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林,你还认得我吗?”
一抬头,看见面前这个满头白发、佝偻着身子的老人,手里拎着袋小米,脸上带着几分迟疑又几分激动的笑。我愣住了,盯了他好几秒,嘴里却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你是……大顺哥?”
他咧嘴一笑,点点头:“是我啊!你们回来啦!我早就说,肯定还能再见到你们!”
他的声音沙哑,透着岁月的沧桑。那一瞬间,我鼻子一酸,眼前这个瘦削沧桑的老人,和五十多年前那个挑水、干活总是默默无声的大顺哥,忽然重叠在了一起。
事情啊,还得从头说起。
1968年冬天,我十九岁,那年响应号召,跟一批北京知青一起坐上了南下的知青专列,到了一个叫南山沟的地方插队。那地方穷得叮当响,山高沟深,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我们几个刚到村口的时候,正赶上一场大雪,寒风吹得脸生疼,脚底下全是泥泞。
村支书老田带着几个村里的后生来接我们,挑着行李的那个,就是大顺。
他高高瘦瘦,扛着一根扁担,挑起我们几个大木箱子,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一路上,他一句话没说,低着头埋头走路,显得又木讷又老实。我们几个北京来的年轻人,互相挤眉弄眼偷偷笑,悄悄给他起了个外号——“大木头”。谁知道啊,这个“大木头”,后来成了我们最牵挂的人。
刚到南山沟那会儿,日子苦得没边儿。村里穷得连电灯都没有,吃水得去两里外的山泉挑,柴火靠捡,吃饭全是玉米糊糊拌野菜。我们这几个北京娃娃,人生头一回碰上这么多难事儿,连烧火做饭都搞不定,吃了没少苦头。
村支书看不过去,就让村里的刘大嫂教我们做饭,又让大顺每天给我们挑两担水。
大顺话少,干起活儿来特别麻利。每天天不亮就挑着空桶往山泉走,回来时浑身上下全是汗水冻成的冰碴子。我们让他歇歇再走,他只是憨憨一笑:“不碍事,习惯了。”
我记得特别清楚,有一次他挑水回来,路上摔了一跤,额头磕破了口子,血顺着脸往下流。他一边抹着血,一边还笑:“没事儿,老磕老碰的,结巴就好了。”
他那副不当回事儿的样子,让我们几个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后来我专门学着挑水,跟着大顺走了两趟山路,才知道这活儿有多难。桶里装满水,扁担压得肩膀生疼,脚下的路又滑又陡,稍不留神就得摔个跟头。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不敢浪费水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顺哥和我们越来越熟。虽然他话不多,但总是默默帮我们干活。春耕时,他帮我们掰玉米,秋收时,他又帮我们挑麦子。我们几个男知青都说他是“劳模”,可他总是挠挠头,笑着说:“你们不会干,我多搭把手,没啥。”
有一次我们偷偷从北京带来了点饼干和糖果,想分给他尝尝。他却摆摆手,把糖揣进兜里,转身就走了。后来才知道,他把糖全分给了村里的孩子们,自己一颗都没吃。
大顺哥的日子也不好过。家里穷得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烧火做饭还得拉风箱。村里人都说他命苦,关键还话少,干活埋头干,连个对象都找不上。媒婆刘婶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姑娘,人家都嫌他太老实,不会说话。
1971年冬天,我第一次回北京探亲。临走那天,大顺哥挑着我的行李,一路送到汽车站。我们俩一路上没说什么,临别时,他忽然轻声说了一句:“东林,你好好读书,将来别回来种地。”
他的声音很轻,可我听得心里一阵发酸。
从北京回来时,我特意买了件厚实的新棉袄,想送给他。谁知道过了没几天,我在村支书老田家看到那件棉袄,老田笑呵呵地说:“大顺这孩子,啥好东西都想着别人。”
后来,我明白了大顺哥的性格。他就是那种人,自己再苦再累,也不舍得占别人一点便宜。
1977年,我靠着恢复高考的机会,考上了沈阳的一所大学。走的那天,大顺哥还是挑着我的行李,送我到村口。快到村口时,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袋枣糕,硬塞到我手里:“拿着,俺娘熬的,你路上饿了吃。”
我接过枣糕,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从大学毕业后,我回了北京工作,生活忙碌起来,跟南山沟的联系也渐渐少了。时间一晃,五十多年过去了。2023年秋天,我们几个知青老友聚会时,有人提议回南山沟看看,我一拍大腿:“好!咱们得去看看大顺哥!”
说走就走。10月15号,我们五个人坐着高铁,重返南山沟。
南山沟变了样,村里修了柏油路,家家户户都盖起了砖瓦房。可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全是老人。我们找了半天,终于在村委会旁边找到了大顺哥。他正在扫地,身子佝偻得像个虾米,脸上的皱纹比干裂的土地还深。
见到我们,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们回来了!”
我们围过去,七嘴八舌地跟他说话。他抱着扫帚,脸上的笑容一直没停过。可当他说起这几年的日子时,我们心里都不是滋味。
原来,他的老婆早在十几年前就去世了,没留下孩子。他一个人守着几亩责任田,靠给村里打扫卫生挣点辛苦钱过活。说到这儿,他还笑着摆手:“挺好,村里不让我饿着,我有钱攒着呢!”
中午我们请他吃饭,临走时每人掏了一千块钱硬塞给他。他推了半天,最后才红着脸收下。
就在我们准备离开时,大顺哥忽然从窑洞里翻出一只破旧的木箱,里面装着一些信件和照片。他颤抖着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东林,这是当年你们拍的,俺一直留着。”
我接过照片,眼泪一下子模糊了视线。照片上的我们笑得那么年轻,而大顺哥站在后面,还是那个木木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和老田村支书聊了很久,提出给大顺哥改善生活条件。谁知道老田却笑着说:“不用你们操心,大顺这几年日子没你们想得那么苦。”
原来,村里年轻人出去打工时,常常把钱寄给大顺,让他帮着照看家里的地。大顺虽然没成家,可跟村里人处得跟一家人似的,谁家有困难他都搭把手。
听到这儿,我心里一阵轻松。也许,大顺哥的生活并不完美,但他用自己的老实和善良,赢得了别人发自内心的尊重。
临别时,大顺哥拿出几袋小米,硬塞给我们:“拿着,这是村里今年的新粮,尝尝鲜!”
车子开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他站在路边,拎着小米,朝我们挥手,嘴里还喊着:“有空常回来啊!”
他的身影渐渐远去,慢慢和南山沟的山水融为一体。我忽然觉得,这个地方,这个人,早已成了我心里最深的牵挂。
有些人啊,虽平凡如尘土,却能让人记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