱼。
如鱼自在,也盼着有一日能像鲲鹏展翅。
也不知其几千里也。
可现在自己被困方寸天地,别说几千里,就是几里地都容不下她。
林飞鱼叹了一声,身体已经往河水倾靠——身归大海,往后世间的可怕跟她再无关系。
耳边流水哗啦,像钻进了耳朵里。
这时旁边传来一声更大的叹气声。
她微顿,睁开双眼,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蹲在河岸。
什么时候出现的?
不是……鬼吧?
她这还没跳呢,怎么就有鬼冒出来了。
少女明眸善睐,如玉白净。一袭湖绿罗裙,白纱花膝裤,弯弓似的绣花亮鞋。许是还未到及笄的年纪,发未挽起,但也别了一支花叶玉簪。
一眼便知是哪家的富贵千金。
她站在岸边看着河里的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叹气:“我想喝鱼汤。”
少女看向她,苍白的脸上却嵌着一双明亮的眼睛。
“你爱吃鱼吗?”少女一一数道,“这鱼啊,清蒸鲜甜,糖醋开胃,红烧飘香,油炸酥脆。菜式也是百花齐放,松鼠桂鱼、剁椒鱼头、酸汤鱼片、酒糟鱼块、葱烧鲫鱼、豆腐炖鱼、黄豆焖鱼……啊,饿了。”
“……”林飞鱼默了默终于开口,“你去吃饭吧。”
“那你呢?”少女明白了,“你要跳个河对不对?”
“是。”林飞鱼大声道,“我要去死!”
少女哑然失笑:“为什么要死啊?”她站起身朝河流伸了个懒腰,“有风,有水,有很多好吃的,山河大好,活着多好。”
徐徐凉风拂面,让人脑子清醒了不少。
“不要死,好好活着吧。实在不行,换个地方活下去。”
刚下过雨,岸边泥地烂糊,一路走来,沾了满鞋底的泥,裙摆也湿了。这本该让人不舒服,可少女的笑却十分明朗,仿佛此刻正有日光悬在头上,照耀四方。她说道:“我叫十四,你呢?”
林飞鱼没有答。
远处传来小石头的呼喊声,她有些诧异他怎么跟来了。
小石头很快跑到她身边,喘气道:“飞鱼姐姐你怎么跑这来了,大人喊您回去。”
“回去做什么?”还要折辱她不成。
“那新来的仵作屁事顶不上!出了事直接跑了!”小石头忍不住揶揄。
终究是没忍住的林飞鱼问道:“我才离开衙门半日,出什么事了?”
“王爷死了!被劈成了四五块!”
林飞鱼大吃一惊:“哪个王爷?”
“还能是哪个王爷,当然是安王爷啊。”
林飞鱼更吃惊了。
那温文尔雅待人和善的安王爷竟死得这样惨?这是有多大的仇啊。
小石头继续说道:“新来的师爷找仵作,大伙便说了你 ,他就请大人让你回去看看。回头上头来人,大人恐怕乌纱帽不保,我们大伙都得受牵连。”
事情着实严重,可这种严重让陷入困境的林飞鱼忽然有了主意。
她说道:“我跟你回去。”
她临走前又看向河岸,问道:“你呢?”
少女笑道:“流浪四方,以天地为家呀。”见她担心,她拍拍心口说道,“我可是个很厉害的人,会弹琴,会刺绣,字写得好画画得好,去哪都不会饿死。”
林飞鱼到底是不放心,要不是她刚才一通“鱼”说,她这会指不定已经在河里喂鱼了,哪里还等得到这种转机。
她说道:“小石头,你帮我照看她,带她去吃顿饱饭。”
交代完后,林飞鱼就急匆匆去了安王府。
安王爷年近七旬,在封地居住了三十年,是个温和善良的主,平日里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可如今他的死状却极其凄惨。
王府大门前院都无异样,花花草草都没有折损。
只是还未进王爷主卧,在廊道里林飞鱼便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一个人身体的血是有限的,她随师傅去过很多现场,血腥味无可避免。但像现在这般远远都能闻到这么一大股血味的,却很少。
廊道到门口都有衙役把守,每个人脸上都绷得很紧,也很紧张。
这可是天大的命案,弄不好他们也要被连累。
许是一路过来气氛太过压抑紧绷,等林飞鱼进了屋里看见一个不紧绷的人时,反倒觉得稀奇。
那人很年轻,也很面生。
他正与旁边衙役说着什么,声音缓慢,似静静流水,让脑子凌乱的人都能理顺思路。
似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去,一张俊秀干净的脸落入她的眼底。
赵捕头低声道:“这就是新来的师爷程聿。”他又说道,“程师爷,这就是林飞鱼林姑娘,我们这最好的仵作。”
程聿快步走了过来,客气道:“林姑娘,劳烦你与我一起仔细看看这里。”
往日凶杀案中,一般衙役会将尸体搬回衙门的验尸房,再由师傅、她还有验尸官一起验尸。
除非是特别难办的案子,否则衙门不会让仵作也进凶杀场地。
衙门缺不了他们,可也总不愿给一些尊重。
很快林飞鱼就知道为何在场的人都板着一张脸了。
满屋血迹,尸块散了一地。
对,是满屋的血;满地的尸块。
地面到处都是一滩滩的血泊,水一样不值钱般,溅得哪里都是。
墙壁似开了一朵一朵红色小花,无数血珠甩出细小尾巴,触目惊心。
而那尸块,散在屋子四周。
凶手的手段实在是残忍得让人毛骨悚然。
就连林飞鱼都很少见到这种残忍的肢解手段,也不知道凶手跟那人有什么深仇大恨。
县令这会已经没有了趾高气扬的神情,由两人搀扶着,颤颤巍巍跟林飞鱼说道:“飞鱼啊,你回来就好,跟程师爷好好瞧,可一定要找到凶手啊。”
“好。”
县令宽慰。
“但我有条件。”
“……林飞鱼,这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你如今提什么条件?”
林飞鱼说道:“我如今名不正言不顺,不敢接。”
县令瞪大了双眼:“你竟威胁我!麒麟县莫不是除了你就没的仵作可用了!”
对,她就是笃定他没仵作可用。
否则怎会让人来找她。
他可是从来都看不起女人的。
县令见她梗着脖子不吭声,心里骂得十分难听,可正如她预料的那样,他无人可用。
王爷碎尸案。
这五个字足以随便吓跑一个仵作。
他已经不死心地张贴了聘文,可往日一贴就被揭走的聘文,此刻仍晾在那,无人敢接。
他咬牙道:“好,本官如你的愿,正式娉请的公文今日便会贴出去。可是林飞鱼本官告诉你,你若有半分差池,就等着掉脑袋吧!”
“谢大人——”林飞鱼已经听见县令咬碎后槽牙的声音了,可是她不在乎。
只要她是衙门里的人,她的双亲就奈何不了她。她太了解他们了,敢这样欺负自己,不就是因为她好欺负么?
比起得跟双亲回去,她宁可得罪县令。
县令又气又怕,由人搀扶着逃了出去。
普通衙役哪里见过这血淋淋的架势,只待了一会就纷纷逃出去。
那小石头安置好十四也跑了过来,可只踏进一步,就扭头跑到外头吐得哇哇叫。
大殷国国权集中,王爷虽有封地,但奉行分封而不赐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故而安王爷在临州麒麟县并无实权,府上侍卫也只有一百二十人,维护王府安危。
但即便是一百二十人,也足以十步一个地守护王府了。
可却没有任何人听见王爷卧内的动静。
这是程聿奇怪的第一个地方。
可只在看这屋子第二眼,他就想通了。
府里的婢女、仆人、侍卫都已经带回府衙,程聿先要做的是趁着安王爷死去的时辰还不算长,将这凶杀现场查看清楚。
他还在看桌上所剩无几的的残羹剩饭时,就见那林姑娘已经往尸块走去,甚至蹲身细看。
……离尸体太近,他心里有点发毛。
他蹲在她一旁避开看尸块的角度,看天看地看房梁,问道:“林姑娘一点都不怕吗?”
“敬畏死者,自然不怕。”
“我也很敬畏。”但他害怕!程聿微遮住眼,不敢仔细看,根本不敢近看,“林姑娘有何高见?”
“分尸若用钝器,伤口边缘往往不齐,易留挫伤。可若是利器,恰好相反。师爷请看……”
“我不看我不看,林姑娘说。”
林飞鱼已然习惯这些胆小怕尸的男人,淡然说道:“这大腿创缘整齐,几乎是一刀切断。一可见这人力气巨大,二可见这人擅长用刀。”
程聿问道:“为何断定是刀?不是利剑?”
“刀与剑切面不同。”
林飞鱼还是习惯性地翻了一面伤口给他看,又看得程聿连连转眼,就怕把“使不得使不得”挂嘴上了。
“刀单开刃,剑双开刃。这具身体的切口明显是由刀造成,师爷你……你倒是看看!”
程聿低头看了一眼,满眼血块,就这么近在眼前,看得他头皮发麻。
林飞鱼只觉这又是一个草包,却非要在这碍事。她说道:“师爷留在这也没用,出去吧。”
“诶,这话可伤人心了。”程聿说道,“我只是不敢近看尸体。”
他说着起身退了好几步,又恢复了挺拔身姿淡定神色:“此般距离可以。”
“……随你便吧。”
程聿说道:“其实尸体搬回衙门验尸房再看也无妨。因为这里并不是王爷遇害的地方,只是被人伪造了现场。”
林飞鱼有些意外。
看见她这样意外,程聿问道:“你也看出来了?”
“是。”
“哪里不对劲?是不是——”
两人齐声:“血泊。”
程聿眼里顿时掠过亮色,只觉眼前的姑娘惊艳了他。
果真如衙门的人说的那样,她是个有真本事的姑娘。
消失的血泊,这就是最好的搬尸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