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泪忆衡阳(蒋鸿熙自述)5:构筑黄巢岭外壕工事

近代史初绽芳华 2024-05-29 08:01:08

大概只是两天休息、整顿时间吧。

传令兵送来通报:

"师长、副师长、参谋长率领军司令部高级幕僚,与师部各部门主管及团长以下各单位主管到本营来分配阵地,计划做工,明天就要开始工作……"

"会这样快吗?我以为像这样的艰巨复杂的防御工事,就只要图上研究,实地侦察以及兵力部署,武器配备,补给点所的确定,通信网的构成,至少没有一个星期以上的时间,是不易确定一满意的指导腹案的,怎么会这样快呢?不是草率从事吧?"我想。

"好事不应坏事应",谁知道后来竟不幸言中,阵地屡做屡移,边筑边改,白花了好多时间,冤费了好多气力,这应当完全是初期研究欠周,计划草率所致——当然这对于以后情况变迁兵力调动,有决定性的关系——战争,这三分科学、七分艺术的怪事物,有时竟也会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定律化公式化的啊!

按照规定,我率领指导员、中尉排长、特务长、军需军士、指挥班长、四五个传令兵,以最快的速度,一口气跑到营部。

站在单位大门的石阶上,师长已经在沉痛地对大家训话了。

"好,到这里来。"

他说,望着我指一指队伍的行列,意思似乎是说,不要抱歉,不要麻烦,你听着得了。

我站行列的排尾。

"不是讲,我们要干!是的我们马上就得干,亲爱的兄弟们,现在不是讲话的时候,现在已经是真正的流血流汗、苦干苦斗的时候了,我知道你们,我更相信你们。努力吧!青年的弟兄们,为了中华民国,为了第10军,为了我们所有的遭受奴役和压迫的亲人们!"

悲愤的情绪,昂扬的感情弹响了每一根紧绷的心弦,平时豪爽、坦诚的师长,竟也热泪盈眶,悲咽不能成语了。

沸腾的热血,像要爆炸似的在冲动着,心房猛烈跳动,呼吸顿感急促,冲动无比的感情,已经不能抑制,不得不冲破这平时聆听师长训话应遵守的严肃而宁静的会场秩序了。

"拥护师长,服从师长命令,与师长同生死,与衡阳共存亡,第10军万岁!预10师万岁!"

百多条赤膊在挥舞,百多只赤脚在跳跃。

狂吼的声音惊奔了拴着的一匹战马,怒吼了!怒吼了!这一队健儿,这一群猛兽。

头一个振臂高呼的是徐营长。

"还有我们孙师长(即预10师原师长孙明瑾,字玉轩,常德会战牺牲),我……定要替玉轩师长报仇!……"

提起已故师长,他又在涕泪纵横,放声痛哭了。

"我们为故师长报仇,率领部下杀尽来犯的日本鬼子!"

又是雷一样的声音。

孙明瑾(1905年9月10日—1943年12月1日)

"好吧!我们就去干吧!还有一句话,你们不要抱定一死百了的心理,要知道就是死后做鬼,还一样要对国家负责,不要老是讲'冲!冲!冲!一定能成功!'的老调,肉体是碰不过铁弹的,要避免死亡,要珍惜生命,要让敌人死完,而我不死,至少也叫我死一个,敌死十个,才算是真的成功,才算是真正的好指挥官……"

"好吧!我们现在就开始工作。"

揩干了眼泪,一手提着马鞭,健步铿锵地走出广场,一纵身跨上他那匹高大的、棕黑色的、常德会战的战利品——日本洋马。

由天主堂起,连接欧家町、火车站之线。

分配为本营阵地。

沿线丘陵起伏,地形复杂,阵地前面为一片平坦的碧绿的水田,阡陌纵横,小径如织。

水田过去,又是一片丘陵地,假定敌人进入此丘陵地内,即为我炮兵最好射击距离,越过防界限,即为我重机枪有效射程,至通过山麓起即入我步兵火网,整个接敌运动之距离,均为我轻重火器配合构成火网所控制。

一直到最近(冲锋)距离时,敌人兵力要蒙受最大损失,甚至全部被歼灭,即或有少数残余,也将在我们转移攻击(逆袭)的扫荡下,同归于尽(稀疏被歼)。

全军覆没将是他命运注定的了。

"多么漂亮的步兵火战阵地啊!这是天造地设的倭寇万人冢吧!"

团长得意地说。

在师长的分配指导下,又经过我们详细的研究,与精密的设计,第二天工作开始了,机枪掩体,隐匿堡垒,鸟巢工事,步兵阵地,外壕、障碍物、指挥所、掩蔽部,一样一样按着预计的计划,绵密的设计,精确的施工,兄弟们忙着除土运石,官长忙着测图指导,大家都在费力地忙着。

"弟兄们累乏了手,官长跑断了腿!"

一个新入伍的弟兄,一面用力掘土,一面得意地哼着。

"还有呢?"我问他。

"没有了,就这么多。"

"我替你续几句好吗?"

"好啊!"

"弟兄磨烂了肩,官长讲破了嘴,做不好有鬼,打不胜怨谁?日本强盗,这一次保险他后悔。"

"哈哈!连长是编书院出来的,一开口就是这样顺,这样好!"

初期的工作兴奋愉快,然而也紧张严肃。

做了四五天,快要完成初期的土方工程了,一个命令下来,全营调黄巢岭,构筑据点工事。

原阵地交28团,即日移动。

一面点交,一面接收,当晚又得全体移动,够忙了,"苦恨年年压金线,却为他人做嫁衣。"

一个弟兄一面整理他的担挑,一面感慨着。

黄巢岭——衡阳南郊的工业区,烟囱林立,厂肆栉比。

世面上是一样得这么喧哗热闹,但当和每一个人做恳切的谈话时,却个个都是眉锁春山,唉声叹气。

"搬家","毁灭",这是多么不平凡的骇人听闻的惨事啊!

然而,这惨无人道的厄运,竟无法避免地降临到他们的头上。

战神狰狞的面目,无情的炮火,驱散他们一切美丽的茜色的梦幻了。

为了找房子,汉成铁工厂的楼上,成了我们临时的营房。

连部、营部、主人的眷属,统统挤到一起,出入很不方便。

"没有办法,这是非常时期,大家挤挤算了,还讲什么避忌呢?"

漂亮的老板太太这样很开明地说,我们都非常感激。

又要开始工作了,黄巢岭后面的云台山是衡阳南郊的屏障,左滨江流,右绾山脉,矗立俯视,睥睨一切。

预料将来战斗间,是双方必争之地,也就是倭寇埋骨之所。

我们就在那儿准备下强固的据点工事。

1、3两营,连同师部的直属部队,经过将近一个星期的努力,快要完成各部门重要的土方工作了,我们全营连同团直属队,担任整个阵地前面外壕的构筑,这万里长城似的庞大而艰苦的工程……

凡是稍微懂得军事工程学的人,没有不头痛这艰巨的庞大的,费尽力气、毫无艺术价值的外壕工程的,按照学理规定,要做成五米阔,五米深,外墙稍斜——引敌人进入,内墙壁立——防止敌人扒上去出土了望。

隐蔽阵地位置全线笔直——要没有丝毫转折,好准备敌人进入时,有一头射击,一弹可以击毙多人,令他于没有进入外壕之先,已受很大伤亡,但在阵地上炽盛火力制压下,又不得不盲目的前进,进入外壕之后,前进不可,后退不能,令他进入多少,悉数被歼壕内。

形成阵地前无法越过的死亡线,在军事上,尤其持久防御的阵地战上价值是很大的,然而这工程也确实够艰巨了。

由江边水滨起,经过市街、住宅区、坟墓地,像一条怪蟒似的,斜斜地懒洋洋地横躺着,到了山腹——突出部,再转45度角,一直延伸到右翼山脚的水塘,估计全长约有一千米以上。

为了这,曾经拆了二三十间店铺住屋;毁灭了两家工厂;挖掘了百多座坟墓。

颓垣断壁,腐柩白骨,臭气熏天,哭声震地,真的惨不忍睹。

连负责执行的我们也不禁恻然心动,意欲不忍,然而没有办法,战争原来是破坏的,敌人已经快到眼前,同情心早被敌忾心挤出感情领域以外去了,谁还去顾念这些区区人民财产损失呢?

除去这艰巨而惊人的外壕工程以外,在两端及转弯部分,还要加筑好几个三层宝塔式的强固堡垒,设计方法先由内墙部分,一坑道式垒起,以1/3在壕,2/3嵌在墙内,全部统统用铁轨、枕木及方石垒成,另外筑弹药室、掩蔽部,三层重叠,约可容纳20到30人,构成独立据点,两面机关枪口,直指壕中,以扫荡进入之敌,在敌人盲目进入外壕任何部分时,两端壁垒,均有六挺机关抢,参差交错的以浓密火网,给来犯者以无情痛击。

任是敏捷的飞鸟,也无法逃得出这恐怖的火海,壁垒内部,另外掘成楼梯式的隧道一条。

直通到主阵地后方指挥所,以便补给增援,指挥联络等等,隧道挖掘,既需深,又需阔———以防炮弹轰塌与多人运动。

综计工程之巨,更难于外壕。

而上峰命令须与外壕同时完成。

10天!

计划是十分完美的,然而我们弟兄够苦了,可是在这个时机,谁还能说出什么来呢?

连最低级的弟兄,也没有不彻底了解上峰的,他是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啊!

就在这时候,感谢当地政府,发给我们代办的定量食物———茶油,应该是没福消受吧?

官兵患病的人数,突然剧增了,上吐下泻,不要半天,已经动弹不得,工场只嫌人少,病人逐渐加多,能够上得工地工作的,眼看着寥寥无几,这怎么办呢?

每一个大小负责任的人——尤其是连长——不是急得爆跳,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大家合着干吧,只要拼上一条命,什么事不怕完成?"

团长安慰似的说。

其实死倒是容易的,这恐怖的万里长城——士兵称为"方先觉壕"——倒比死困难得多,我们到底是肉做的人,不是带马达的机器啊!

因为责任心的驱使,谁也不敢不正视这比死还困难,比命更重要的工事了。

除了团长经常巡视阵地,指导员监督以外,营长以下,连营部官兵在内,一样的执住锄头,肩着担挑,在掘,在挑,在锄,酷热的天气,6月——火一样的骄阳下,汗水浸透了军衫,淋湿了泥土,手掌和肩上的皮肉一块一块地破裂着。

"挑呀!""挖呀!""干呀!""铁棒磨成针,功到自然成!""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能用打仗精神做工,不怕不完成的!""打退了日本鬼子,就是我们辛苦的代价啊"!

我们就是这样互相安慰着,鼓励着。

"真是可以动天地、泣鬼神了。"

长胡子的老先生也不禁摇头叹息,赞叹不已。

大概是6月12日前后吧!长官部的几个高级幕僚陪同大本营的两位高参,和几个美苏的盟友,到衡阳亲自视察来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过我们的阵地——我们根本也就不会注意过他们——最令他们诧异的是壕沟里只看到一些衬衣短裤光头赤脚的士兵,没有看到一个长官。

他们惊愕了、迷茫了,听说到了军部,他当面向军长说起:

"贵军在工场上做工的部队,为什么尽都是士兵,没有一个官长?"

"真的吗?"

军长倒真吓了一跳,"哪里有这回事?不会的,不会的。"

"一点没错,我们刚刚看了来,一个长官也没有。"

"或许他们在开会,或许……但也不会一个官长不留啊?"

他自己也迷茫了。

"好吧!我们一起再去看看去,我陪你们。"军长说。

到我们这儿来了,走进工区,军长、参谋长,哈哈大笑起来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们要看一看敝军的官长吗?来,来,来,我替你们介绍。"

一转脸,"陈团长!把官长集合起来!!"

"是!号长吹官长集合号!"

团长一面答应,一面命令着。

号音刚落,外壕的人海里,起了小小的波动,营长以下的官长们,放下挑担,丢下锄头,拧转赤膊,拭干了额上的汗珠,张开手掌,排掉了身上的泥土,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军长面前,站成整齐的行列。

一样的光着头、赤着脚、黄衬衣、黄短裤,满身泥浆(注:汗水浸湿了衣裤,再沾上泥土,就变成泥浆了),而且黝黑,一群泥牛一样的,哪里像是官长?

"来,我来介绍,这是某营长,这是某连长,这是某排长,这是某副官,这是某书记……哈哈哈哈!"

他得意地狂笑起来了。

"这就是敝军的长官,他们和士兵一样,一点也没有分别,他们是这样干,他们一向是这样干的,因为他们要完成他们的任务,要负起他们的责任,只有这样。这是本军的传统作风,没有什么,一点也没有什么。"

他们目瞪口呆了。

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摇头,吐舌。

某高参向我们训话了:

"我还讲些什么呢?我还有什么资格向各位讲话呢?我这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有这'泰山军'的惊动全国的盛誉。

我这才知道你们为什么在长沙,在常德,打出那辉煌的战绩。我现在就回去,我去报告委座,我要向他说:'不要管吧!衡阳已经打胜了,有第10军,我敢保证,敌人绝没有办法飞过这道"天堑"。'

你们努力吧!我这才知道我是这样的落伍,我简直没有想到我们中华民国还有这样一幕悲壮热烈的动人场面。"

通过译员的转述,我们知道异国的盟友不愿说了,他说他没有资格再向我们讲话,他只是翘起大拇指,高高地举在空中,口里尽是叫着" Ok "、"顶好!顶好"。

一路走去见到壕里正在工作的弟兄,走在街上搬木运石的士兵,总是"顶好"、"顶好"地叫着,翘起大拇指的右手,总是举在空中,晃来晃去,一直也不放下来,惹得弟兄们都笑了。

惊人的黄巢岭的外壕工程,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完成的,这里我们不敢忘记无数民夫的努力,因为战况急迫,由当地政府差不多指派了与我们士兵人数相等的民夫协助工作,在军民合作的努力下,各项工事,差不多都完成了。

虽然天公不作美,曾经落了几天大雨,然而我们会借来蓑衣,冒雨工作,会点起火把,彻夜不停地工作,所谓惊人的"方先觉壕"终于在我们手里完成了。

长沙弃守的消息传到了,每个人的心弦,马上紧张起来,知道战争是不能避免的了,好在我们的外壕已大致完成,附属工事也次第就绪,"毋待其不攻,恃吾有以不可攻也。"到现在也算透过一口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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