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泪忆衡阳(蒋鸿熙自述)9:无谓的牺牲

近代史初绽芳华 2024-05-30 07:59:49

刚到堡垒门口,叶班长走出来。

"报告连长!团长、营长来了。"他说。

"好。"我说,走到里面,敬了一个礼,手枪提在手里,呼吸急促得像要透不过气。

"你们打什么?"团长突然问。

我茫然了,急切间简直不知道怎样答复。

"报告团长,打敌人,打日本鬼子。"指导员说。

"打死好多敌人,给我看。"

"报告团长,我的部下,我是有把握的,他们不会无故射击。"

"笑话!全团阵地算你这里打的枪最多,也不知要浪费好多弹药,要是天明找不到敌尸,我要处罚你。"

我简直急得暴跳了:

"报告团长,天明以后,要是找不出30具敌尸,我马上自杀。"

"我也自杀。"指导员接着说。

团长睁大了眼睛,向我们望着,沉默了好久,"不是要你们自杀不自杀的,我因为你们枪打得太多,怕你们浪耗弹药,故而来看看,有功当然要赏,有罪当然要罚,只要你们打得好,还怕不相信吗?天明以后注意修补障碍物,并抽出半数休息。人员的伤亡,武器、弹药的消耗,战利品的俘获,马上报上来。"

团长半解释半安慰似的说。

"第5连这里,没有问题,团长可以放心。"营长这样说。

"我知道。"团长点点头,面上露出会心的笑容。

座谈了一会儿,他们走了回去。

"真不是好干的,打到这样的仗,还要吃官腔。"指导员说。

"管他呢,他有他的立场,我们尽我们的责任,谁要他说好话。"

天明了,广大的空间,已逐渐明朗,除上空不时有几架膏药牌飞机,低回盘旋,不时轰隆轰隆,咯咯嘣嘣,漫无目的扫射轰炸而外,空气由极度紧张,慢慢又渐趋沉寂了。

敌人的主力,已完全撤出战场,在对面山坡上利用工事掩护,轻重机枪,不时向我们阵地阻击着,企图控制我们行动,与阻止我们修理工事,打得我们整个阵地无法抬头——尤其我们这,点而无线,基础不稳,交通不良的阵地——于是双方压制设计的火战,在断断续续地进行着,形成对峙的状态。

经过彻夜的猛攻,一筹莫展的敌人,对于这坚强巩固、固若金汤的阵地,在这光天化日下,是再也没有勇气敢来孤注一掷了,其实,要是他倾全力,白日里来个真面目硬干,我们倒要大感棘手,因为我们阵地,完全是参照这次他们袭取长沙的伎俩。

当前地形,完全以夜间战斗与近距离战斗为主,来计划部署的,所以放弃线面而着重据点,避免集中而逐次分散,避免显著而绝对隐匿,避免公式化而精良艺术化,假定敌人敢不顾一切大胆地白日攻击,在逐次进展,逐次明了阵地的情况下,我们的隐匿堡垒容易被发觉而遭摧毁,我们无掩蔽的不连续的各个狙击阵地容易看作显明目标而被炮兵悉数歼灭。

我们工程薄弱,没有做成交通设备的阵地,容易被火力控制而无法运动和转移兵力,假使真要这样一来,那时不知道要如何支持那绝大的困难与怎样应付那险恶的局势哩,然而愚蠢的敌人他们怎能知道我们是完全针对着他的弱点,而本身却存在着绝大的矛盾呢?

吃过早饭,在各种火器浓密炽盛的火力掩护下,我们开始做着清除战场的工作了,除被他们抢回焚化的"无言的凯旋"不算外,遗留在战场上还等到我们去掩埋的敌尸一共74具,横躺竖卧,血肉淋漓。

外壕里头、铁丝网边、铁路两侧、水塘里面遍地都是,多么恐怖的人类大屠杀啊!

而当时的我,竟高兴得跳起来,我忘记了吃饭,忘记了危险,自己跑到前面,看着他们搜索尸体,清理战利品,另外还有两个负了重伤没有死的鬼子,在木栅边躺着,把他拖下来,着人抬到团部去。

我们自己呢?

本连官长无伤亡,军士阵亡二,负伤一,列兵阵亡五,负伤六,连同配属部队合计起来,阵亡十几个,负伤十几个,比较起敌人,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相信敌人的伤亡,说不定有十比一。"指导员说。

"差不多。"

"多么有味啊!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会吃这一场大亏,甚至死了还不知道是怎样死的,你想死了的是多么含冤,活着的是多么焦急啊!!"

"有办法。"

胡 xx (应该是指胡指导员)说,"胜利了,至少是我们是成功了,我们就要这样打,打死他愈多,我们的成绩就愈大,也叫他们相信第10军的爷们,确实不是好惹的。"

"哈哈哈哈……"

一面要清除战场,又要修补工事,又得整理战利品,统统限两个小时完成,时间是仓促的,然而谁都知道,战场上争取时间,就是争取生命。

战利品一挑一挑、一抬一抬向后搬运,轻重机枪,步枪,手榴弹,手枪,钢盔,雨衣……形形色色,光怪陆离,多么令人兴奋啊!我控制不住感情的冲动,我在高叫:"我们不再怕死,我再也不用担心我们会全体消灭,因为现在已经先取到数倍于我的代价了。"

"各单位所有战利品,迅速运送预备指挥所集中由指导员负责清查登记,以便呈报请奖。"

一道命令下去,当然咯,他们遵命照办。

第6连安连长来了,"老哥,看看你们战利品,去欣赏一下贵连的成绩。"他兴奋地说。

"好!我陪你去。"

预备指挥所门口,各项战利品,像拍卖行里的古董货物一样,分门别类,纵横杂陈着,钢盔几顶,军刀几把,机枪几挺,步枪几支,叶班长清点唱数,指导员在列表逐项登记——贵重的物品,如手枪、面囊、钢笔、手表、望远镜、指北针则一律收缴连部,候战事结束后,仍发还原俘获人——指挥所的门口挤满了5、6两连的弟兄,争着来看这洋财,有的戴戴钢盔,有的扳扳机枪,尤其对那些不常见的战刀、手表,等等,更是争先恐后地传递欣赏着,出来进去,门前像一处闹市。

预备指挥所,位置在阵地右翼,一并排有三个防空洞,洞门正对着左前面敌人占领着的小山,幸而靠洞门没有好远,有一栋很大的房子,将洞门遮蔽着,而不至暴露。

这儿是晚间战斗时预备队的集结待机位置,万一左翼紧张,指挥所就要迁来此地。

位置不能算是理想的,万一被敌人发现目标,就会遭到惨痛的狙击,引起绝大的损害,然而,一直并没有谁担心。

"没有关系,前面有房子,遮蔽着,不会发现目标的。"

大概各人都是这样想的。

出入的人太多,目标太过显著了。

我马上提出警告:

"肃静点,不要太过嘈杂,对面山上就是敌人,万一要被他发现,我们吃不消的。"

然而,在这兴奋得意的气氛中,竟没有人注意,仍然是兴奋地嘈杂着、叫着、号着,连我自己也不过想到说到罢了,谁会想到真的会有这样不幸。

突然,"咯咯,咯咯,咯咯……",恐怖的子弹爆炸声,在洞里呼啸着。

马上"扑通!哗啦!哎呦!哎呦!"地乱叫着,顿时,一阵惊慌的骚乱。

我没有叫,也没有倒,我迷茫了,我莫名其妙似的,想不起是什么一回事,多么危险,多么耻辱啊!

战场上竟会有这样的防范疏忽,这样的感觉迟钝者。

"咯咯!咯咯……"

又是一阵浓密的子弹射进来,"卧倒!"我急速地命令道。

"哗啦!""扑通!",大家你压我,我压你的躺到地上。

又是一阵漫长的"咯咯……咯咯咯咯……"

"哎呦!""啊呀!"

"连长,我……"说着,似乎已经断气了。

这是吕明远指挥班的一个下士,最可爱的忠实勇敢的弟兄。

紧靠我旁边躺着的两个死了,一个本连新来的士兵,一个第6连的司号,指导员睡在我身上,安连长躺在我的身边。

"连长!我大概负伤了。"指导员说。

"伤哪里?"我问。

"大概是颈项,或者是肩上,我觉得胸前一段有点湿湿的。"指导员说。

"老哥,我也被打倒了。"安连长说。

"怎么样?"我问。

"大概右臂负伤,我只觉得怪痛。"他说。

"我大概也伤着了。"我说。

"打到呢里,怎么样?"指导员问。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浑身上各部位都有点痛,或许伤了好多处。

"哎呦!""啊呀!"

枪声停止了。

"由外面起,各个跃进,至篱笆及交通壕内停止疏散。"

我在命令着,能走的人,很迅速地离开门口了,在这当儿,敌人竟没有发觉。

到了竹林里面,我们检查自己,指导员下腭和右臂都为枪弹穿伤,安连长左臂擦伤。

我呢?遍查没有,周身都是好好的,没一点破绽,感觉到疼痛,或许是人都压在我身上,或许是心理作用吧!阿弥陀佛!……

士兵统计,本连阵亡三、伤三,第6连亡二、伤六,多么惨痛的血的教训啊!

这无谓的牺牲。

"安:我们值得忏悔吧!一个指挥官,实在是不容易啊!就是这一点过失,马上就造成这惨痛的罪恶,我们不知道怎样才能对得起死去的弟兄啊?"

"妈的!我来报仇,不消灭他这几个王八,我誓不为人。"安连长忿忿地说。

在他绵密的侦察、精确的指导、枪榴弹集中轰击下,敌人整个一个重机班——至少七八个人,终于被他消灭了,总算报了这突袭之仇。

战场上真的沉寂起来了,我们的阵地上,除各班留守望兵两名,严密监视敌人的行动外,其余的都命令他们睡眠休息,恢复疲劳,养精蓄锐,准备入夜后或许有一场更惨烈的战斗。

大约十点钟前后吧!

我坐在指挥所里写日记,周围是安静的,只有兄弟们的鼾声传进我的耳鼓。

"报告连长!营长来了。"

指挥所门口的联络兵进来报告我。

"唔?"

我刚站起来,营长已走进指挥所,手里似乎拿着一封信。

"写什么?"他问我。

"写点日记,留做战事结束后好做战斗详报,要是有时间,整理一下,也可以做点纪念。"我恭谨地回答。

"这要不得,你不要写好了,你夜里作战,这样辛苦,日里有一点时间,正好休息一下,怎好还有时间做这些呢?

告诉你,我正着手写一本《衡阳有我》,准备战事结束后整理一下,交给书店出版,你有什么好的材料,贡献给我好了,我这个老参谋,老战地记者,对创作上敢说是有一点经验的,而且又是你们的营长,大概总不会湮没你们光荣的事实吧,你们还不放心吗?"

他说着笑起来了。

"好!我遵从营长的命令,不过我有一项要求。本连几个隐蔽堡垒里,不避艰险深入敌后,给予敌人致命打击的两班弟兄,我希望能辟一专章,详尽地写一下。"我说。

"我早已想到了,过一天我可以把草稿送给你看一下。"

我搁下了笔。

"你看看。"营长递过手里拿着的信。

打开一看,原来是团长的手令:

"该连昨夜战绩特优,消息传来,值得欣慰。除呈请层峰核予批准外,仰督率所属,再接再厉,以收全绩。并示风范,是以期盼……"

我笑了笑,批了两个字,交给指挥班长传达下去。

太阳斜到西方,天渐渐黑下来了,阵地前敌人的谍探,出没得更加活跃,预示着今天夜里,或许有一次更为激烈的搏斗。

为了应付紧急情况措置裕如起见,除营预备队的第6连两个排,已被我悉数开上了第一线外,团长特从团预备队第8连里面抽出两个排,给我做控制部队,以便应付意外。

入夜了,空间意外的沉寂,除断断续续不时传来的几阵枪声外,触目入耳的都是些升平柔和景象,几乎使人忘记了战争。

媚人的月亮,也并没有被枪炮声吓跑,和往常一样的倾泻她皓洁的光辉,洒遍大地。

"暴风雨前的宁静吧?今天夜里,绝不是这么平稳的度过的。"指导员说。

"不管他,我们是'无恃其不来,恃我有以备也',咱们是来了就干,办法由他想。"

"……杀得九州四国满地红,凯旋归来为我民族争光荣,谁说我大中华民族没有好英雄?"

一面说话,我一面嘴里哼着《冲锋歌》。

突然一阵急促浓密的机关枪声,撕破这恬静的场面,空气立刻紧张起来,各人都以严肃的情绪,正视这当前的情况。

"第7班机枪响。"

门口卫兵报告。

"哦!那一定大量敌兵麋集铁路线了,不然二号堡垒不会射击得这样急促而浓密的。"

我在推测,一面命令指挥班继续侦察和前面确取联络。

紧接着一号堡垒机枪响了,外壕堡垒机枪怒吼了,整个阵地沸腾起来了。

双方机枪竞赛似的,看哪个速度最快与寿命最长,空气紧张得像整个宇宙就要爆裂。

手榴弹像鞭炮一样地爆炸着。

"哦!敌人已经进入突击阵地了吗?这样多的敌人吗?"

我"霍"地跳起来。

接二连三的报告,像雪片一样挤进指挥所,"大量敌人已经普遍渗入阵地,在死命搏击中!!"

"传回去连长命令:各部坚守领地,沉着应战,不经许可,不准移动一步,连长手里控制预备队很多,不必惊慌。"

我在对传令兵下达口头命令。

领子弹的、领手榴弹的、报告伤亡人数的、请求增加兵员的,络绎不绝地挤满这小小的司令部——指挥所里太忙了。

手榴弹消耗得太可怕了,40箱手榴弹,不到20分钟,报告全数用尽,两个运输班,在山上爬来爬去,替他们搬运着。

困难的问题又在折磨着我了,阵地太阔,指挥单位太多,尤其当中隔着一道断绝地,根本没有办法指挥掌握。

营部呢?距离太远,经过断绝地,向后面送一次报告,没有两个小时,走不回来。

天然条件关系,我这里形成一独立阵地,配属的单位太多,事务太杂,协助指挥的人又太少,一个人怎么样控制这么大的面积与庞杂的事物呢?

在现在这样紧张激烈时机。到前面去巡视督察吗?

指挥所的诸多事务,再也找不到哪个可以完全负责的。

坐在指挥所里不出去吗?

又不放心前面,而且于士气也大有关系,万一出了一点事情,就要影响大局,究竟怎么办呢?

真是坐也不好,站也不好。

"打一报告。"

我向指导员说,

"1.为便于统一控制与指挥掌握计,拟请将铁道以右地区另派专人负责,以专责成。

2.指挥班伤亡太大,不便指挥,弹药无法领运,阵地兵员又无法抽调,拟请由钧部设法补助……"

指导员很快地写好,交给传令兵送到营部去了,我们静候着批示。

枪声渐渐稀疏些了,综合各单位报告,除人员稍有伤亡,工事被破坏几段外,阵地迄今无异状,我松了一口气。

看看手表,还不到11点钟,"早得很,这恐怕还是开场白哩!"我说。

机关枪还在泼辣地叫嚣着,接到第6连高排长传令兵的报告:

"报告连长,我们第4班铁工厂锅炉底下堡垒里机关枪发生故障,停止射击了。"他急促地说。

"哦!那还得了,赶快去,拿着我的命令,到你们第3排——预备队调挺机关枪上来,把故障机枪赶快撤回指挥所,设法修理。"

我边说着,一面写好了命令交给他。

幸好,敌人没有猛烈攻击,十几分钟之内换班的机枪,开始执行任务了,故障机枪撤回指挥所时,我叫他交给叶班长。

"赶快检查出故障原因,设法修理。"

我命令道。

叶禹洲,指挥班上士副班长,有名的机枪专家,凡属机枪任何障碍,一经他诊断,没有不妙手回春的,拿过机枪,拆卸、检视、拿机柄拉来拉去,"没有什么毛病啊!没有故障啊!"

他喃喃地念着。

"有鬼吧!没有什么为什么打不响呢?"我发脾气地说。

"我打打看。"

拿着机枪,他走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报告连长,是复座簧太弱的缘故,因为发射太多,复座簧弹力萎缩,是以不能连发,要是换一条复座簧,或是把复座簧拉长,照样可以射击的。"

他说。

"莫名其妙!这些技术上问题,谁要你向我讲这么多呢?你赶快整好不就得了吗?"

我还是气冲冲的。

他走回去了,因为堡垒里太过狭窄,不好拆卸,他拿着枪到堡垒外的月光下整去,我也就不经意了。

不到十分钟,传令兵匆促地哭着进来。

"报告连长,叶班长……叶班长,打倒了!"

他哽咽地说。

"什么?"

我吓了一跳,"怎么样?"

"叶班长在堡垒旁边修枪,已经修好,刚准备试射,被敌人一阵机枪扫过来,正好打倒了他,只哼了两声,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就死了!"

不等他说完,我同指导员跑出去,堡垒旁边一棵枫树下,他躺在那里,鲜红的血染了一身,淌了满地,无疑地,这是枪弹击中心脏,口里还有丝丝出气。

"禹洲!禹洲!"

我拉着他叫了两声,一点回声也没有。

我实在忍不住大哭起来,这老军士、老部下,我在学校出来,初当见习官的时候,就跟着我,一向是这样热心、负责、忠实、服从,今春团长曾要把他调到别连当排长,为了不愿离开我,宁愿牺牲了前途。

现在战事未完,就……就死了,一句话也没有说,就离开我们了,这多令人悲痛,我哭得说不出一句话!

因为他平时做人太好了,全指挥班,全连部没有人不哭,消息传到前方,阵地内的弟兄,都为他流泪,两天来连上伤亡了二三十个人,没有哪个能像他这样惹人重视。

过了一会,我叫人要来两个担架兵,抬到后方连部,交给特务长,令他备办棺木掩埋,立碑纪念,准备战后政葬。

直到今天,我一直忘记不了这忠勇可爱,甚似自己子弟似的老部下,在睡梦中,还不时会看到他,他的印象在我脑海里恐怕一生也不会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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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史初绽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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