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快过来!通讯员找你有急事!"操场上,班长的喊声让我心里咯噔一下,一个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那是1975年的深秋,北风呼呼地刮着,卷着操场上的尘土和落叶,我正带着新兵练习正步。天空灰蒙蒙的,好像要下雨的样子。
远远望见通讯员李建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军装都被风吹得直扑棱,手里还攥着一张泛黄的电报纸,那模样就跟着了火似的。
"刘光明,你家里的电报。"他递给我那张纸,就六个字:家母病重速归。我的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脑子里嗡的一声,就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
"咋了?"我最要好的战友张德民凑过来,他那张黝黑的脸上写满了担心,"你妈病了?俺记得你上回说你妈身子骨挺硬朗的啊。"
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喉咙发紧。眼前浮现出临走时的那个清晨,薄雾中妈妈瘦弱的身影在院子里忙活,她特意蒸了我最爱吃的红薯面馍,还包了几个咸鸭蛋。
记得那天天还没亮,她就起来张罗。蒸笼里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可我还是看见她偷偷抹眼泪。那时候她就总是咳嗽,可嘴硬得很,说不要紧,都是些老毛病。
"发啥愣呢,赶紧去找营长请假。"张德民推了我一把,他的眼睛在老式军帽下闪着光,"要不我陪你去?这种时候咱们得互相帮衬着。"
营部在一栋两层的土黄色楼房里,楼梯都被战士们的脚步磨得发亮。每级台阶都有些凹痕,就像记录着无数次紧急集合时的匆忙脚步。
王永福营长正伏案写材料,那支钢笔是他最爱惜的东西,据说是他在朝鲜战场上缴获的。看到我进来,他抬起头,眼镜片后面的目光很锐利。
我把电报递过去,心跳得厉害。王营长看了看,眉头皱得更深了:"小刘啊,你是班里的骨干,现在新兵刚下连队,这个节骨眼上请假..."
"求您了营长,就给我七天假。"我急得直跺脚,军靴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保证按时回来。您也知道,我家就我一个儿子,要是我妈有个三长两短..."
王营长叹了口气,把钢笔轻轻放在桌上:"准你五天。这是破例,别让别人知道。你妈要是真有什么事,再给你批假。"
我转身要走,他又叫住我:"等等,路费够不够?"这话提醒了我,我摸摸口袋,就剩两块钱。那年月,从北方回老家,光火车票就得十来块,更别说还要转车倒车的。
张德民二话不说,就去帮我借钱。他跑遍了整个连队,不到一个小时就凑了二十多块。"都是自愿的,谁家还没个急事。"他递给我钱时说,脸上的汗珠还在往下掉,"我妈上回寄来的咸鸭蛋还有两个,你带上路上吃。"
收拾东西时,我的眼眶发热。记忆一下子就回到了小时候,地里的活最重的时候,妈妈从不喊苦。为了供我们上学,她晚上还要织布。那织布机咔嗒咔嗒的声音,常常响到深夜,伴着她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邻居王婶子当时就说:"你家光明念那么多书有啥用,到头来还不是在地里刨食。"可妈妈总是笑着回:"再穷不能穷教育,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娃们上学。"
那时候家里穷,每次开学,别的孩子都有新书包,我却只能用妈妈缝的布袋。妈妈总是说:"布袋结实,能装,比那些城里人买的还好使。"可我知道,她是在给我找台阶下。
挤上绿皮火车,我靠着被人肘子蹭得发亮的车窗。车厢里飘着一股咸菜和汗味的混合气息,有人嗑瓜子,有人低声拉家常,还有人抱着娃在哄。
一个带着孩子的妇女坐在我对面,她的样子让我想起妈妈年轻时候。记得小时候发烧,妈妈整夜整夜地守在我床边,用湿毛巾给我擦额头。那时候她的手很粗糙,却异常温暖。
换了三趟车,又坐了一段拖拉机,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得人骨头疼。天黑时分才到村口,远远就看见自家的老槐树,树下那盏昏黄的电灯在风中摇晃,就像一个迷茫的信号。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我愣住了 - 妈妈正在院子里择菜,脸色红润,跟没事人似的。她见了我,笑得跟朵花似的:"娃回来啦!快进屋,锅里熬着你最爱喝的红糖姜汤。"
这时爹从堂屋出来,支支吾吾地说:"那个...你妹子要出嫁了..."他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很不自在。
原来,妹妹要嫁给邻村的李家小子。李家条件不差,可咱家实在拿不出像样的嫁妆。爹怕我不肯回来,才出这个主意。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大概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我又气又心酸,可看着爹妈期盼的眼神,气就消了。掏出战友们借的钱,都给了爹妈:"这是连队兄弟们借的,等我发津贴了再还。"
妈妈抹着眼泪说:"让娃们破费了..."说着又开始咳嗽。我这才发现,她的咳嗽真的比我走时严重了,每次咳嗽都要弯下腰,好一会才能缓过来。
在家的几天,我帮着张罗妹妹的婚事。村里有人说闲话:"当兵的还不是得回来伺候老子娘。"我也不生气,只是默默地干活,帮着收拾新房,修补院墙。
妹妹李春花是个懂事的丫头,每次看到我干活,就偷偷塞给我一块糖,那是她从供销社打工挣来的钱买的。"哥,"她说,"等我嫁人了,一定常回来看爹妈。"
临走那天,妹妹红着眼圈说:"哥,对不起,让你白跑一趟。"我摸摸她的头:"傻丫头,你是我亲妹妹,这不是白跑。等你办喜事那天,我一定请假回来。"
回到部队,我正发愁怎么还钱,张德民却笑着说:"兄弟们都说了,这是给你妹子的份子钱,谁收回去谁是孙子。"说这话时,他的眼睛亮亮的,就像夜里的星星。
夜里值班时,我站在哨位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北风还是那么大,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暖暖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亲情和战友情,就像天上的星星,看似分散,却是一片星河。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连队里当上了班长。每次听到新兵想家,我就会讲起那次"回家奔丧"的故事。他们听完都笑,可眼里却闪着光。
人这一辈子啊,能遇到一群真心对你好的人,就值了。现在想想,那次虽然是个"假"急事,却让我懂得了一个真道理:世间最珍贵的,不是金钱,而是那些在你需要时伸出援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