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词有时是温暖的,它把一些孤独的人放置在一起,以对抗生活的残酷。但有时候,“我们”也是危险的,口称“我们”的人是一种霸道的代言,用这个词让自己成为一群人的代表,假借“我们”发声的时候,也扼杀了“我们”当中其他人的发言权力。
不过,“我们”也并不是平白无故的能够被盗用的,构成“我们”这个群体,需要有一定的条件,大体上有两种——同类或者共同的经历。
同类大多数是一种既有的社会划分,比如同一类职业,可以说我们工人、我们教师;同一类关系,可以说我们母亲、我们孩子;同一类民族,可以说我们中国人、我们蒙族等。
另外共享着某些经历和某种记忆的,也可以互相称为我们。比如共同搭乘一架飞机、共同患有一类疾病、共同遭受某种灾难等。
如果深入考虑的话,能够成为同一类人,虽然他们没有共同的可以分享的经历,但他们的经历是相似的,比如每天重复同样的工作,另外他们为获得这种社会身份所付出的努力以及获取的知识是可以共享的,比如想成为医生,大多数人要通过学习几乎相同内容的东西才能获得最终的资格。
所以能够成为“我们”的人都基于一种特性:共享着某种共同的记忆。
记忆,不仅能够成就“我们”,他还是科学、历史和神话的素材。
在人类共享的记忆里,能叫得出名字的,基本就是这三大类。那些客观的被广泛认可的知识我们称之为科学;那些接近于事实的被记录下来的人类经历我们称之为历史;还有一些具有神奇色彩以及道德意义的内容我们称之为神话。
比如在很多文化里都有大洪水的相关描述,中国有大禹治水,而西方有诺亚方舟。在这些共同的记忆背后,关于人类如何与洪水抗争的方法,成为了知识或科学流传了下来;而关于当时人在洪水的情况下的行动则被记录成了历史;而在这些行动的基础上赋予了道德意义形成符号化的内容,比如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诺亚方舟中对人类堕落的惩罚,这些最终成为了神话流传下来。
但“我们”的记忆,并不是像文件柜一样分门别类地把科学、历史和神话归档,这些内容都交织着形成了每一个人对于世界,特别是对于已经过去了的世界的独特认知。
大多数,我们都自以为这些过去、这些记忆都是事实、牢不可破,但实际上,我们不但不停的自己篡改记忆,而且也接受着他人对于记忆的篡改。
很多心理实验都证明了,人无时无刻不在检视自己的记忆,同时对记忆进行不同程度的修改。人比较倾向于记住一个更好的自己,在记忆中把问题的责任归咎于他人或外界,把成功和喜悦留给自己。于是在记忆中,关于个人经验的部分,大多数时候都是经过自我修缮和美化的图景。
而关于那些我们并没有经历,只不过从媒体、他人口中获得的经验,虽然不会在内部经过过多的修改,但这些内容到达我们脑海之前,就已经被改的面目全非了。
关于这个世界中,除了个人经验圈之外的东西,大多数人都是从电视、网络等媒介当中的信息所获得的。当然一件事情会有诸多不同的报道,人们会在这些报道中选择一些看起来没那么矛盾的,并且跟自己价值观和既有经验类似的内容拼贴组合,最终形成一个关于这件事情的记忆。
这些记忆,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一部分成为我们用以应付世界变化的知识,一部分被我们认定是事实的历史,还有一部分被我们融入了很多道德情感,成为了神话。
在这个过程中,个人会选择有利于自己的记忆,而外界或者说他人会寻找机会,制造出供大多数人认可的“历史”和“神话”,这种加工是有利可图的。历史是一种合法性的来源,是对现实的当下存在的一种合法支撑。那些希望在人们心中希望按照自己意图塑造历史和神话的人,大多数都有一个目标,就是确立自身的合法性。
在这对“我们记忆”资源的争夺与抗争中,就会产生价值的判断。
也就是说,我们的记忆是有道德的,或者说虽然我记住了什么是我自己的事情,但我也是有责任的,我要对我记住的东西负责,我也有一种道德或伦理义务,来检查和审视我的记忆。推而广之,这个社会的每个人,都有着检视记忆的责任和义务。
从个人角度说,对我们爱的人,记住他们以及自己与他们有关的事情,就是一种伦理。忘记父母或者欺师灭祖的事情,在哪种文化里都会被视为有悖伦理的事情。
从社会的角度看,犹太人不会忘记集中营和大屠杀,中华民族也不会忘记南京的惨剧,我们一直说勿忘国耻,这种记忆每个人汇聚成“我们”所应肩负的责任。
除了“记住”,我们的责任还包含着对“记住”之前的判断。在一个变化更快的现代化世界里,每天各种不同意图的信息,从四面八方冲向我们,寄希望于形成或者改变我们的记忆。关于历史,不仅仅是教科书上,是他人口中的事情,更是我们在诸多信息中不断选择的过程。
当然,如果信息已经出奇的一致,关于一件事没有另外的声音的时候,就是我们更应该警惕的时候。那意味着,历史已经被彻底的“操控”。
不仅如此,当代的神话已经不是那种可以轻松识别的超越日常经验的东西,在马克斯韦伯提到的现代化“祛魅”过程后,神话往往不再是女娲补天、耶稣复生那种幻想,而是伪装成隐喻、符号象征后落脚到我们每个人思想的田地中。
当然,这样的“神话”依然是有迹可循的,当一个事件,成为历史之后,又被赋予了某种强烈的情感,或是个人性的,或是道德性的,那就可以轻松的看到他是一个人为制造出来的“神话”。
就如希特勒为了纳粹统治所制造出来的贬低犹太人的神话以及抬高自己民族的神话,还有他自身的那种无所不能的神话。
特别是在某些灾难、灾害之后,比如大洪水之后会诞生大禹治水、诺亚方舟。在现代世界里,很多群体性事件都会是神话的诞生摇篮,就如“911”催生了美国的国家主义神话和恐怖主义神话。
因为在痛苦和无助的时候,人就如溺水者,急切的想要抓住些什么。而这个时候,那些觊觎已久的人,就会编织一个有利可图的神话,伸向备受苦难煎熬的人们。而这个时候的人,已经是脆弱到对任何内容都不会加以判断的,就如当年希特勒给了一战后深陷困境的德国人一个强大的梦想一样,当时大多数德国人都无法抗拒。
当前,灾难,已经发生。历史,也在被重写。而神话,已经袅袅升起。
作为共同经历着灾难的“我们”,是不是在克服困苦的同时,唤醒记忆的道德和伦理,反思一下马上要写成的历史,以及对抗那些可笑的神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