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新年伊始,我们冀中军区来了一位特殊人物。
此人身材肥大,蓝眼珠,高鼻子,头扎白毛巾,身穿冀中老百姓的上布褂子,看上去显得很滑稽,也很气派。
他挺胸走到我的面前,用夹带异腔的中国话说:
"将军!见到你,我感到十分荣幸!"
随即"啪"的一声,两脚一并,行了个举手礼。
"盟军观察员艾斯·杜伦中尉。"
翻译向我介绍说。
实际上,在这位美国军官来到之前,上级已经把他的有关情况通知给我们了:
盟军观察组是去年十一月十三日从延安到达晋察冀军区的。
在那以前,他们到过重庆、西安等地,"观察"过大后方的蒋介石的军队。
现在,盟军观察组把杜伦中尉派到冀中,来"观察"在敌后作战的八路军。
到冀中考察前,杜伦上尉在晋察冀军区住房门前留影,河北阜平
杜伦中尉原是美军陈纳德部队的,在我国杭州度过童年,因此,会讲一些中国话。
他奉命来了解冀中的敌我斗争情况,说是为将来盟军在中国对日作战作准备。
按照晋察冀军区的要求,我们尽可能地为他的考察工作提供方便,找来了一位名叫马振武的同志给他做翻译。
杜伦在平汉路西化装成冀中百姓的模样,由那里的部队派人护送,过路后,又由我们冀中部队派人用牛车把他接来。
乔装的八路军武工队护卫杜伦向冀中进发
我握住他的手,笑道:
"欢迎你,杜伦先生!我们这里,条件可不好噢!来,洗把脸,休息休息。"
杜伦把头上的毛巾抹去,露出黄头发,洗完脸之后,坐了下来,刚呷口茶,就放下茶碗,朝我翘起大拇指,说:
"将军,想不到你们八路军的指挥员都这么年轻!顶好!顶好!"
听得出,杜伦的语调里既有惊叹和恭维,也有轻视和怀疑。
我笑问:
"杜伦先生此次来,有什么要求吗?"
杜伦掏出一块白手绢,使劲抹着下颌和脖子,声音很响地说:
"日本不行了,我们美国有力量,我们要在中国的渤海岸登陆,要在冀中实施空降,把日本人赶下海去!
将军,我想看看你们的部队,了解你们在平原上是怎样和日本人作战的。
我还想到保定飞机场,到天津杨柳青铁桥看一看,以便叫我们的B25轰炸机来轰炸。总之,我要到最危险的地方去冒冒险!"
杜伦说到美国的轰炸机时,大概是因为激动,情不自禁地把一只手高高举起,食指伸出,指向屋顶,颇为自豪。
我告诉他,欢迎他去参观冀中军区的部队,如感兴趣的话,还可以钻钻冀中平原的地道。
但是,保定机场和杨柳青铁桥那里是日军占领区的腹地,也是他们重兵驻守的目标。
去那里,一旦被日伪发现,那就难保平安。
要相信日军对于生俘一个美国军人是非常感兴趣的。
也许,日本人的耳目已经侦知他的到来了。
"喔?"
杜伦一惊,喃喃地说,"对的,对的。还是不去好,不去好!"
少顷,他用英语向翻译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
他说得很快,有时还把两手摊开,肩头一耸,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翻译把他的意思告诉了我:
杜伦认为,日本陆军的攻击能力是世界一流的,只是稍次于美军而已。
在这样的大平原上,装备简陋的八路军不但能站住脚,而且还能不断歼灭日军,实在不可思议。
在重庆时,蒋介石的将军们曾说:
八路军就是那么几个人,那么几支枪,打几下就跑。没多大战斗力。
对这类说法,杜伦半信半疑。
他说,美国的军火武器有的是,问我们想不想要美国军援。
杜伦还说,他来冀中后,每到一村,总有许多老百姓好奇地围观他,有的人还叫他"洋鬼子"。
对此,他很有意见。
我要翻译告诉他,我可以和他谈谈敌后抗战的情况。
至于八路军的战斗力如何,请他亲眼看一看,就会得出自己的结论的。
我们的武器,主要靠缴获,自己也生产一些,但不多。我们不反对外援,也不把希望寄托在外援上。
要不要盟军的军火,最好是跟我们毛主席、朱总司令去商量。
关于当地老百姓叫他"洋鬼子",这要请他谅解,因为冀中这个地方,清末年间遭受过八国联军的祸害,当地百姓恨透了外国侵略者。
这一点,希望他能理解。
现在我们延安和美国是友好的,有着共同的敌人———日本法西斯。
他作为盟军派来的观察员,理应受到尊重。
我们会告诉当地群众,不要再叫他"洋鬼子"。
今晚,我们将召开一个欢迎会来欢迎他。
在我们共产党、八路军的抗日根据地里,一切真心实意帮助我们抗战的国际友人,都会受到最诚挚、最热情的款待。
我还特地列举了白求恩、巴苏华、柯棣华、傅莱、班威廉、唐儒和林迈可等国际友人在冀西一分区时的情况。
杜伦听了不住地点头,连声说:
"顶好!顶好!我佩服他们。"
当天,在大官厅村,由我出面宴请了杜伦。
杜伦看到那满桌的鸡、鸭、鱼、蛋、虾及酒时,不禁目瞪口呆,站在那里激动地对翻译咕哝了半天。
原来,在重庆时国民党军政人员告诉他,前方的八路军一天两顿小米汤,粮弹极缺。
他以为到冀中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没想到我们在艰苦的战争环境中,还能盛情地款待他。
因此,他被感动了。
饭后,夕阳西沉,我们召开了"欢迎杜伦中尉晚会"。
当我把杜伦中尉介绍给出席欢迎晚会的军民们时,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杜伦激动地挥起胳膊,不停地大声喊:
"哦———谢谢!谢谢!共产党、八路军是顶好顶好的朋友!"
他那美式中国话,引起会场上一片善意的笑声和更加热烈的掌声。
杜伦在冀中军区欢迎会上讲话
第二次见到杜伦的时候,我向他介绍了我们坚持敌后抗战的一些情况和体会。
杜伦对此挺感兴趣。
我说,我们将毛主席关于持久战的战略方针,作为我们敌后斗争的指导思想。
不管在山地、平原、湖泊、河流,我们都广泛地开展群众性的游击战争。
我们以游击战为主。
但不放过有利条件下的运动战,目的是歼灭敌人。
同时在敌后牵制住日军力量,不让他们向正面战场的国民党军队进攻。
我还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对他谈了八路军在黄土岭战斗中诱敌深入,击毙敌酋阿部中将,震动了侵华日军和日本国内的情况,说明我们的游击战是既"游"又"击"。
"游"是手段,"击"是目的。
我告诉他,从表面上看,日军占领了华北,实际上只占了部分点和线,广大乡村仍在我们控制中。
我们进行的是一场人民战争,我们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正如毛主席在《论持久战》一文中所说:
"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
日本敢于欺负我们,主要的原因在于中国民众的无组织状态。
克服了这一缺点,就把日本侵略者置于我们数万万站起来了的人民之前,使它象一匹野牛冲入火阵,我们一声唤也要把它吓一大跳,这匹牛就非烧死不可。"
"野牛!哈哈,野牛!比喻得顶好。"
杜伦开怀畅笑。
我谈到敌人"五一大扫荡"以来冀中平原游击战争的情况时说:
我军既敢于在敌重兵围困之下坚决打击敌人,又讲究斗争的艺术,坚持积小胜为大胜的原则,首先打击对群众危害最大的日军和铁杆汉奸。
为此,冀中军民创造了"挑帘战"、"院落伏击"、"捕捉战"等多种战法。
我军还利用日军修碉堡要木匠的机会,化装成木工,带着锋利的斧头进入敌堡。
敌堡内的日军由于夜里不敢睡觉,白天都在休息。
我军便抓住这个机会,挥斧入室,把敌人砍成肉泥。
六分区的指战员侦知敌据点里的日军每天早操时都不带武器,低头默诵"天皇圣训",便化装成挑担、送粮的百姓和骑车送情报的"顺民"一涌而上,全歼敌人。
我军还利用日伪军的矛盾,化装日军袭击伪军,化装伪军袭击日军、化装一部分日伪军袭击另一部分日伪军,并利用伪军、伪组织中的内线关系,对孤立、分散和内部动摇的敌人据点实行围困,里外夹击。
我军指战员时而化装成出殡的模样,在特制的棺材里藏着机枪,待接近敌人时突然一阵猛打,将敌全歼,时而巧扮花红,化装娶亲,诱敌出碉堡来抢亲,出其不意地打它个落花流水。
对少数最大恶极的敌军头目及"铁杆汉奸",则采取"单打一"、"掏老窝"的办法,坚决除掉。
"哈哈……"
杜伦忍不住又笑。
他两眼生光,脸颊泛红,不断地竖起大拇指。
我又谈了我们在冀中平原开展地道战的情况。
杜伦对此感到很神秘。
大概是想得点感性知识吧,他跃跃欲试地说:
"将军,我想去钻钻地道,如果您许可的话。"
我笑道:"当然可以。"
我把周自为同志找来,让他陪同杜伦中尉去钻几个地道。
后来我听说,杜伦钻地道时倒还能吃苦,那么个大高个子憋在低矮的地道里,始终不退缩。
他好提问,地道里的一切设施他都要问问。
钻出地道口,看到挂着的高粱穗子,他都感到好奇,问那是何物。
过了几天,他再次见到我时,大谈观后感,一方面称赞这种地道修建得巧妙,另一方面却对这样的"土地道"能否抵挡得住日军重火器的攻击,持怀疑态度。
这时,我们正好准备在饶阳城南边的小堤举行一次大规模的军事检阅,以此振奋士气和民心,推动部队和民兵的训练。
我特意邀杜伦去看检阅。
我和林铁、金城等同志,经饶阳城东七里处到了滹沱河南边。
饶阳城是全县剩下的唯一的一个日军据点了。
敌人把碉堡建在城墙上,昼夜提心吊胆,生怕我们攻城。
我们从城东、城北两面已经限制住敌人的活动。
距城七里的诗钦村,人们已经可以放心地跳秧歌舞了。
杜伦是由我们的同志护送,乘着牛车从饶阳城和安平城中间穿过来的。
碰巧,那天晚上我们七分区的所属部队袭击敌人据点安平城,骤然间,枪炮齐鸣,弹火纷飞。
不一会,城楼的东北角燃起了熊熊大火,乡亲们远远望着,高兴得直喝彩:
"东北城楼被攻占了!"
"八路军这是第三次打入安平了!"
"安平迟早要被咱们全部占领!"
杜伦亲眼看到此情景,很是激动,嚷嚷着要跟进城去看看。
当然,我们没同意,因为安平城还未最后占领。
在小堤村举行的检阅开始了。
杜伦看到通过检阅台的一队队八路军,雄纠纠,气昂昂,一式日军装备,以及他们和民兵精湛的射击、投弹、刺杀表演,佩服地对我说:
"将军!我在重庆看过国民党的军队,他们每个连队都不满员,他们搞假的,临时凑起来的。你们是真的,兵源是无穷的。共产党有办法!"
说到这里,杜伦转眼看了看周围,压低嗓门,意味深长地对我说:
"将军,咱们是朋友,朋友之间说的话,最好不要传到第三方那里去,好吗?"
说罢,他肩一耸,两手一摊,作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笑了。
冀中军区司令员杨成武、政委林铁、副政委李志民陪同杜伦检阅部队
看来,杜伦虽然是位美国军官,受"唯武器论"的影响颇深,但他还是有些正义感和分析力的,为人也坦率。
检阅完,杜伦一个劲地说,冀中这个地方有很多东西可以考察,他要到下面去看看,回延安好向他们的上级汇报。
随后,我安排他到七分区和八分区去了一趟。
七分区的领导同志和八分区的司令员兼政委周彪都接待了他。
他参观了那两个分区,很兴奋,说收获很大,还想到九分区去看看。
我考虑到那一带靠近平汉线,据点不少,怕不安全,就劝他别去。
可杜伦正在兴头上,根本听不进我的意见,一个劲地要走,还幽默地说:
"从祖先开始,我们美国人,特别是美国军人,就富有冒险精神!"
我只好同意了。
我给九分区司令员魏洪亮打了个电话,通知他要保证杜伦的安全,还交待说:
"你们要热情接待,可以让他看看附近的部队,协助他了解一下情况。"
一月十五日,杜伦在我们派去的作战科长高存信、参谋吴英民及两名警卫员护送下,出发到九分区新驻地———任邱县边关村。
杜伦和杨成武等冀中军区领导合影
杜伦到达九分区后,由于魏洪亮同志跟我到白洋淀看地形时冻伤了脚,感染了,正发着高烧,便由作战科长雷溪接待杜伦。
过了三天,魏洪亮同志打了几针之后,病情有所好转,便坐在炕上和政委王道邦一起接见了杜伦。
后来我听说,杜伦对这两位年轻的分区领导很赞赏,而魏洪亮和王道邦同志对杜伦的接待也是很热情,很有分寸的。
为了研究春季反"扫荡"准备工作,检查练兵进展情况,讨论军火生产、供给与地道斗争等问题,一月十七日,我们在军区召开了为期九天的分区以上干部会议。
这是我到冀中后召开的第一个高级干部会议。
长期以来,因为斗争形势和环境的关系,冀中各军分区大体上都是各自为战,缺乏统一领导。
有一些领导同志和我在这次会上还是第一次见面呢!
不料,会议结束后,从九分区传来了一个消息:
昨晚,河间敌快速部队及任邱、高阳之敌共两千多人,突然向边关村奔袭,九分区司令部匆忙转移到附近的皮里村,魏洪亮和王道邦同志带着杜伦下了地道。
敌人在今天拂晓时分,把边关和皮里两个村铁桶般地围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