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绝佳爵士钢琴》,[美]理查德·耶茨著,陈新宇译,收录于《十一种孤独》,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1月)
卡森和肯是一对很要好的朋友,但他们的友谊看上去较为特别。他们当中,卡森是处于支配地位的那个人,而肯,则乐于把自己放在追随者的位置上。这就在他们二人中分出了主从,并且,由于肯对自己的位置毫无异议的接受,尽管他们的友谊不怎么平等,他们之间要好的关系也并未因此出现终结的迹象。
在他人眼里,肯不过是卡森“乏味却形影相随的跟班”,如果不是被卡森的光环笼罩着,“可能什么事都没他的份,这情形在欧洲也没变”。这不免令人感到不解,如此缺乏个人魅力的肯,为何会和卡森建立起基于“他们彼此是对方最好的朋友”这一纽带上的友谊呢?
小说里提到了卡森的一个专长,在耶茨富有调侃意味的解释下,卡森的这个专长有着玩笑性的所指。“他有本事在细微小事上发现乐趣并传达给他人,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在不顾及他人感受方面,卡森没把它当回事。可别人在乎这个,不在乎它的只有肯。肯愿意追随卡森发现的任何乐趣,他听他的话,或许正因如此,身边有一个崇拜自己的人让卡森感到自在。卡森从来不会因为自己传达出的乐趣被他人无视而沮丧,有肯在他身边,他只会觉得生活是多么快乐。
肯对卡森的依赖性就在于,离开卡森,更进一步说,少了卡森的主导,他在生活中几乎寸步难行。肯原本和卡森结伴,游历欧洲。在巴黎,卡森遇见了一个女孩,多盘桓了几日。彼时,对肯颐指气使惯了的卡森不耐烦肯在自己身边晃悠,粗声粗气的赶走了他。没有卡森在一起的日子里,肯四处闲逛,难以真正的融入生活。他独自一人游历了不少城市,带着对外界的畏惧和内心的无所适从,这让他的游历更像是一场艰巨的冒险。
之所以用“冒险”来形容肯的游历,全然来自于他那无法放开自己,让人看起来并不轻松的行走旅程。旅程中,肯被人骗,被妓女瞧不起,不敢与陌生人打交道,连续几个晚上去看电影,躲在黑暗里才会让他感知到安全。肯的游历成了寻求安全的漫游,而安全感的缺失在于肯的身边少了卡森。
肯不知道,安全感的建立就看你如何真正地发现自己。发现了席德,这个还未堕落的爵士天才,是肯离了卡森的主导,发现自己的起始。肯独自一人的行走旅程,无论称之游历抑或冒险,都是他“学着寻找自己的好玩去处”的首课。学着生活,学着交往,学着自己去发现乐趣并恰如其份的表达内心的情感。肯初见成效的完成了这场试炼,在习惯了没有卡森的日子里,对席德的发现是他的依赖性没那么强的证明。
肯得意于自己从席德演奏的音乐里听出了一个艺术家的高尚。那只是他想当然的认识,可它得到了卡森的赞许。从肯的认识里,至少说明他对真正的艺术有着独到的感觉,这让卡森为之欣喜。同时也说明肯有着将他自己和卡森的关系趋近平等的潜质,这是为他俩的友谊添光增彩的由来。
因为一个女孩,在巴黎多盘桓了些时日的卡森实则并不快乐。他以为自己主动结束这段恋情,会有一个含泪告别的场景铸就日后的难忘记忆。卡森完全想反了,结束恋情对女孩来讲无所谓,甚至,女孩对待它的态度都有点心不在焉,这让卡森带着被逐的感觉离开了巴黎。
离开巴黎,卡森的心情糟糕,和老友肯在一起,又让卡森心情变得舒畅。这就是感觉的作用,远离一个让自己心情变坏的地方,才能看清那里的一些事。感觉让卡森打量肯对自己高涨起来的钦佩之情,他享受着这样的打量,可他不明白,和肯在一起的自在是浓厚的友谊使得他对肯牵系在心的结果,它的言外之意就是,除了肯,卡森没有其他朋友,肯也同样如此。
卡森发现的任何乐趣传达给肯,都会被肯拥趸般的接受。肯的感受和认知,也会得到卡森的敬意。哪怕后者的敬意较为勉强,却也能将其看作卡森突破和肯深度沟通之障的努力正在进行着。
肯把他自己发现的乐趣指引给卡森,这指的是席德,“弹得一手漂亮的爵士钢琴”。席德的确有才华,可他绝非肯出于情感认识上的那种纯粹的艺术家。他想到美国去,去挣大钱。在肯看来,这等同于一个出卖肉体的妓女了。
肯在愤怒中指责了席德,不顾及分寸的严厉。事后,卡森批评了肯,不该对他人的生活说长道短。可它不经意的表明,肯发现了自己的尊严。真诚地道出对他人的失望,让肯除了幼稚与冲动,还表现出男子气概,相比卡森的世故,总是一种可贵的品质。循着这种品质的引导,肯的内心深处那个正直、有主见的自我逐渐显现出来,他和卡森从前那种不平等的友谊也在逐渐被填平。
在关于正直的话题上,卡森和肯是能找到共同语言的。只是时代变了,如今谈论正直会不合时宜,会在困惑中饱受内心的折磨。唯有将其深埋心底,将真正的自我隐藏,用找乐子的心态同当下合拍,这正是卡森痛苦下的伪装。撕去这层伪装,卡森那张脸就是肯自己的脸。“猪油佬普拉特”,是他人对不懂得伪装的肯的取笑,它何尝不是卡森一旦展现出真正的自我,类似的取笑就会加诸在他身上的感受呢。
卡森撕去伪装始于他和肯第二次去听席德的演奏。这一次,卡森和肯亲眼目睹了席德出卖自己人格却受到冷遇时的无助和茫然。也正是在这次演奏会上,卡森用他的方式戏弄了人格和才华并不般配的席德。卡森的方式比起肯对席德的指责更让人下不了台,可他好歹证明了一点,撕去伪装的卡森对“正直是人的一生唯一值得的奋斗目标”在认识上和肯站在了一起。
显然,耶茨笔下的卡森和肯是一类人,在变化着的时代风尚里,崇尚正直并且会为之奋斗的内心丰沛的人。他们两人的不同在于,肯单纯,毫无机心,容易展现真正的自我引来他人的取笑,而活在取笑中的肯更多的依赖于卡森,在对外界的畏惧里生活能力愈加退化。卡森懂得用伪装来迎合时代的变化,可伪表让他并不如看上去的那么快乐。他活得小心,害怕暴露,活出了一个痛苦的分裂的样子。没有肯在身边,他感受到的孤独真真切切,和肯在一起,不平等的友谊是他暂时排遣孤独的方式。
随着卡森对伪装的撕去,关于正直的理念填平了他和肯友谊的不平等。他们有了心灵层面上甚为投契的机缘,见解相同让他们探知到对方内心深处的孤独。这孤独让他们重新靠近,发现对方才是自己唯一的朋友。他们的友谊也焕发生机,从不平等到平等,更为沉着,也更为坚定。
2023.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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