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泪忆衡阳(蒋鸿熙自述)20:造物弄人

近代史初绽芳华 2024-06-03 08:23:26

一个大防空洞,又把我们关在里面,人渐渐多起来了,两个勤务兵两个军士跟着我。

从哪里找来一点菜,一点米,勉强的度着日月。

伤口化脓了,臭得好远坐不住人,大腿肿得像瓦罐一样,拆开一点破棉衣,掏出棉花,煮一煮,竹筷子夹着,每天揩洗一次,多么难过的漫长的岁月啊!

白天,夜里,没一点睡意,日里熬不到天黑,夜里望不到天亮。

尤其是白天,觅不到食的鸟"喳喳"叫着,成团的苍蝇"嗡嗡"飞着,望眼欲穿的巴不到天黑,似乎是有生以来没有见过这么长的日子。

痢疾、外伤、饥饿、酷热,飞机的轰炸,敌人不时的威迫,在啃蚀着这微弱的生命,这儿一天长过人世间十年。

勤务兵从哪里捡来一面烂镜子,我拿过来,照了一下,"哦!真有这回事吗?"

我自己也不能相信的,惊叫起来。

又黑又瘦的脸皮上,加上乱蓬蓬的短髭,好像旧历风霜的50老叟,头顶几根白发,万绿丛中一点红似的,像是显示着已经到了残年落暮,我不由自主的"啪!"的一声,镜子打得稀烂,颓然倒下,像针刺的一般,心痛的要命。

"哦!天呐!我就这样吗?我已经完了吗?"(那时候的我才29岁啊!)

两行痛泪像泉水一般直流下来,整整痛哭一个小时。

两个勤务兵,才算是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了,白天里,在鬼子刺刀下,钻来钻去,偷偷摸摸地设法找一点米——甚至要到鬼子那去偷——找菜、找柴火,烧水、煮饭、换药、服侍我大小便,白天夜里简直没半点休息,要不是他们几个,我不知什么时候早就变成蛆虫的食料了,我自觉平时对待他们,并没有什么好处,而他们对与我,却是这样出乎寻常的忠诚、负责、苦而无怨,在敌人刺刀胁迫下,宁死不肯离开我一步,确是我毕生不能忘记的事情。

日本人每天至少有三四次搜查,起先是只抢些纪念物、物品,另外不要什么的,后来渐渐的什么都要了,最后一次,打开我的面囊,所有的东西,一起倒在地下,一样一样地展玩浏览,相片哪!私章哪!小刀哪!口笛哪!纪念册哪!日记本哪!毕业证书哪!纪念章哪!任官令哪!一样一样很有滋味地把玩着,最后索性一起装了进去,一股脑儿提了就走,里面最使我心痛的就是那两包相片,我一再向他讲好话,请他把照片留给我。

"不行,不行!"

他毫不客气地说,非常满足地笑着走了。

两包相片一共有四十几张,是我自己从进军校以来各个时期各个地点所摄的,其余尽是些和朋友的纪念影片,几年的珍藏,一下劫夺净尽,怎不令我心痛呢?

假使那天我还能动弹的话,我一定会同他拼命的。

又经过两个多星期,情况一天比一天更恶劣起来。

除了飞机仍是不断地轰炸外,食物一天天地已经不易寻找。

日本人的看守禁锢,更日渐严格,而我的伤口,更日益恶化。

这样下去,不需几天,不病死也要饿死的。

想尽种种方法,才打听到团长被关在距我们不远的一个堡垒里,我派了一个军士,经过几天努力,才见了团长,报告我们的情况,"伤重、病重、没药、没米。"

"有什么办法呢?"

团长答复,"我也是有脚无路走的啊!慢慢熬着忍耐着吧!反正我们这生不能聚会,来世也会见面的。"

传令兵回来向我这样说。

又过了四五天,一天晚上,团长卫士摸了来,递给我五千块钱:

"这是团长送给营长的,一定请营长收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诧异起来了,团长不是不知道现在有钱无处使用,而在不能动的我,钞票对于我,尤其是没有丝毫作用的。

我真是百思莫解。

"团长送钱给我是什么意思呢?"

我问那个卫士。

"不知道!"

他说,"团长说请营长不要管,收下来好了,过两三天你自然会知道的。"

忽然心灵一动,"团长或许是考虑自杀吧!"

我心里在想。

"请你回去对团长讲。"

我对卫士说,"钱我是收下来了,团长是健康的人,应当特别自爱,要为国珍重,忍耐一时再讲,以后总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中华民国还没有亡,就是亡了国,留此有用之身和敌人周旋,也是好的,无论如何,希望不要鲁莽行事!"

第三天,外面哄传着,"陈团长运动好一个翻译,乘一夜大雨时间,潜逃出险。"

敌人恼羞成怒,把第一营营长、团部中尉副官、两个排长,以及和团长关在一起的人一起枪毙。

"真有这事吗?敌人在战场上又增加一个死对头了。"

我高兴得像自己脱了险一样。

虽然我睡在床上,一步还不能动,我这才知道团长所以送我五千块钱的原因,这明明给我一个有力的暗示。

我同时又后悔要是早晓得把这点钱带出去用用,不是很好吗?留在我这里有什么用呢?

天气仍然是燥热得要命,在坟墓一般的堡垒里,尤其是窒息的没办法透一口气。

除去死人,或者像我这样半死的人,是没办法住得了的。

伤口经过太久的拖延,更其恶化了。

大量的脓涨痛得日夜不能入睡。

每天两次换洗,仍然臭得不能近人。

而在又一次敌人搜查之后,又把我最得力的勤务兵曹金城和两个军士,在刺刀督迫之下,强迫替他做工去,其余两个军士和三个弟兄,在敌人来的时候,藏在水塘里,头上用草盖着,才没有被他发现,否则,统统被他搜去了,落下我不能动睡在那里,只好让他活活地饿死了。

为了要到人多的地方,大家有点照应,又好不容易地费了好多气力,把我抬到铁炉门外,又一个堡垒里面,本团剩余的好些官兵,差不多都在这里。

这里虽然一样的受着威胁,受着饥饿,但精神才觉得愉快些,毓松、信之他们都在这里每天来我这两次,讲讲说说,破了不少沉寂,暂时觉得很安慰。

然而好景不长,没有几天,突然日本人来一个通知。

所有轻的伤兵,统统到东洲集中治疗。

重的伤兵运到太子码头,归第三野战医院人员收容管理。

健愈的官兵统统编队,出发到湘桂路、洪桥白鹤铺一带构筑工事、运送物资,限两日内办理完毕。

这无疑是一次严重的打击,万一把仅有的两个勤务兵抽去了,我会怎样生活呢?

毓松腿刚好一点,扶着棍子勉强可以走路。

信之的右臂,还在用长长的绷带绷着,挂在头上。

他们都准备勉强跟到外面去,因为里面在敌人禁锢统治之下,太没有希望了。

迟早总脱不了悲惨的结果,外面总可以活动一点,或许可以找到机会脱离虎口,当然比死守在里面强得多了。

在我呢?当然不希望他们走,因为他们一走,我更没有生望了,但这种自私的思想,我怎好意思开口呢?

下午我正在吃饭,毓松、信之到我这儿来了,含着酸痛悲咽的情绪,来向我话别。

毓松没有开口,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直流,"我们几个由家出来,一直到现在,从没有离开过,真是同生死、共患难。在任何险恶的环境里,从没有过个人的利害,现在环境逼迫着我们,不能不做出这忍心害理的一着了,假使统统守在这儿,那迟早总不免死在一起,这无助于你的命运,而牺牲了我们,又何必做这不合算的笨伯呢?现在我们准备走出去,活动脱险的机会。假使你能不死,我们以后总有见面的机会,就是你死了,留下我们也可以替你报仇,虽然我们是万分抱歉,但实在是出于不得已,天地鬼神,明鉴我心,请原谅我们吧!"

"好吧!我祝你们成功,祝你们安全脱险!"

我说,"要是到达安全区了,请写信给我父亲,就说我已经战死好了,我多折磨一天,迟早是死在这儿的,你们不要再顾念我,不要再为我伤感,为了我,我记不清你们哭了多少次,流了好多泪了,今生我是没有办法报答你了,愿上苍保佑你们!"

三个人大哭一场,默默地坐了一会,最后我催着他们早点回去收拾一切。

但当他们走出堡垒门口,我又悲切地不能自已,倒在床上放声大哭了。

太子码头边,几所炸剩下门的烂房子里,充作收容重伤兵的医院,第三野战医院两个医官三四个士兵,在一旁站着,伤病员像堆劈柴似的堆挤在一起,这儿一样的没米、没药、没人料理、没人负责,巧妇难做无米之炊,他们两个赤手空拳的医官,有什么办法来处理这样复杂困难的问题呢?还不是听凭你自生自灭。

三小间旧式的破烂房子,堆积了八十几个不能动的重伤兵,我被挤在那里面一角,这里是没有人过问的。

大小便、浓血、各式各样的气味,经西晒太阳再一蒸发,真是没有办法形容了,呻吟声、惨叫声、喧哗吵闹声,整天整夜,你不要想有片刻安静,死了的人(每天总要死好几个)成了几天没有人抬,也放在里面臭着,寸多长的蛆虫在墙壁上、屋柱上、床铺上,甚至人身上,爬来爬去,天晓得我绝不相信神话上的地狱,会比这里更"豪华",仅仅三天工夫,我被折磨得只剩奄奄一息了。

幸而好,一位认识的医官,把我抬到斜对面一所房子里,比较清静些。

于是,我又开始过着坟墓的生活了。

住的问题,算是暂时满意了,然而饥饿仍然一步不离的威逼着。

起初第三野战医院的几个士兵,轮流出去摘一点谷,回来搓搓煮煮,每天每人,还能喝到两碗米水。

但后来几个士兵,调的调了逃的逃了,再也没有人打谷了。

于是,大家又走入饿的绝境,我呢?幸好在来的时候,两个勤务兵秘密地带进来两炒米袋烧焦了的米,于是每天熬两次稀稀的米水,每人喝一点来苟延残喘,但这样又能支持几久呢?眼看着一点米快完了,我们快要走到绝路了。

敌人仍然一天几次搜查,除百般凌辱外,所有一点东西被他没收干净(我只有一只表,那是多么不能遗失的纪念品,我把破衣服拆开来,把他缝在里面,准备要他殉葬,幸而终于给我带出来了)。

一天中午,十几个日本兵,由一个宪兵中尉带着,又进来搜查了,走在前面的一个中国人,穿身便服,头上绑一块绷带布,率领着日本人,一起走到里面楼上去,我看到似乎有点面熟,半晌才突然想起了,这就是190师那个朱连长。

拨归我指挥的时候,我命他冲锋,他怕死躲在防空洞里不肯上去,我当时要枪毙他,肩膀被我打了一枪,头上被我惯得稀烂,现在头上绑的绷带,一定还是那伤痕,看他和日本人合作亲善的样子,一准是做了汉奸了,今天遇到了他,真是冤家对头逢路窄,我一定要死在他手里了,至少会受到报复性的凌辱,我在想着,靠着墙坐在铺上,看着他在做什么。

进去的时候,他没有看到我,一会儿出来的时候,被他发现了,乍看到,他似乎吃了一惊,两只眼睛向我注视着,似乎在想什么,我盯着他没说话。

只是注视了很短的时间,他走向我跟前来了,很标准地向我敬一个礼,"营长!"

我很吃惊地,他叫道,"负伤了吗?"

"是的!也是天马山负伤的!"我说。

"伤得怎样呢?好点没有?"

"右腿骨折。"

我庸懒地回答,"在这样情况下,怎么会好呢?"

"真糟糕!"他似乎很同情地说。

"哼!"

我轻声冷笑道,"你的伤早好了吧!"

忍不住满腔的怒火,我咬着牙狠狠地盯着他。

"我……根本没有什么,早就好了,现在只是头顶还有一点没有好,没有关系的!"

他诚恳说,丝毫没有怨恨的样子。

"既然好了,最好早一点设法走出去,我相信中国是不会亡的!出去总要为国做点事的。在这里迟早总不会有好结果。"

我盯着他说。

"是的!"

他眼神闪烁地躲着我,"那么营长在准备怎样呢?"

"我还有什么怎么样,不怎么样?不过是多熬一天,迟早死在这里罢了,这是已经注定的命运了!"

沉吟了一会,他似乎有点不忍。

"营长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出点力吗?只要我能做得到,请营长吩咐!"他说。

我抬起头仔细地看着他,他也注视着我,眼睛里露出愧疚的真诚的神色,嘴唇欲言又止地张合着。

"我现在在他们宪兵队里做旗差。"

他终于低头喃喃地说出了这句话,"营长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我一定会努力办到,隶属过营长一天,我就是营长的部下,我不会蔑视官长的。"

他又抬起头看着我。

我很惊讶他的这番话,"很感激你,现在没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了。"

我刚说到这,旁边的勤务兵看了我一眼,说:"营长,我们已经没有吃的了。"

"好!这是容易的。"

他接过话说,"这些不成问题的,今天夜里我送箩米来,带点油盐、菜蔬,每天这位弟兄到我那儿拿好了,我绝对办到的。"

我愣了,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又敬了个礼,转身很快地走了。

天黑以后,果然他派人送来了一箩米、一瓶油、一包盐、一本茅盾的长篇小说《子夜》和两册杂志。

我就因而得以延长这一段时间的生命,我真想不到他是这样不记仇恨,用这样的态度对我。

也更让我感慨人性的复杂,和造物弄人之说。

假使我当时真的打死了他,这时候再有几个我,怕也早成饿鬼了。

其余那里面不能动的伤患,大部分陆续饿死,听说内中有一个少将,三个上校,中校以下的更不计其数。

1944年7月,驻守衡阳的中国第10军部队依托重机枪阵地抗击日军

总共半个月的时间,在这儿没有见过一个熟悉的认识的人,没有谁同你作一分钟以上的讲话,没有见过天,更没有晒到过太阳,这一天胜过十年的地狱似的残酷的生活,在一天天的啃蚀你的生命,然而,或许与我平时注意身体,没有摧残过身体,凿伤过元气有关系吧!

我的精神始终很清醒,很振奋,没有颓唐,没有沮丧。

在处境最险,折磨最深的时候,我会想起来苏武的吞膻啖雪,豫让的漆身涂炭。

有时也会悠然自得地哼起几句"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罚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来聊以解嘲,聊以自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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