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一万余字，真实记叙作者从上世纪90年代打工的经历过程，如何从打工者到创业者再到成功人士的蜕变。为了增加可阅读性，部分情节做了艺术化加工，请注意甄别。

1998年中秋节前一晚，我辞去了虎门太平胜美达质检的工作，刚刚过完24岁生日的我，决定重新对自己的人生做一个科学的规划。

我从胜美达辞职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一个月前，我去了一趟深圳，特意去见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同学。

同学并不是女孩子，而是和我一样的大老爷们。我们几乎前后脚从湖南来到广东的。刚开始还经常联系，只是后来因为各自的际遇，不得已逐渐冷落那份友情而已。

老同学如今已“帽子向天”，或许也是他自认为已经出人头地之故，才辗转多个渠道和我取到了联系，这才有这次相聚。

令我大为震惊的是，几年不见的他，已经是一家跨国公司的部门经理。不但拿着不菲的工资薪水，每天的工作还相当自由。

就像我到了深圳，一个电话打过去，他马上就从写字楼里出来，西装领带风度翩翩地出了大门，门口的保安还不忘给他一个敬礼。

老同学带着我进了一家西餐厅，这是我第一次吃西餐，看着不菲的餐单，我点餐的动作也有了点滞涩。

老同学平淡地问了我的意向，潇洒地朝侍者打了个响指，随后就和我侃侃而谈起来。

那顿西餐的味道如何，我很快就不记得了，但当时情景给我的震撼至今难忘。

也就在吃着牛排喝着咖啡的那个下午，我心里就做出了决定：马上辞职，去找寻一份真正能成就自己的天地。

当时的我是胜美达品质部的一个质检，每天十二个小时两班倒。虽然在工厂里不算是最底层的人，可每个月拿着一千块上下的工资，正当自负年轻潇洒的我，看似光鲜的背后却是个道地的月光族，甚至连一场恋爱都不敢谈，哪里看得到什么未来？

老同学在我面前并不隐瞒自己的收入，或许也是为了激励我向上而说吧。

得知他每个月有将近六千块的收入，且还有一些不好说的福利，每天顶多也就八个小时，周六周日还不用上班，每年更有不少机会到处出差。

而我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虽然有一些摸鱼的时间，和流水线上的女工们比起来要自由得多、也轻松得多。

但和老同学比起来，我不分黑白忙活一个月，还顶不上人家一个星期，这叫我情何以堪？

正是因为老同学带来的巨大冲击，下决心要改变非人般的工作现状，出人头地就得身有所长。

按照老同学的说法，现在的机会遍地都是，关键是你有没有本事让别人给你好价钱。我第一想到的就是当时最热门的电脑相关行业，对于搞技术我是有点心得的。

于是，从深圳回来不到三天，我就做出了抉择，挑选了当时最为潮流的CAD、PS、还有3DMAX这些软件学习。

想要学习这些专业软件，我的工作便不得不辞掉。再说了，自从见到老同学之后，这份曾经还算不错的工作，已经在我心里被弃之如敝履了。

虽然自己没有什么钱，但有了学习端脑软件这个目标，我就找了很多老乡和朋友借了点钱。

还别说，我在胜美达上班的这个“背景”，让我在借钱的时候一路绿灯，并不需要花费多少口舌。

我用借来的钱买了一台二手的电脑，在镇口租了一间出租屋，开始了我的自学之旅。

凭着高中阶段有着不错的学习基础，我也给自己制定了很紧促的学习计划。目的只有一个，尽快掌握这几门软件，就能找一份和电脑设计相关的高薪工作。

在此之前，我并没有什么软件相关的知识，甚至连电脑也只是“用过”那么简单。无非就是在上班时偶尔用电脑查看一下公司的品质文件，简单填写一些数据报表而已。简单来说，就是知道怎么打开Word和Excel。

后来真的入了行后才知道，我的这个学习计划是很不合理的，CAD更多和工业设计相关，PS则和平面设计与美术相关，SDMAX当时更多用在一些磨具设计上。

像我这样的电脑小白，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大搞特搞一起上，是很难学好的。再加上没有什么高人指点带路，心里却又急于把这些当成一个凭借去改变自己的人生，于是便走了不少弯路。

我特意去了莞城的新华书店，买回来不少和这些软件相关的书籍，按图素骥、胡子眉毛一把抓地学了起来。

大概就那么一个月，我自己发现自己走进了死胡同。虽然按照书本上所说的内容，可勉强装好了、也知道打开那几个软件了，可真正如何去掌握软件功能，并用它们去设计，完全是摸不着门路。

那天去威远老乡家吃饭回来，路过虎门供电所附近的一个培训学校。他们就像在搞路演一般，在路旁摆了几台电脑，大喇叭一直在喊“电脑培训，包教包会各种电脑软件”。

这不就是口渴了有人倒水，困了有人递枕头么？打听了一下，一千块的培训费，老师包教包会。

我毫不犹豫地交了钱，然后在一个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进了里面的教室。

进去一看就傻眼了，一间乱哄哄的所谓的教室里，摆着二十多台旧电脑，有的开着有点蒙着厚厚一层灰。

开着的电脑前都坐着一个年轻人，当时大概有十几个男女吧，都在屏幕前操弄着。

我打量了一下，“同学们”应该都是和我一样的打工族，他们有的面前放着一本书，有的在键盘前放着一张打印纸。

我绕了一圈，发现他们要不就是在练习打字，要不就是在摆弄游戏。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孩子，也是教室里最“有成就”的同学，做的却是几个简单的Excel表格。

工作人员让我随便找个电脑坐下，还想帮我打开电脑。我告诉他自己会电脑，他马上就缩手回去，客气地对我说：那你先开机，我去给你叫老师。

老师很快就来了，但我的电脑还没有打开，不停在主板启动界面重启。老师走到我面前让我走开，他按了继续几下电源按钮，可还是那个老样子。

老师生气了，站起来用力拍了几下那个大屁股显示器，嘴里还在嘟囔：是不是哪里接触不良？

我心里暗暗发笑，同时心里却又起了警惕：老师都认为电脑开不了机是显示器的毛病，这样的老师能教我什么技术？

我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对老师说：开机的时候一直在主板界面重启，应该是主板有问题，不如打开机箱看看。

原本以为，我给老师出主意，老师应该会对我刮目相看的。可我的话音刚落，老师勃然大怒地朝我吼道：打开机箱？搞坏了机子你赔得起吗？

说完，老师就把手里的一本书摔到了桌子上，自己气冲冲地朝外走，很快就叫来一个年轻人。

我还以为老师是叫来了专业的维修人员，可令我大跌眼镜的是，来人只是拍了几下机箱和显示器，随即就换了一台电脑，很顺利地打开了，还不忘对我说：

这里还有好多闲置的，为什么就不知道换一台？

我哭笑不得，一言不发地坐在换过的电脑前，老师在讲台上开始讲学，那些练习打字玩游戏的同学们，却根本不管老师说什么，依旧摆弄着自己手里的事。

老师的学生似乎只有我一个，他教的是PS，拿着书照本宣科地教我们怎么打开一张图片。

这些操作我早就会了，于是便对老师说：老师，这些我已经有了基础，能不能从后面的章节教起？比如滤镜之类。

老师又发飙了，再次把手里的书重重摔到讲台上，嘴里朝我吼着：你那么能干，还来我这里上课？你想学后面的，那就自己学好了。

吼完，老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同学们这时候却都放下了手里的事，像看动物园的动物一般看着我，脸上眼里都是嘲弄。

我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培训班，离开前想去找人退款，却只得到了一句：缴费后就不能退，你可以继续来上课，直到你学会为止。

虽然心疼那一千块钱，但我更不敢浪费时间在这四不像的培训班、陪着那靠谱的老师浪费时间，于是就只能自认倒霉。

于是，一千块钱就这么打了水漂，前后不到一分钟的学习时间，花费了我曾在胜美达上班一个月的工资。

但我显然不愿意就这么被骗一百块钱，反正自己住在镇口，家里虽然有电脑，但毕竟不能一直脱产自学。就想着找一份工作，工资可以不要太高，能够保证我的生活开销就行，但一定要比较自由。

我在九门寨一带晃悠了几天，竟然真的找到了一份符合我要求的工作——一家小小的设计公司，几乎什么都做，不管是平面广告还是产品外观设计，只要有业务过来，老板满口答应就接下来。

我进这家公司也是机缘凑巧，刚好那天没事去培训学校转了一圈，因为我交了钱，老师虽然不教我了，却也没有禁止我去教室。

我在里面自学了半天，中午吃饭时看到贴在门口的招聘广告，于是就进去面试。面试题是老板娘安排的，随手指着办公室里一个花瓶，让我在电脑里画出来。

我的自学刚好在这方面有一点点心得，也算是轻车熟路完成了这个考题。老板娘也不懂过程，只是看了最后的答案和实物相差不大，马上就安排我上班。

老板娘唯一的遗憾就是说自己公司还在起步阶段，工资不能太高，我的试用期三个月，每个月工资八百，转正后一千。

老实说，如果只是打工，这八百块的试用期工资我真提不起兴趣，但这里离培训班和我的出租房都不远。更难得的是管理不严还包吃包住，我甚至还能省下一笔房租，于是就留了下来。

这份工作，不知道是我打工生涯中的第多少份个工作，但一定是带给我记忆最深刻的一个。

我住的是集体宿舍，八个人的上下铺，我除了在里面睡觉之外，几乎不怎么在里面停留。早晚都去门口对面的则徐公园看书，中午则去培训班用电脑实操练习自己自学来的技术知识。

公司偶尔也会安排我这个实习工加班，但这是我的底线，我从来不会妥协，还很直接地对老板娘说：八百块的电脑绘图工，你还让我加班？大不了老子提桶走人。

因为我表现的很坚决，老板娘就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说等你过了实习期，这个态度就很难留下来了。

我为什么晚上坚决不加班？因为晚上得去电脑上实操啊，培训班的一千块培训费，没有从老师那里学到半点知识，能够用一下电脑，省点电费也是好事吧。

所以，对于老板娘暗示不能转正的事，我完全不放在心上，因为八百块的工资，还不够我被培训班骗一次呢。

有一天中午，培训班哪一片突然停电，我不得以回公司早了点。刚好看到一个比我还年轻的同事在电脑里画图，画的还是一个产品的爆炸图。

我瞟了一眼觉得他画得很不错，于是便和他扯了几句，夸他电脑绘图技术很好，工资应该很高。

小男孩还有点青涩，不好意思地还告诉我，他每个月才700块。

我完全被震惊到了，一句“我草，我这实习生都有800块，你怎么这么少”脱口而出，还说你如果去深圳大公司，至少得两K起步吧。

小男孩当场脸色就绿了，随后就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呆坐在一旁的我看到，他咬了好几次嘴唇，差点就要被咬出血了。

不到一个星期，小男孩不见了，也是自离，也就是我们那年代打工人常见的提桶走人——自己的东西收拾收拾装在一个塑料水桶里，最上面一定是几个衣架，也不用和公司打招呼就闪人，反正辞职就拿不到工资的。

小男孩并不是我“劝退”的唯一一个同事，反正我对这家公司并没有半点归宿感，和同事们交谈时，总是想着什么就说什么。

和同事们总是会熟悉起来的，大家都是年轻人，熟悉了就有了一些交集。当时打工人最流行的就是一起吃夜宵，喝着啤酒吃着炒粉，不用花多少钱，却能天南海北地畅谈理想。

有一次吃夜宵时，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了薪水上。

这一说起来不要紧，我这个实习生800块的工资，竟然比好几个老员工都要高。最低的一个大哥在这里干了三年，还是公司刚开的时候进来的，竟然也只有700块。

我毫不犹豫地把前段时间辞职的小男孩的事说了出来，还不忘添油加醋地说，人家就是听了我的劝告走的，现在在深圳每个月能拿一千八，这还是实习工资，转正后能翻倍。

这一番说辞很有杀伤力，不到一个星期，公司又走了两个人，里面就有公司资格最老的那个。

在这里混了三四个月，我对工作完全没有热情，老板娘依旧没有给我转正的想法。我也自认为自己学得差不多了，不但不主动提及转正的事，甚至还提出了辞职。

我不愿意提桶跑路，以前拆公司的台是一回事，那是资本家太不厚道的缘故。我辞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做人就得光明正大，按照自认为的合理形式，正式和老板娘说：我不干了。

老板娘完全没有半点意外的神情，却又装出一副谁都看得出来的义愤填膺：我正准备给你转正，然后好好培养你，想不到你真的要走。

顺便问一句，你是不是一开始就只准备干三个月，还有最近这段时间来，我这里跑了这么多人，尤其是元老大李（资格最老的那个）也跑了，是不是你背后搞的鬼？

老板娘愤怒的样子，让我马上就想到了还珠格格里的容么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这个打工仔玩弄了她的感情一般。

我听了几乎哭笑不得：每个月给我800块，就是你说的“好好培养”？还是三个月后转正，每个月给我一千块？就算涨到那个水平，也只够我去培训班听一分钟不到的课啊……

对这个公司，我几乎没有任何的留恋，但真到了离开的那天早晨，提着桶走在虎门寨去镇口的路上，心里却莫名涌现出几丝怅惘。

在这家公司的三个月里，唯一令我留恋的，就是和同事们熟悉了。因为都是年轻人，而且相对是身上有点艺术细胞的年轻人，每天都会有一些无需发起人的活动，那就晚餐后下围棋。

拿着棋盘在食堂门口小操场的乒乓球台摆上，最先吃过饭的两人就开始对弈起来，慢慢陆续就有了围观的人。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决之后，总是让给我的心中更多一分宁静。

围棋是个很能修生养性的活动，虽然喧闹的环境不可能提升棋艺，但我非常享受那个对弈的过程，能让我浑然忘却所有的烦恼。对弈过后无论胜败，也就更能明白人生不能虚度。

这样的心情让我在培训班自学时有更多的启发，也一定程度上让我在三个月里有了不少的进步。

甚至一度让我自己认为，我已经足以进一家正式的设计公司，胜任一份正式的设计师工作。

之后的很多年里，不管是我进的设计公司，还是后来自己创业开了设计室，最大的遗憾就是再也未能找到一帮能够一起下围棋的同事。

对于打工人而言，围棋是一门很小众、且需要一定门槛的活动，打工族里遇到懂围棋又愿意下棋的同事，真的需要缘分。

有了这个缘分，还得看公司的氛围，至少得有能下棋的时间和场所，并且大家的棋艺水平都要差不多，如果相差太远，定然无法长期下去。

虎门的设计公司，只是我打工生涯中、甚至是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段经历，但很多年之后，我时不时还是会偶尔想起那段岁月来。

尤其是近些年年龄稍大了，也算是有点功成名就之后，那种回忆就越发多了起来。至少可以说，时隔多年之后，我对当时的老板娘，也已经没有任何的怨恨。

离开虎门的设计公司后，我也把镇口的出租房退了，把自己所有的行李打包寄存在一个老乡处，就开始寻找我打工生涯中的第一个自认为“正规”的工作。

当时的虎门，最繁华处非太沙路莫属，这里分布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商贸公司，而商贸公司的背后，也不乏一些设计室的存在。

经过一番努力，有了培训班三个多月的“自学”，更有在虎门寨设计公司三个月的锤炼，我正是自信心爆棚的时候。

很多人找工作时总有点畏手畏脚，我却完全不存在任何的疑虑，只要得到一些招聘信息，就会立即前去面试。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星期后，我竟然真的被一家看上去相当正规的设计室录用了。

老板据说是个欧洲留学归来的香港人，在那个年代，设计这个行业，欧洲几乎是所有内地设计师的殿堂。能够从那里学成归来，本身就自带流量与荣耀。

设计室有比较正规的人事架构，当然，这也是我这样的眼光所见的结果。除了面试时和老板简单说了几句话之外，我就几乎不再有和老板打交道的机会，因为我的直接上司，是一个肥胖臃肿的经理。

据说，设计部这个胖经理室老板曾经的同学，虽然看上去其貌“太”扬，但在设计上确实有几 把刷子。

设计部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早会，部门所有人都要到场，聆听胖经理的教诲——为什么会说是教诲呢？

因为关于工作上的安排，设计部并没有太多需要扯的。我们部门十三个人，胖经理手下还有三个组长，每个组有四个像我一样的设计师，每个人都说几句，顶多十分钟就能说完。

但胖经理似乎天生就有诲人不倦的崇高品德，说完了业务上的事，就轮到他表演了。滔滔不绝地教导我们要努力向上，从不服输到老黄牛精神，乃至把搞事业和爱国完美联系到了一起。

尽管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和上司顶牛，但打心底里对这个胖经理的说话嗤之以鼻：你一个拿欧洲护照的外国人，你说的爱国和我们现在的工作有半毛钱关系？

总之，胖经理的洗脑术让我腹诽不已，却又逃无可逃，乃至在我心里形成了巨大的阴影。

后来一些年，当我取代他成为部门经理的第一天，就宣布了部门早会的铁律：不得超过20分钟，尽量以数据说话，只摆问题不谈过程。这个决定，后来也持续到了我自己的公司，也自认为从中受益匪浅。

这样的转变，都应该感谢眼前的胖经理，是他让我那么早就意识到，公司的管理不是打鸡血就能做好的，更应该实事求是地从业务上去做，而不应该寄托在情绪消耗上。

我和公司签订的合同里有一个月的试用期，这要求放到现在都还算正常操作，我也无话可说。只是试用期工资实在可怜，才700块，甚至还不够我再去培训班上一分钟的课。

人事女经理在和我介绍工资情况时，我委婉地提出了工资太低的缘故。女经理倒是和蔼可亲，安慰我不要看着试用期工资少，只要你一个月后能转正，工资马上就是3倍。

我于是便留了下来，自认为凭借自己的技术，完全能够轻松留下来。

公司的规模不大不小，三十多个人分成三个部门，每个部门又有三个组，每个组对应一个项目。

当我在自己的工位上坐下，轻轻按下笔记本电脑上的电源键，屏幕上显出“IBM ThinkPad 235”的logo时，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至少，眼前的公司给我一种非常正式的感觉。

公司的办公区在太沙路街后的一栋写字楼里，租用了四五间办公室，或许是为了在节省开支的前提下稳定军心，公司竟然在执信公园附近租了一栋民房，用作公司的食堂和宿舍。

这个安排对我也是很有启发，一个稳定的团队，必然需要一些稳定的措施。对打工人而言，工资薪水固然是第一选项，而吃住两项的分量，足以让很多人在薪水上稍微让步。

正式上班了，我和同事们一样，每天上午十二点准时离开办公室，跨过太沙路，一路散步到执信公园的宿舍区。吃完免费的午餐，还可以在四人宿舍里小睡一阵，一点左右回到办公室继续上班。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惬意，也是我打工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了真白领的感觉。

我自学来的设计技术还算不错，就是不太正规，用我们组长的话说，你这家伙很有灵感，可就是路子太野，稿子出来让人一眼就看出你的不足处。

组长是个正规设计学院的本科生，也有了多年的设计经验，在他眼里，我的“路子野”既是弊病，也是长处，因为我更能够天马行空地设计出一些科班生们无法把握的思路。

在组长的无私指导下，我的设计水平突飞猛进，一个月后顺利转正，终于拿到了传说中的月薪2200元，另外还又免费食宿，以及周末休息的福利。

我的“成功”，在虎门所有老乡群里以光速传播开来。

每个周末，我几乎都能接到老乡们的邀请，有的向我请教成功的经验，有的更直接，说自己的孩子或者亲戚的孩子就要大学毕业了，到时候请你提携一下。

我一个高中生，何德何能去提携大学生？但对于老乡们的请托，我毕竟不能直接拒绝，只是附和着打听了一下对方所学的转业，然后根据自己的理解给一些建议。

设计公司的日子紧张而又充实，我自认为学到了不少的知识，也填补了很多自己曾经也不知道的空白。

对于公司，我是感恩的。正是因为对公司又有了感恩之心，在工作上也就更加卖力，能够保质保量地完成组长分派下来的设计任务。

这样的氛围我很喜欢，同时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家公司的成长与发展，人是最根本的。

公司不应该只是一味地压榨员工的劳动，而是应该给他们一种真正被培养、真的在成长的感觉。也只有这样的公司，才能飞速发展与壮大。

第二年，也就是99年下半年，公司决定去深圳开分公司，我们组长被调去带新人。受他的推荐，我这个刚入职一年多点的新人就成了组长。

按照公司惯例，组长同时又是部门副职，这样便于更好地统筹部门小组之间的合作项目。

虽然成了领导，我的工作反倒更繁重了。不但手里的事情得做，还得辅导监督三个组员的进度，每天的时间都被我仔细分割，尽量利用起每一分钟，这样才能避免加班的尴尬。

尽管忙碌，我一点也不觉得委屈，反倒对未来更加充满憧憬。

人就是这样，只有在忙碌中才能成长，越是松懈的环境里，惰性的滋长就在不知不觉中让你泯然众人。

又经过一年的奋斗，我的职位再进了一步，成了设计部的经理，这是直接对老板负责的岗位，和老板的接触也就频繁起来。

应该是以前的组长和部门经理向他介绍过我的情况，老板清楚我不是出身科班，没有经过系统的培训，一切都是自学而来。

所以，在和我的聊天中，老板总是在点拨我系统地学习，把自学来的知识做一个“归纳存档”，那样就能更好地表现在设计稿里，还说遇到不懂的就可以随时去问他。

我在这家公司拼搏了整整五年，五年来，我几乎全身心扑在工作上，也确实拿出了不少让老板都叹服的作品，从而也赢得了同事们的尊重。

毕竟在我当初上任经理的时候，很多同事表面不说，内心还是对我这个非科班生有所不屑的。

时间已经是2004年的五一，我和相恋两年的女友结婚了。

女友在深圳的一家广告运营公司上班，我们也是在同一个客户的洽谈会上认识的，第一眼就有点对眼。之后寒暄中得知竟然还是老乡，于是就一发不可收拾，最终走入了婚姻。

虽然此时的我，在公司收入也算不错，地位也有了，在普通的打工人眼里算得上一个成功人士。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的迷惘却越来越明显，每天都是按部就班地上下班，得心应手地处理各种业务，完全没有任何的紧迫感了。

这对一个有追求的职场人士来说，是很不好的。

后来一些年，我这才明白，自己进入了所谓的“舒适区”，如果继续呆在这里，很可能就会成为一个现代版的“方仲永”。

我和老板提出了离职，老板一开始大吃一惊，但在我的解释下，不愧是还海龟人士，很快就表示了理解。

得知我准备自立门户时，他还大方地表示了祝福，还说今后有什么问题可以继续和他沟通，说不准还有合作的机会。

出于感恩，我给老板留了三个月的过渡期，让他物色新的部门经理，我还可以无私地带新人。

我离开的那天，老板带着全公司的员工为我聚餐欢送，那个和谐的场面，是绝大多数普通打工人无法见到的。

辞职后的我，开始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流浪时间，每天都在东莞和深圳附近的镇区“考察”，寻找适合自己的场地。

幸好这几年来，我的收入还不错，也有了一定的积蓄，更是有妻子的无私支持，才得以好整以暇地全面考察，最终决定把自己的设计室开在长安厦边。

一间七八十平的写字间就是我的公司，隔开成了三个办公区，我作为老板兼首席设计师，妻子就是财务总监兼业务总监。招了三个刚出茅庐的设计小哥，不声不响就开张了。

新公司最艰难的是刚起步的那段时间，因为没有业务，几乎每天都得吃老本。

我心里又重现了几年前的那种紧迫感，夫妻俩每天都在脚不沾地地寻找合作机会，去以前认识的客户联络感情。

有过一段时间，我们夫妻俩竟然只有在半夜才能在家里见一面。

幸好这些年也积累了一定的人脉，加上妻子曾经在运营公司打下的关系，第二个月月中，我们就拿到了第一单。

不像影视作品里那些突然业务爆满的公司，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设计室只能勉强维持生存。夫妻俩这些年十几万的积蓄，几乎全部投入了进去，除掉房租水电各种管理费用和员工工资就所剩无几。

因此，那个年代的创业者，大家都只看到成功人成功后的光鲜，很少有人会想到，他们吃过的苦，尤其是心理上背负的巨大压力。

很多年后，即使我的公司也算是稳定发展了，我甚至还在和妻子说，假如当年我们不是开公司，用那十几万积蓄去深圳买房，收入肯定远超现在。

妻子相对更为理智一些，笑着对我说：赚钱可能是更赚钱，但我们享受不到那种痛苦到快乐的转变过程啊。

时间来到2024年的国庆节后，我们夫妻回到了阔别多年的老家。不知道会是谁把我的消息介绍给了老家的一家企业，竟然特意邀请我去“传授经验”。

同样是一家设计公司，年轻的老板刚从正规工业大学毕业出来创业，家里有一定的经济条件支撑，但业务却一直不温不火。

老板也是听闻了我在广东打拼的经历心生羡慕，所以才“纡尊降贵”地请我来做客。

我勉为其难地来到他的公司，老板专程陪同在公司内部转了一圈，因为在内地城市，公司规模虽然不大，办公场所却相当宽敞。

公司四十多号人的样子，在设计行业这样的规模也不算小了。

老板向我介绍，自己聘用的员工都是正规大学毕业生，设计功底都相当不错。可公司的业务就是发展不起来，乃至人员流失很大，每个星期都会有新人进来。

我去的时候已经是下午，逛一圈出来，公司已经下班了，我看了看时间，刚好是五点过三分，办公室已经空无一人，工位电脑屏幕已经在晃着保护图案。

出了公司大门，马路对面就是一个运动场馆，这也是当地政府给这个区域的公司设计的，免费对人们开放。

我看了一眼开放式的场馆，羽毛球场上活跃的几个身影，都穿着这家公司的工衣，他们脸上留着汗水，眼神里洋溢着青春和幸福的气息。

我对老板感叹说：你们这样的公司，能够准点下班，下班后还有免费的运动场所，这不是我那年代最向往的工作模式么？

想当年，当我还在虎门的设计公式上班时，每天晚餐后的围棋对弈，可以说是让我能留在那里主要的因素之一。

老板报以赧然，我们相视一笑，都是老板，对此深有感触。可时代毕竟不同了，时至今日，我们还能以当初的思想衡量现在的年轻人么？

我认为自己几乎没有任何的经验可供对方参考，但老板还是热情地留我共进晚餐。结束后出得门来互道感谢，临走前我不忘对老板表示歉意。

但老板很真诚地对我说：您这是在凡尔赛，事业有成了的您，已经开始退居幕后，可以安心地做一些自己爱好的事。当面听您对往事的回忆，就是我们这代创业者们难得的经验。

开车离开，在车灯打开前，我坐在驾驶位上抽了支烟，望着开始发黑的天空，以及开始闪烁的街灯与霓虹，我突然想起二十六年前。

我从胜美达辞职后的那段岁月，1000元每秒的培训班，还有后来设计公司的两度起伏。

到最后，自己在长安也拥有了一家设计室。这几十年来风风雨雨走过来，有谁，还记得我那些走过的路？

或许，除了我自己，当然也会有我的妻子，之外，应该是没有人在意的，那段难忘的岁月，毕竟只是我自己个人的，但我已经很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