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泪忆衡阳(蒋鸿熙自述)23:脱险

近代史初绽芳华 2024-06-03 08:23:18

是一个凄风冷雨的晚上,凛冽的寒风,把人们都赶到温暖的一角,一动也不敢动地蜷伏着。

旷野间、道路上看不到人的踪影,没一点生气,宇宙漆黑得对面看不到人,沉寂得像是死去,只有远远传来一两声凄厉的犬吠声,突破着死样的沉闷。

在倾盆的大雨下,营房右侧约200米一座小山,山背后一片狭长的洼地。

因为宣泄不畅,洼地里面的水,已经可没膝了,一个临时用竹椅绑成的小轿,放在道路一边,两个穿着短袄、赤着双脚、裤管卷上大腿的老百姓,很早就伏在这水塘里,一动也不动地等待着,上面的雨,下面的水,把浑身侵得没一点暖气,一阵阵寒战,牙齿抖得"咯咯"作响。

"怎么还没有一点动静呢?快半夜了!"

"大概总快了吧!方先生不是说需要到十点钟以后吗。"这两个人在漫谈着。

身上冰冷的水浇不灭每个人心中追求自由的火焰。

这就是方副官他们在外面交涉请来准备抬我出险的民夫,他们都是刚回来不久的难民,都是抱着最大的热诚,冒着生命的危险,纯粹义务援助我们的。

"这算什么?到这时候,还不讲军民合作吗?你们太苦了,衡阳老百姓假使他忘记第10军同志的功劳,他就不是中国人。"

这是走在路上当我们向他道谢的时候,他们同声地天真热烈地给予我们答复。

半夜了,12点的钟声,显示着又到了卫兵换班的时候,我们聚精会神等待着和窥探着,要在这瞬间即逝两个小时一次的短短的间隙里,得一点可乘的机会。

大概是日本人是怕冷的民族吧!凡是和他在过一起的人,没有不奇怪他那好烤火的习惯。

即使在并不很冷的季节里,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首先就是忙着劈桌凳,毁门板来烤火。

像在这样酷冷的风雨交加的深夜,当然免不了大烤而特烤了,大门内侧门房里,架着一盆熊熊大火,上班的卫兵坐在火边穿大衣,着袜子,背弹盒,准备上岗,下了班的卫兵,都蹲在火边,一面烤,一面煨山芋吃,准备烤暖了好去睡觉,大门口静荡荡的,只有瓢浇似的大雨,替他担任临时掩护。

这就是千钧一发的时间了,"快!动手!"

方副官低声命令他们,大家精神立刻紧张起来,像是接到总攻的命令。

"不要再察看下了?"我说。

"不管,顾不了这许多,无非是搏命!"

他坚决地回答,我也只好不管了,这时候,一切由他办。

四个人,两个抬腿,两个抬臂,连抬带拖地把我移下病榻,一点简单的日用东西背在他们的背上,轻捷而悄悄地走出甬道,当走过门房门口的时候,还听见他们正在吃山芋剥花生大说、大笑的声音。

在急剧地移动中,在半抬半拖的情况下,伤腿的痛苦是不可言喻的,不敢哼,不敢喊,咬着牙关,把整个希望寄托给这漫长的黑夜,也许是感到生命有了一点希望了吧!眼前似乎亮得多了。

虽然周遭还是一样得黑。

大雨还是不住点的下着,到了山脚,仍然没看到有人,我有点着慌了。

"他们不会没有来吧!那才糟糕哩!"我说。

"不会吧!"方副官也在半信半疑。

翻过山顶,下坡没有好久,山脚下有个黑影在蠕蠕移动。

"方先生!蒋营长!"

一个人在叫。

这无疑是我在这几个月里听到的最动听的声音,真有"如听仙乐,耳暂明"之感。

"好!好,张大爷,快来帮忙。"

方副官说。

两个人走出来,一个捧着背,一个托着臀部,把我抬到洼地,放进轿子,还没有坐稳,"快走!拣小路,按你们熟悉的方向快跑!快跑!"

方副官催促着,真的像一群漏网之鱼似的,不择高低,匆促而又急剧的一行人向东南奔去那光明的领域。

走出不到一里路光景,鬼子发觉了,也许他怀疑和游击队有联络,有外应援助吧!除在门口"砰!砰!"地打了几枪以外,倒也不敢走出来。

可也把我们吓得可观了,"快跑!快跑!"

方副官拼命地催促着。

在漆黑得对面看不见人的深夜里,又滑、又窄的小路上,三步一滑,两步一跌,时而爬上山顶,时而在树林里面转来碰去,伤腿的痛苦,我都无法形容,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似乎整个的生命都系于这"跑"上,谁还会理会你痛苦不痛苦。

我简直不记清苦跌了好多次,我痛得昏过去了,差一点没有痛死。

一直到天明,才走到来河口——十多里,这是敌人最严密的一道检查线。

于是又不敢前进了,拣一个最僻静的角落,树木最多的地方,大家伏在里面一动也不敢动。

两位抬轿的老乡们,自己带的有干粮,有时也可以出去讨一点吃的,我们可就没有办法了,只有由早到晚地给他干饿,不过这时候我们是不觉得饥饿的。

幸好,那天出了一天很好的太阳,在山里把湿的衣服晒干了,假使再是这么个冷天,大家一定会病倒的。

深夜渡过来水以后,算是通过了第一道警戒线,比较放心些了,但敌人的敌探还是随处出没,武装部队不断地各处巡逻,万一不幸要是给他发觉,那真是应该慨叹"命运不济"了。

因此白天仍然不敢走路,在山里潜伏着,像老鼠似的,昼伏夜行。

第四天,到达新市街,这儿有我们流亡县政府,和一些临时组织的地方团队。

乡公所到那里要了一点米,要了一点钱,虽然没有大的帮助,总算是可以公开的乞讨了,第七天,到达永兴,某军军部,驻在此地,这算是到了我们领土的"主权地"了,某军驻在城区的兵力,并不很多,街上仍然是一片疏散景象,最奇怪的是他们那种对我们不友善的态度,那简直和日本人有的一比。

这真是令我们太失望了。

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因为两军战绩相差悬殊,尤其是本军曾经奉命缴过他们的械的缘故。

第九天,一个凄风冷雨的早晨,我们由盖洞乘火车到郴县车站。

郴州,这是一个偏僻的小城,在平时很少有人注意的,自从长、衡不守,某战区长官部避难此地来,地位颇形重要,同时商业也日渐蓬勃起来,虽然市面上还是一片疏散惊惶景象。

长官部设置的第10军脱险官兵收容所,因为无事可做,已经于十几天前撤销,长官部离此地还有几里路,看不到一个熟人,找不到一点着落。

在刚到车站的当儿,我们又陷入茫然无投无奔的景况中了。

"到哪里去呢?"方副官问我。

我呢?也只有苦笑一下…...

车站后面不远,一个伤兵转运站,那里是某处后方医院,转运伤兵时的候车地址,空落落的大房子里,一长条铺满稻草的地铺没有人,这是这一所空屋,警察告诉我们,只有这里可以休息一下,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怔住了,住旅馆吗?吃饭吗?没有钱!

住医院吗?没一点证明,又不知医院所在地,到哪儿去住呢?想不到归祖国怀抱以后困难还是这样的多。

休息半个钟头,我叫方副官出去打听一下,问问此地有没有伤兵医院,有没有脱险官兵收容机关?长官部住在哪里?过去有没有人脱险请求收容过……

约有两个小时,他们笑嘻嘻地回来了:"报告营长,有办法有办法!请放心!"

"什么办法?"我也兴奋起来了。

"莫忙讲,搬到旅馆里再说,吃饭再说。"

"没有钱呀!你疯了吗?"

"不怕!有人来替我们给钱的。"

转脸,"走!抬起来,快走!"

空气马上活泼起来了,小勤务长孟广顺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又哼着"誓死不做亡国奴,拼命争自由!"

紧靠车站不远,一家和合旅馆住下来,他才对我讲长官部离这儿有两里路,他们已经到过了,问过副官处,问过传达排,据说"没有问题的,过去曾经有过不少的脱险的人来请求收容过,你们打报告来好了,长官对于第10军官兵是特别关怀的,除目前衣食等等不成问题外,一次发给若干零用费,健康者马上分发工作,伤兵者送进医院,没有问题的"。

好了,算是得到要领了,吃过饭以后,临时上街刻私章,写报告,当晚就派人送去,老板娘听说是第10军脱险的人,也马上客气起来了。

"你们有人招待的,尽管放心吃饱,怕么事啊?"她说。

等了两天,依然没有批下来,虽然一天几次去打探,传达室的答复总是"没有这么快,等等会下来的"。

这可令我们着急了,要是老板要房钱,下逐客令将怎么办呢?

第三天下午,我叫两个人,把我轮流背着,我亲自到长官部去,虽然只是两三里路,这么样重伤的腿,一个人吃力的背着,颠来颠去痛苦的滋味简直无法形容,休息好多次,好不容易才到达长官部,因为我们几个人都穿着便服,卫兵阻拦着不准进去,任你怎样分说,他总是不理而且呼斥着,要马上离开那里,可把我惹起火来了,我叫把我放在正门当中,拦住行人出入,可看他把我怎么样。

正在争执的当儿,恰巧长官从里面走出来了,一看到我那狼狈古怪的样子(穿一件不够长的烂皮袍子,一条只达膝头的便裤,一双古老的棉鞋,头上没顶的瓜皮小帽,几个月没有理发了,须长得寸多长,他们都叫我八字先生),他似乎很诧异,喝问卫兵:"这是什么人?"

急切间,卫兵不能答复,他等不及了,马上问我:"干什么的?"

我把我的身份和经过大概告诉他。

当听我讲完以后,他的脸上先一阵红,又一阵转白,似乎很惭愧,又似乎很抱歉,马上责骂卫兵:"为什么不给人家进来?"

一转头命令副官处长,"赶快着人抬到里面来!"

一所还觉得上干净的办公所,把我抬到里面,虽然我身上臭气四溢,但我却大大方方地躺在那儿,我觉得我很有资格坐在那里,先由饶高参出来见我,他是暂编54师师长,在衡阳归本军指挥,曾和我共守过一个阵地,同住过一个指挥所,被俘后,他先我脱险的。

见面时谈一谈战斗经过,被俘情形,真是感慨多端,唏嘘不已。

一会儿长官亲自出来,把批还的报告交给副官长,叫马上办好,当他垂询到作战期间及被俘情形时,只是唉声叹气。

最后他告诉我:"方军长已经脱险到达重庆了,第10军官兵将来一定有特殊优遇的……战局前途没有问题,中国不会亡国的……"

又替我讲了一会国内外形势,约莫半个钟头副官处长交给我一份给医院的训令,每人发一点零用钱,指定我到宜章住院,健愈的人分发到第四军工作,我报告他,两个民夫不惧艰险,拼命援助情形。

他叫每人赏给一万元钱,等衡阳收复,再命县政府颁给奖状。一切办理完妥后,直到天快黑才回到旅馆。

第二天,又是一个朔风凛冽凄冷要命的日子,传达排一个少尉班长,和方副官他们乘火车送我到白石渡,住了一夜,第二天,雇轿子,抬到九十五陆军医院——15里——只等办好入院手续,他们才告别回去。

那天大概是12月中旬的样子,既没有钱,又没有人,住在这没有药品,没有人问事,又冷,又饿,终日惶惶准备撤退的医院里。

情形也就够苦,然而总算得一点着落,总算有人对我负责,可以安心一点了,比起被俘的情景,这里也算是天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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