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泪忆衡阳(蒋鸿熙自述)19:城破

近代史初绽芳华 2024-06-03 08:24:44

医院里早就不成其为医院了,医官、护士、护兵,统统拉到第一线去,作一分一秒的支撑抗拒,所剩下的尽是些呼号惨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一些不能行动的重伤官兵。

医药,早就没有那回事了,死亡的人数没人统计他,也没人处理他,就让他在腐、在臭。

"我们已经五六天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了。"

一个认识的伤兵告诉我。

我还算幸运,有几个人跟着我,虽然也都是负伤的,幸而还能够行动。

一个比坟墓还狭窄的可怜的堡垒里,放着一张竹床,我躺在上面。

另外,一些还能够行动的轻伤兵、重伤兵,一齐挤到我这里,塞得满满的,简直窒息的喘不出气。

大约是7日前后吧!本来先一天晚上,司前街已经发生巷战,西北一带,已经存人不住,7日上午,六十九兵站医院被敌占领,千多个不能行动的重伤官兵在一阵惨叫之下,大概是刺刀底下,结束这奄奄一息的生命了。

跟着,普遍的巷战继续的展开,机枪声、炸弹声愈逼愈近、愈演愈烈了。

能够勉强行动的轻伤兵,在紧张万状之下,南门跑到北门,东关跑到西关,但到处都是一样的紧张,哪里有安全所在呢?

像我这样不能行动的人,当然只有听其自然,不闻不问了。

下午五点钟光景,敌人又开始猛烈的炮击。

不知是人数麋集太多,被他发现目标怎的。

在我们堡垒附近落下不少炮弹,两面房子里聚集着的伤兵,被这一阵也就炸死不少。

堡垒里面虽然没有伤亡,但也被震撼得狼狈不堪了。

情况一步比一步紧迫起来。

街上的秩序,已经像沸了汤的锅里似的,异常的嘈杂纷乱,各街各巷处处布防,凡是能够行动的人,都被搜集去参加这最后火线交战,而迭次传来消息,有的说军司令部已经被围,有的说银行街已经失守,但任凭你怎样都没有办法打听出一点正确的消息。

"今天晚上不知道要怎样度过这一夜。"

大家都这么私议着,失败的命运已经注定的了,但有什么办法呢?

任你怎样努力,找不到一枚手榴弹,就是想自杀,也没法着手。

敌人进来以后,我们怎么办呢?谁也不敢想。

堡垒的位置比较偏僻一点,目标又不太显著,因此不很引人注意,我又叫他们把门填塞起来,不准出去,随你怎么样,我们是听天由命,置之不理。

入夜以后,还继续纷乱嘈杂。

但到了半夜以后,却突然异常的沉寂了,沉寂得像寂静的山村,像升平的夜市,听不到嘈杂、叫嚣,一点意识不到战争。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大家都在怀疑。

"不理他,我们还是不要出去。"我说。

意外地,这半夜我倒睡得很鼾熟。

天亮了,外面仍然寂静得没一点声音。

大家都有点莫名其妙了,"我出去看看去!"我的一个勤务兵说。

"不要忙,等一会看看动静。"我阻止他。

快十点钟了,这堡垒像世外桃源似的,始终没有被人发现。

他们再也忍耐不住了,挖开门,我的一个勤务兵和另一个伤兵,走到外边去。

约莫有一杯茶光景,我的勤务兵慌慌张张地跑回来,"报告营长,敌人已经进城了吧?来来去去,和各街口放步哨的好像都是日本鬼子!"

"笑话!岂有此理,就是失守,也没有这么快的。"我说。

"一定是的,我看到都戴着钢盔。"他说。

"那大概是190师的队伍。"

第二个出去的伤兵跑回来了,"报告营长,确是日本人进来了,我听到他讲话哩!"他说。

我有点慌张了,"怎么这样快呢?没有听到激烈的抗拒呀?"我说。

其实,在半夜前后,敌人已经进入市区了,那几个残病弱卒,怎抗得住这样惨烈的巷战呢?

"再去看看实在去!"我说。

半杯茶工夫,外边传来一阵吆喝:"哈罗,赫!"

那么粗笨野蛮的声音。

真的有点异样了,我感到有点忐忑。

勤务兵进来了,"报告营长,日本人已经来了,有一个会说中国话的,带着他要进来见见你!"

像是受了意外的打击一样,脑筋"轰"的一声,似要晕了过去,虽然早就知道不会有良好结果,然而谁曾想到会堕入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残酷、最侮辱军人、最不光荣的俘虏命运呢?

一阵无名的激烈的酸痛,眼泪直流下来,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的勤务兵和几个伤兵都站在我的床前,不敢放声地低低地痛楚地啜泣着。

到这时候,你才会感觉到"祖国"、"自由"是多么可爱,多么让人心疼的词语啊!

"赫!哈罗!"

刺耳的猪一样的声音,令人感到万分的悲伤,"里面的人都出来,放下武器,不要乱动!"

清楚的我听到是湖北口音,"汉奸!"

我心里在骂——这是日本翻译。

"报告营长,那个会讲中国话的,要把你抬到外面去。"

第二次出去的弟兄报告我。

"好吧!来来!把我抬出去。"我毅然决定地说。

其实到这时候,有什么办法呢?

抵抗不能,求死不得,只有拼上一条命,随你怎么样。

总之,我只当作早就死了的。

浑身泥污,蓬头赤脚,差不多和我们同样狼狈的日本兵,由一个像是官长的率领着,以一种奇异的眼光望着我们,样子虽然异常狰狞,然而,在我们眼看来,绝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畏惧。

"这般杀剩下的鬼子,什么东西,谁怕你!"

我们私下都在这样说。

一个着军服,戴红臂章的翻译,站在一边,样子是那么卑鄙可恨。

示意我的勤务兵,把我扶坐了起来。

"请问官长,你的贵姓名和官职?"翻译很客气地说。

"我叫蒋鸿熙,我是负了伤的营长。"

我坦白地告诉他,勤务兵他们眼睛盯着我,似乎叫我不要这么实说,也许为了这身份问题,会引起更大的困难和更严重的处置。

一回头,他向那个像是官长的"唧唧咕咕"地讲了几句,又转向我说:"报告营长,日本人的意思,对于贵军的作战精神与官兵的英勇壮烈,他们都是异常的敬佩,现在衡阳外围已经肃清,桂林已隔入包围,中日战事不久就要结束了,现在贵军方军长已经在汪主席领导之下和日本人合作建立新的中国与东亚和平。现在请营长带着你的部下,停止敌视态度,一齐跟我们到那边去,听候方军长的命令,重新编队。"

"那么方军长呢?"我问他。

"到军团部开会去了。"他说。

"既然这样,我希望我能够见见方军长。"我说。

"见不到的,他已经不在此地了。"他说。

"那么团长呢?"

"也不可以!"

我笑了笑,很清楚的我已经知道是什么一回事。

"好吧!你告诉他。"

我说,"我是营长,我这儿只有几个人,武器是没有的,我们不准备抗拒,但我们也不会怯弱,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好啦!我们会坚定地守着自己的岗位,我们也要试一试所谓的东洋文明,告诉他,随你们的便。"

又"咕唧"了一会,转过脸来,他先笑了笑:"日本人很钦佩你的气度,那么请到那边集中一下好了,没有什么关系,你请放心。"

大街上络绎不绝的一些还能够勉强行动的伤兵住一起,集中看守。

日本人正在忙着架电话线,拆障碍物,各街各巷架起轻重机枪,严密地戒备着,各处都是"赫!赫!"吼一般的声音。

衡阳!你到底被"奸污"了,数万白骨染黄沙,换来的就是这"无人收废帐,归马识残旗"的命运。

看到这颓垣败壁,看到那街头巷口还没有清除的死尸,看到那残手断足的伤兵,看到那日本人得意的狰狞的态度,我的心抽搐了!恨不得和这眼前一切同归于尽。

刚到街口,却巧一副担架抬着赵过来,乍然一见,两个人忍不住都嚎啕痛哭起来。

"熙兄,不到这时候,不知道国家是可爱的啊!"他说。

满街上十元一张的关金钞票,像庆祝元旦时的鞭炮纸屑似的,随风飞舞,各种古古怪怪的珍奇物品,也毫无顾惜地践踏满地。

每逢街巷转角就遇到一次检查,钞票他们是不要的,他们最欢迎的是纪念品,首先把我两支水笔和一只挂表抢了去,尤其那支派克水笔,是徐营长的纪念品,令我好生心痛。

也不知什么街,什么巷,一所大房子里,挤满了被集中起来的伤兵,脚也伸不进去,我的担架就放在人身上。

污秽、恶浊、吵闹、啼哭、脓血,啊!这就是18层地狱了,还要什么阴司地府呢?

中美混合大队的飞机,不断地在头上呼啸着盘旋着,"我们的!我们的飞机!"有些伤兵天真地兴奋地呼叫着。

可是飞机是我们的,弹也是我们的啊!

下午在一阵大轰炸之下,鬼子固然也有些伤亡,然而牺牲最大的,还是我们自己。

饥饿的滋味,恐怕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残酷的了。

多数伤兵,已经记不清楚他是哪天吃过饱饭。

原因是早就没有米,现在在这样集中看管、严密禁闭之下,更还有什么话说呢?

肚子里饥肠辘辘,头昏眼花,每个人都斜躺着,你靠着我,我靠着你,我呢?比较还好一点,大概日本人知道我是官长吧!送给我几片煎熟的马肉,分开来,我吃了一片,又喝了两碗冷水,心里似乎好过一点。

飞机不断地在头上呼啸着、盘旋着,不时,这儿来一阵扫射,那儿投一颗炸弹。

"为什么早没有这么负责呢?"

许多人这样咕哝着、怨恨着。

为了避免空袭,日本人也没有办法煮饭了,黄昏以后,看守我们的一个小队,集中每人一个饭盒,在房子外煮饭,也就是在稻子上刚刚摔下来,草草碾成的糙米,一些马肉切成四五两重,一块块地炸着。

但当他刚刚煮好,还没有分配享受之前,也不知在哪一位领导之下,一声呼啸,几百个伤兵,一拥上前,几十个人抢一个饭盒,你一把,我一把,片刻抢了个干净。

只剩下几十个空饭盒,横七竖八地丢到墙根,无人过问了。

同在饥饿线上挣扎着的日本人,怎么不气呢?然而除去乱打一阵,和骂几声生硬的"妈的皮"外,他们也没有办法。

两次都是这样,甚至在他们禁卫森严之下,轮流开饭的时候,也一样被他们冲进去,抢个一干二净。

没有办法,他们不煮了——或许也没有米了。

陪着我们一起饿着,抢到的人吃得兴高采烈,不能动的人馋涎欲滴,日本人气得发昏——只是跺脚,"妈的皮"、"妈的皮"地骂着,我们却笑得要命。

就在这样喧哗纷乱的地狱里,度过极不宁静的一夜。

第二天,十点多钟,突然传来一个命令,所有被俘的校官一律到师团部去,听候师团长个别谈话。

"我是负了重伤的,可以不去了吧?"我问那个翻译。

"不行,任何人都得要去的,他们都已经去过了,只有你一个。"他说。

"我走不得怎么办呢?"

"没关系,有人抬你。"

郊外一两里路,一所像是别墅的洋房子里,做了他们的师团司令部,禁卫森严,卫兵一道一道的检查着,担架一直抬进像是花园但也被炸得残破不堪的院子里放下,一个像是传达的家伙和护送我来的那位中队长,"咕噜"几句,又走了进去,一会儿师团长出来了,健步铿锵的神气,大步地走出来,站到走廊下的水门汀台阶上,手里拿着的像是表册,所有的日本官兵,大声的"赫"的一声,抱刀的抱刀持枪的举枪,徒手的举手,向他敬一个礼,他傲慢地点下头。

看去倒是很善良的样子,白白的脸,胖胖的个子,很短的身体,一口不很生硬的北平话,很斯文而和善的,要不是预先知道他,简直不会相信他是日本人。

他很委婉不厌其烦地询问我的籍贯、年龄、出身、经历、现级职等,我以实说实,毫没保留地告诉他。

"那么,你对于这次衡阳战役,有什么感想呢?"

他笑着说,但笑容里似乎含有狡猾。

"本军以一军之师,抗十万之众,坚持四十余日之久,可谓打破历史上守城之纪录,卒因弹尽粮绝,外援不继,伤亡殆尽,力竭被俘,虽云失土没师,敢谓非战之罪,站在军人守土卫国之立场,自幸可告慰无愧于袍泽,今作阶下囚,乃屈于势,非怯于勇!"

我盯着他,慢慢地说。

"那么这样说来,你们算是成功的了,是不是?"

"是的!我不承认是失败!"

"你们的作战力量,尤其是吃苦耐劳精神,确实是值得我们佩服的,告诉你,世界上最好的部队,是我们大日本皇军,其次是德国德军,再其次就是你们长沙军了。"(注:本军自第三次长沙会战大捷后,威声远播,敌人华中部队,闻风丧胆,因两次战绩均在长沙,故敌军均呼为长沙军,常德会战时,据俘获之日军云,本来南进士气极旺,中途听说长沙军增援到达,官兵斗志异常消沉,驻占衡阳之68战编师团,即为常德会战之先锋,对本军之实力,领教最深,敌官兵均称以长沙军云。)

"你们确实也不错!"

我只是笑了笑未加可否。

"那么对于今后呢?"他又问我。

"那,这是你们的问题,我们的生命,我们的伤……总之,我是代表中国陆军的军官,我要保持我的身份和荣誉。我愿意接受国际法上俘虏应得的待遇,我也要尝试一下,日本式的文明。"

我冷笑着说。

"实告诉你吧!衡阳占领后,西南主力,已经被我们完全歼灭,昨天晚上,桂林又被我们占领,听说蒋介石已经飞往美国,重庆方面,只剩下少数顽周分子,在作无谓的抗拒,在我空军猛烈扫荡之下,不要几日,就要解决了,你对于你的国家的前途,又是怎样的看法?"

"军事上的失败或许是真的,然而中华民国,有他善良的道德传统,悠久的文化历史,博大精深的民族哲学。他不会灭亡的,也没有哪个有资格能灭亡他。相反的,最后被灭亡的,怕不是中国!"

我昂然地说。

"你说最后灭亡的是日本?是不是?"

他脸色有点变了,我看他左手摸着刀柄,上齿咬紧下唇,似乎是极力控制自己的感情。

"呵!你们不是胜利了吗?那还怕我说什么吗?只有胆怯的人才害怕别人的言语。"

我笑了笑说。

"有点意见,希望你能够接受,就是你能够和我们合作,率领你的部下,替我们组织情报组,我们可以负责治好你的伤,保持你原来的地位的,你考虑下看看!"

"哈哈!那就是要我做汉奸了?你想我会接受吗?世界上有这样的军人吗?假使生命、功利,是这么得宝贵,那他过去的舍生忘死的战斗不是毫无意义?告诉你,我根本没有考虑的兴趣,就是今天答应了,明天也一定做了你的反叛。我说,你还是不希望的好!"

"你还是这样倔强吗?你不知道我们随时都可以处决你吗?"

夺过卫兵手里的手枪,他走向我,似乎要亲手打死我。

我坐得更直了些,"好!你一定知道一个惯经战场的战士,生命对于他绝不成什么了不起的威胁的,何况我这百劫余生的创痛之躯呢?谢谢你,我欢迎你们这文明待遇!"

我闭上眼,挺直了身子。

一声奸笑,他反而折回去了,交还手枪,嘴里不住地说:

"好强悍的家伙,好强悍的家伙。"

抬出来的时候,护送我的中队长,翘起大拇指生硬地说,"你姓蒋,你是蒋介石的兄弟,姓蒋的都是英雄!"

"不!"

我说,"英雄不在姓不姓蒋,应当是中华民族都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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