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秦，你可算来了！今儿上面点检，咱食堂缺人手！＂我刚推开青龙岭农场食堂的大门，就听见炊事班长张大姐急切的呼喊。
那是1969年深秋的一个清晨，天还蒙蒙亮，食堂门前的杨树叶子已经泛黄，随风打着旋儿往下掉。
记得临行前一天晚上，母亲坐在煤油灯下给我缝被面，针脚细密整齐。她一边缝一边抹眼泪：＂秀珍啊，你一个女孩子家，去那么远的地方，让娘的心怎么能放得下。＂
父亲坐在竹椅上抽着旱烟，咳嗽了两声说：＂现在国家需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咱家秀珍去东北建设边疆，这是好事，你就别哭了。＂
那年我才十八岁，瘦瘦小小的，满脸都是雀斑。南京火车站的站台上挤满了送行的人，我背着印着＂毛主席语录＂的帆布包，跟着大队人马踏上了北去的列车。
火车走了整整三天三夜。我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风景从江南的小桥流水变成了北方的茫茫旷野。
到了青龙岭农场，我被分到五分场插秧队。头一回下水插秧，我就摔了个大跤，浑身沾满了泥巴，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
晚上回到宿舍，我躲在硬邦邦的草铺上，蒙着被子无声地哭。想家，想妈妈的红烧肉，想家门口的那棵桂花树。
宿舍里住着八个知青，大家都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有人半夜会突然哭醒，也有人会偷偷掏出家里人的照片看。
转机在那年冬天来临前。场部食堂缺人手，我被调去当售饭员。食堂不大，却要负责三百多号人的三餐，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烧锅炉。
在食堂，我遇到了改变我一生的姜桂香。她是北京知青，比我大两岁，性格爽朗，说话中气十足，走路总是带风。
桂香总说我像个小麻雀，怯生生的，说话声音都能被饭勺的碰撞声盖过去。她手把手教我认饭票：＂蓝票工人的，黄票家属的，白票咱知青的。＂
头几天，我总是把账算错。有次急得直跺脚，桂香笑着说：＂傻丫头，慢慢来，连乘除都不会的大学生我都教会了，何况你南京来的高材生。＂
食堂的活说起来简单，可要伺候好这么多人吃饭真不容易。每天四点起床，先要把大锅的水烧开，然后和面、蒸馒头、炒菜。
刮风下雨的日子最苦。有次下大雪，我清早去开门，费了好大劲才把门推开一条缝。桂香二话不说，脱下棉袄往门缝里塞：＂你这身板太单薄，冻坏了可不得了。＂
干了一个月，我终于能独当一面了。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外面就排起长队。工人们干活辛苦，我都会多打一勺菜。他们感激地说：＂小秦真会照顾人。＂
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1970年春天的食堂改革。场部决定把打饭窗口改成售饭大厅，可经费紧张。我和桂香商量着节约：能修的修，能补的补。
改造期间，住在附近的知青都来帮忙。男知青负责搬砖扛木料，我和桂香打下手。白天干活，晚上还要准备第二天的伙食。
有天夜里下大雨，屋顶漏水。我和桂香爬上去用塑料布遮挡，她一不小心踩空了，差点摔下来。我吓得手脚发软，她却哈哈大笑：＂要是摔下去，准能让我妈从北京打着伞跑来。＂
食堂里有个老王，是负责电路维修的。他成天逗得我们笑个不停，说等食堂改好了，他们这些大老爷们有福了，再也不用自己做饭受罪了。
1971年深冬，一个让我措手不及的消息传来。父亲得了重病，母亲在信里写道：＂你爸整日念叨你，说想吃你做的饭。＂
我请假回南京，临走时桂香塞给我一个布包，说是给我爸补身子的。打开一看，是十几根人参。她红着脸说：＂托人从长白山带来的，你爸一定能好起来。＂
回到南京，看到父亲躺在床上，消瘦得不成样子。我用人参熬汤，一勺一勺地喂他。他喝完说：＂闺女，在农场过得怎么样？＂我强忍泪水说：＂挺好的，我在食堂工作，学会了很多。＂
父亲的病时好时坏，我不得不延长假期。场里很体谅，让我安心照顾父亲。桂香每月都写信来，说食堂一切安好，还说她学会了做南京的红烧肉，等我回去给我露一手。
半年后，父亲的病情稳定了。我回到农场，却发现食堂已经换了新的售饭员。场部安排我去农机站当统计员，说是看在我念过高中，识字多。
这个变动让我一下子慌了神。农机站离食堂有两里地，我再也不能天天见到桂香了。临走那天，我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哭。桂香来敲门：＂傻妹妹，你以为我会不要你这个姐妹了？＂
在农机站的日子也有意外的收获。我学会了修理拖拉机，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其中就包括后来成为我丈夫的机修工小李。
小李是个老实人，每次来食堂吃饭都坐在角落里。桂香总是打趣说：＂那个小李，眼睛都快长在你身上了。＂我总是红着脸说她胡说。
1974年春天，我和小李结婚了。婚礼就在食堂举行，桂香和老伙计们忙前忙后。张大姐特意蒸了一锅南方口味的大包子，说是要让我尝尝家乡味。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1978年，知青返城政策出台了。很多人选择回城，但我和小李决定留下。这里有我们的家，有我们的感情。
桂香回北京前，我们在食堂门口抱头痛哭。她说：＂小秦，你要是想我了，就去食堂门口站站，那儿有咱们的笑声。＂
如今，我已经当上奶奶了。青龙岭农场的老食堂早已改建成现代化餐厅，可在我心里，它永远是那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地方。
前些日子，桂香来信说她退休了，准备来东北看看。信的最后写道：＂小秦，你说咱俩要是回到当年的食堂，还能不能把饭票算得那么溜啊？＂
昨天，我又翻出了那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我和桂香站在食堂门口，身后是刚改造好的大厅。她扎着两条辫子，我还留着刘海，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
轻轻摸着照片，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希望的年代，回到了那个温暖的食堂。那些艰苦的岁月，那些真挚的情谊，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成为我最珍贵的财富。
有时我会梦见自己还站在食堂的窗口前，听见桂香爽朗的笑声，闻到锅炉里飘出的饭香。梦醒时，枕边总是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