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史過论神
在《左传》鲁庄公三十二年中，插入了一段离奇文字。之所以是文字离奇，在于它是一个与“神”灵有关的故事！即“有神降于莘”。莘这个地方位于今天河南三门峡市以东不远的地方，属于虢国管辖的地方。《左传》原文是：
秋七月，有神降于莘。惠王问诸内史过曰：“是何故也？”对曰：“国之将兴，明神降之，监其德也；将亡，神又降之，观其恶也。故有得神以兴，亦有以亡。虞、夏、商、周皆有之。”王曰：“若之何？”对曰：“以其物享焉，其至之日，亦其物也。”王从之。内史过往，闻虢请命，反曰：“虢必亡矣，虐而听于神。”
神居莘六月。虢公使祝应、宗区、史嚚享焉。神赐之土田。史嚚曰：“虢其亡乎！吾闻之，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虢多凉德，其何土之能得！”
这段故事的核心是说，在虢国的莘这个地方降临了一位神灵，而这位神灵闹出的动静很大，不但虢公丑敬奉有加，还惊动了周惠王！周惠王不得已，派出周王室太宰以及与祭祀相关的官员如祝、史等人员前往献祭。同时随行的人还有内史（官职）过（名），估计是周惠王身边近臣。听说周惠王的代表团前往献祭，虢公丑安排了对等接待，并当着周天子代表团的面，降临虢国的“神”灵赐予了虢国“土田”。内史过正是通过一系列的近身观察，尤其根据虢公之臣史嚚提供的信息，得出了“虢必亡矣”的结论！
《左传》中“有神降于莘”的这段故事，在《国语》中被冠名为“内史过论神”。比较而言，《国语》的记述侧重于周天子与内史过的对话，其中对神的评论细节更为详细，而《左传》中，对整个事件的记述却更加详尽，人物对话也更丰富，其中虢公之臣史嚚的“论神”言论，包括对虢公本人“凉德”的评价，称得上是“振聋发聩”！史嚚的言论，当然是对虢公丑人品的直接攻击，也是对所谓“神灵”赐“土田”与虢公的无情批评和揭露！而史嚚的这段话，在《国语》中一并交给内史过说了。
前人阅读这段故事，一般都认为这是为了给发生在鲁僖公五年的虢国亡国事件埋下伏笔。伏笔，这当然是《左传》的叙事特点。但是，如果读者简单把这件事归之于伏笔，那还是有所不足的。其中的不足，就在于少了一些该有的疑问。比如，为什么虢国会出现神灵事件？是人为装神弄鬼，还是真有其事？如果是人为的装神弄鬼，则从“神赐之土田”中可以读出什么样的内涵？尤其，如果联系到这件事竟然还惊动周惠王，而周惠王还不得不派出代表团前往献祭，则其中的意味就更加值得读者推敲。当然，作为虢公之臣的史嚚的那番论述，其实就是对“有神降于莘”事件的最好注脚。
为什么这么说？
其一，神灵之事，必然虚妄。装神弄鬼，必是人为。这当然是作为现代读者的第一条该有的判断。即使作为春秋时期的人物如内史过、史嚚等也认识到，所谓的神灵并没有什么特异功能，最多就是一名天下兴亡的“社会观察者”而已。
其二，虢公的人品很差，这是这则故事提供给后世的基本判断。虢公的人品可以归结为暴戾专横、刚愎自用以及贪鄙不仁。这在《国语》中被归纳为：“贪冒辟邪，淫佚荒怠，粗秽暴虐；其政腥臊，馨香不登；其刑矫诬，百姓携贰。”从这28个汉字的概括来看，虢公丑的问题的确十分严重了！
其三，虢公丑不但人品差，在国际关系上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确切的说，是一个好战分子。比如在虢公丑时期，虢国参与的战争就不少，比如屡次伐晋之战，拥立周惠王之战，执樊皮于京师之战等等，以及鲁闵公二年发生的虢公败犬戎于渭汭之战。这些战争的发生，对于虢国而言，必定是置百姓于横征暴敛之下，死战士于金戈铁马之中，岂是区区虢国可以承受的！
其四，虢公丑的好战，必定付出了巨大代价，而这些代价，虢公丑必定需要寻找补偿。而寻找补偿的方向之一，应该就是周惠王！曾经的周惠王在复辟之初，被虢公挟持于虢国，期间周惠王就把自己的“酒泉”赏赐给了虢公。但是，如今的虢公丑，在看到齐桓公日益坐大，在看到晋国的日益强盛，自然会心里不平衡！而不平衡之下，虢公丑一定会动起周惠王的心思来。这个心思，就是“闻虢请命”的核心用意，就是通过装神弄鬼，让周惠王对他继续赏赐！通过周惠王的赏赐，虢公丑就可以继续发动战争，以名正言顺的夺取更大的生存空间。比如向黄河以北发展，向关中渭水流域发展。
其五，虢公丑的心思，不但被史嚚所看破，也被内史过所侦知。由内史过与周惠王之间的对话可知，周惠王在识破虢公把戏之后，一定是做出了比较圆滑的答复。这个答复内容，比如可以是让虢公丑向西发展，并与犬戎作战，从而夺回周王室曾经失去的土地。而答应只要虢公丑能夺回故土，那就是他的。而这，便成就了虢国好战必亡的历史归宿。
其六，从史嚚和内史过的言论来看，自周公旦发端的儒家学说本质上是否定神灵的存在的，或者说是通过民、神一体论实现了民为邦本的执政理念转化。这当然是非常先进的一种古代学说，这种学说从根本上否定了殷商时期敬鬼神而虐民的残暴统治，转而通过以民为本的执政方式，实现国家政权的长期稳定。虢公丑的所作所为，不但是残暴不仁的，也是对过去“鬼神专政”时代的复辟和倒退，当然是“非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