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长,我不干了!这都第十次立功了,还是当不成志愿兵,我要回家!"我把立功证书摔在王德明班长桌上,转身就要走。
窗外飘着秋雨,敲打在老旧营房的玻璃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那是1985年的深秋,空气里飘着潮湿的凉意,我在部队已经整整待了四年,却始终没能如愿转成志愿兵。
说起来,我能参军纯属运气。老家在陕北山区,一个叫石圪节的小村子,家里七口人就靠爹在煤窑子里刨食。
每天天不亮,爹就得钻进漆黑的矿井,晚上回来时,整个人都是黑的,只有牙齿和眼白是亮的,那模样总让我心疼。
1981年我刚满18那会儿,村里来了征兵的。本来我这成分,轮不上当兵,娘整天念叨:"咱家出身不好,你爷爷解放前开过小煤窑,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可队里正好缺个炊事班的,我从小跟着娘烧火做饭,这活计倒是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进了部队。
记得走那天,全家人送我到村口。爹难得请了假,脸上的煤灰都没来得及擦,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放。
娘抹着眼泪,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她晒了三天的红薯干,那香甜的气息里裹着母亲的牵挂。
弟弟妹妹们仰着脸,眼里既有羡慕又有不舍,小妹还扯着我的裤腿不让我走。
刚到连队那会儿,我啥也不懂,就知道干活。每天凌晨三点就得起来生火,大铁锅里的稀粥要一直搅,不然就糊锅底。
冬天的早晨特别冷,我的手冻得通红,可看着战友们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心里就暖暖的。
战友们吃完了我再吃,就着咸菜,也觉得比家里强。营房里飘着饭菜香,我总觉得特别幸福。
第一次立功是帮着救了个落水的。那是个闷热的夏天,我去河边洗菜,看见个新兵在河里扑腾。
也没多想,跳下去就把人捞上来了。谁知道这就是个三等功,那天晚上,王班长请我喝了罐冰镇汽水,是我这辈子喝过最甜的。
第二次是在比武大会上。本来我就打杂的,可炊事班人手不够,就让我也上。结果我这笨手笨脚的,愣是在擒拿格斗项目上摘了个单项第一。
功劳一个接一个来。大队搞野外拉练,我背着两个重背囊,还驮着一个中暑的战友走了十公里。
工兵作业场地起火,我第一个冲进去救出了装备;执勤时发现可疑人员,及时报告立了大功。
可这些功劳,换不来我最想要的东西。每次评志愿兵,我都眼巴巴看着别人过关,自己却因为家庭成分被刷下来。
更难受的是,有人背地里说我是靠在炊事班巴结领导才立的功,那些闲言碎语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1984年冬天,我收到家里来信,说爹在矿井里受了伤,抬回来时整个人都是蜷着的。
家里为了给爹治伤,借遍了全村,还是不够。弟弟辍学去了煤窑,妹妹到镇上的砖厂打工,我的心像被人揪着一样疼。
每天晚上,我都会偷偷摸出娘给的那块已经发硬的红薯干,咬一小口,想象着家里的味道。
"你小子就这点出息?"王班长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他走到我跟前,脸上的表情我看不太明白。
办公室里飘着淡淡的煤油味,墙角的炉子红红的,倒映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
"班长,你不知道,我爹又住院了,家里揭不开锅..."我的声音哽咽了,"我这么多功劳,连个志愿兵都转不了,还不如回家..."
王班长从抽屉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红塔山:"来,抽根烟。"这是我第一次看他掏烟。
烟雾缭绕中,我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你知道我为啥一直帮你吗?"王班长问。我摇摇头,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
"1965年,我跟你现在一样大。也是成分不好,差点没能入伍。要不是老连长帮我,我早回老家种地去了。"
王班长眼睛里闪着光,"那会儿我也想当军官,可惜..."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桌上那张泛黄的老照片。
这时,我才注意到照片上是个年轻军官,正笑着搂着一个戴着大檐帽的小战士。定睛一看,那个小战士竟是年轻时的王班长。
"那是我的老连长,要不是他,我早就..."王班长说到这儿,仿佛被什么哽住了。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打在窗户上啪啪作响,像是在和我们的心事共鸣。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我回头一看,是个穿着藏蓝色中山装的老人,头发全白了。
王班长腾地站起来:"首长!"我这才知道,这位就是他常说的老连长,现在已经是师里的副师长了。
老首长笑呵呵地说:"老王啊,今年我就要退休了,特意来看看。这位就是你常说的那个小伙子吧?"
王班长点点头:"就是他,立了十次功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骄傲。
"哦?"老首长来了兴趣,"说说看,都是怎么立的功?"他坐在椅子上,目光慈祥地看着我。
我磕磕绊绊地说完,老首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转向王班长:"老王,你还记得当年我是怎么帮你的吗?现在也该你帮人的时候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想起王班长的经历,又想起家里的情况。
娘来信说,爹的伤还没好利索,又去下井了,说家里实在撑不住了。我翻来覆去,心里堵得慌。
第二天一早,我正在灶房和面,王班长急匆匆跑来:"小刘,快收拾下,跟我去团部!"
在团部,我见到了更多的首长。他们翻看我的档案,问了很多问题。
最后,团长说:"这小伙子不错,是块好材料。老王,你放心,我们会好好考虑的。"
1986年春天,我终于等来了那身志愿兵的制服。穿上的那天,我哭了。
王班长就站在我旁边,脸上带着欣慰的笑。他拍拍我的肩膀:"小刘,记住今天的心情。以后有机会了,也要帮助别人。"
没想到,老天爷跟我开了个玩笑。就在我转成志愿兵后不久,家里来了个晴天霹雳。
爹在井下遇到瓦斯爆炸,再也没能上来。我请假回家奔丧,看着娘花白的头发,看着弟弟妹妹哭红的眼睛,心如刀绞。
王班长知道后,专门请了假来看我。他二话不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这是我的积蓄,你先拿着用。"
我死活不肯要,他硬塞在我手里:"你现在是志愿兵了,就得担起责任来。以后有能力了再还给我。"
多年后,我已是一名连长。再回老部队看望王班长时,发现他还是在那间小办公室。
屋里的陈设还是老样子,连那台煤油炉都没换。只是他添了许多白发,脸上的皱纹也深了。
看着他办公桌上那张泛黄的老照片,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有些人,看似是在帮你,其实是在传承一种精神。
就像春天的种子,播种的人未必能看到收获,但他依然会把最好的种子播下去。
"班长,还记得我当年摔在你桌上的立功证书吗?"我轻声问道。
王班长笑了:"记得,那张证书我还留着呢。"他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旧文件袋,里面装着那张都快褪色的证书。
我望着他满头的白发,鼻子一酸。昔日的热血青年,如今也成了两鬓斑白的老班长。
有些话,不用说出口,我们都懂。在部队这个大熔炉里,我们都是被生活淬炼过的钢。
窗外,又下起了秋雨,就像多年前那个不平静的下午。营房的屋檐下,雨滴串成了线,模糊了往事,却擦亮了记忆。
现在,每当我看到新兵脸上青涩的表情,就会想起当年的自己。也许,这就是王班长说的传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