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建国,你小子别躲了,这次考核名单我看见你名字了!"李文明的话像一记闷棍,打得我措手不及。
那会儿正赶上午饭点,我端着缺了口的搪瓷饭盆排队打饭,听到这话差点没端稳。
食堂里飘着大白菜炖粉条的香味,掺着一股煤球炉的烟火气,墙角堆着刚卸下来的白菜帮子,可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77年的春天,部队食堂还是那个老样子,灰扑扑的墙面上贴着几张褪了色的标语,砖地面被战士们的胶鞋踩得发亮。
"别瞎说,我这样的能被选上?"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咯噔一下,这事儿我琢磨了好久,眼看着考核报名都快结束了,还以为自己能躲过去。
李文明端着饭碗挤过来,饭盆碰到打饭窗口发出当啷一声:"你是真不知道啊?昨天晚上开会定的名单,张班长特意点的你名。"
想起前阵子回老家探亲的情景,破旧的土坯房里,煤油灯昏黄的光照着老爹布满皱纹的脸。他听说我在部队当了两年还是个大头兵,叹了口气:"建国啊,你说你当初要是听我的,留在公社当会计多好。"
娘坐在炕头默默擦眼泪,我知道她是想起我下乡那会儿受的苦。坐了三天三夜的绿皮火车,下车时腿都站不直,饿得眼冒金星。
"魏建国,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正发愣的功夫,张德福的声音从食堂门口传来。这是位四十出头的老班长,脸上的皱纹里刻着二十多年的军旅岁月,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
班长办公室里,煤炉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响着,屋里暖烘烘的。我站得笔直,看着墙上泛黄的通讯原理图发愣,那是五六年前就贴在那儿的了。
张班长从抽屉里摸出一支大前门递给我,我连忙摆手:"班长,我不会。"烟味混着墨水和旧报纸的味道,充满了这间小屋。
"你啊,就是太不会为自己想了。"张班长叹了口气,用搪瓷缸子喝了口水,水汽在寒冷的空气中形成一团白雾,"你知道为啥点你名吗?"
我摇摇头,心里直打鼓。说实话,我觉得班里像李文明那样的尖子才该去参加考核,我这样的老实人,连站岗都会紧张得手心冒汗。
"还记得上个月那次紧急通讯演练不?你顶替小李值班,三十分钟就发现了线路故障。这事儿我记在心里了。你小子,就是太怯懦,总觉得自己不行。"
办公室的窗外,一群麻雀在光秃秃的枯树枝上叽叽喳喳,远处传来操场上新兵们整齐的口号声。我还想说什么,张班长摆摆手:"去准备吧,从明天开始,每天下午找李文明帮你特训。"
回到宿舍,李文明已经等着我了。油毡纸糊的窗户透进暗淡的光,照在他那张总是笑嘻嘻的脸上,床铺上摊着几本翻得起毛的通讯教材。
"别愁眉苦脸的,咱俩一起加油。"他拍拍我的肩膀,"我可跟班长保证了,一定把你教出来。你看我这些笔记,都是这两年积累的,保管管用。"
特训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跑步,操场上只有我们俩的脚步声,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消散。
食堂大师傅老王看我们刻苦,总偷偷多打几块肉,有时还会变戏法似的从锅底给我们捞出个荷包蛋。晚上熄灯后,我们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看书,研究那些密密麻麻的通讯原理图。
有天收到家里来信,娘说村里老刘家的闺女都相中我了,说我老实本分,要是能留在村里当个供销社的营业员多好。我把信揉成一团扔进炉子,看着纸片慢慢变黑,心里又气又难过。
就在考核前一周,我突然发起高烧。医务室的铁架床又窄又硬,我躺在上面,听着隔壁播放的广播体操音乐,心里直打鼓。
李文明每天来看我,手里总拿着新誊抄的笔记。他自己也要准备考核,却还惦记着教我:"你看这个线路图,我画得特别清楚,你躺着也能学。"
"魏建国,你可得快点好。"他坐在床边说,"全班都等着你露脸呢。班长天天问你情况,我看他比我还急。"
护士小张每天给我打针的时候都说:"魏同志,你这么用功,肯定能考上。"她的笑容像春天的阳光,让人心里暖暖的。
终于到了考核那天。操场上挂着大红条幅,写着"全团技术能手选拔考核"几个大字,寒风把条幅刮得啪啪响。
看着考场上摆着的各种设备,我的手心直冒汗。第一轮笔试还算顺利,可到了实操环节,遇到了个从没见过的故障。我的手在发抖,耳边响起李文明教我的话:"遇事别慌,先听声音,再看线路。"
深吸一口气,慢慢找到了问题所在。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李文明在旁边冲我点头,看见了张班长欣慰的眼神。
成绩出来那天,我的名字在及格线上面。李文明激动得跳起来:"我就说你行吧!"张班长难得露出笑容,拍拍我的肩膀:"明天去通讯连报到,别给咱们班丢人。"
收拾行李时,我又翻出那封家书。娘说:"建国啊,你要是不喜欢,就别勉强自己。"可现在,我终于可以给她回信了:"娘,我在部队找到了自己的路,请你和爹放心。"
新分来的通讯连里,我遇到了小杨。她是去年刚分来的女兵,负责教导员的文书工作,说话轻声细气的,可做起事来特别麻利。
有天值班,我们一起收听新闻广播,她突然说:"我老家也是农村的,爹妈一开始也不同意我当兵,觉得女孩子应该在家相亲。现在可不一样了,逢人就夸我呢。"
我看着她认真工作的样子,想起自己刚来时的忐忑。屋外飘起了雪花,落在窗台上,慢慢堆积成一层薄薄的白毯。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通讯连站稳了脚跟。每次回想起那次考核,都觉得是人生的转折点。有时站在高高的信号台上,看着远处连绵的群山和起起落落的电线杆,心里就特别踏实。
又是一年春天,我和小杨约好一起值班。收音机里放着《咱们工人有力量》,我正要调试天线,突然收到一个紧急电报。那一刻,我的手稳稳的,再也不会发抖了。
寄回家的信里,我写道:"爹,娘,你们放心,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看着远处操场上新兵训练的身影,我突然明白,有些路,不走到底永远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
我站在信号台上,望着渐渐升起的朝阳。阳光透过铁架结构,在地上画出明暗交错的光影。春天的风吹动电线杆上的铁丝,发出轻微的嗡鸣声,像是在诉说着什么。这一回,我知道自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