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接到师司令部,刚巧,团长正在师长那儿,听说是我的电话,他马上亲自来接。
我又把我的情况,对他报告一遍,而且特别一再说明,在两三分钟以内,我不是被俘,就是自杀,我告诉他,阵地我已不能负责。
"这怎么办呢?这怎么办呢?"
清清楚楚地听到他拿着听筒在那儿着急,地板跺得咚咚地响,只是"这怎么办呢?这怎么办呢?"
"报告师长,蒋营长陷于紧急包围中,几分钟内,就要被俘了,多死他一个人也是无补于战局的啊!"
师长看怎么办呢?
听筒里面,很清楚地听到他报告师长。
听不到师长讲些什么。
半分钟功夫,大约是在讨论吧,"好!鸿熙,你突围好啦,我的命令,你突围好啦,你冲出来,归还团部。"
"报告团长,突围也是不可能的啊!在近逼的包围,重重的封锁下,哪里能移动半步呢?谢谢团长的恩德,来世再见!"
"怎么办呢?这怎么办呢?"
他又在着急了。
"好了,我决定救你出险,"
他十分坚决地说,"你极力支持一下,我马上派人接你,当救你的人冲进去时,你就跟他出来,你要好好爱惜你的生命,你马上准备。"
回铃一响,电话终止了,我马上要他们准备好,焚毁文件,安好地雷,整顿好服装,破坏了无法携带的武器,同时用电话通知邻接阵地周营长、工兵营陆营长、28团尹营长、第3师王营长。
我告诉他们,我马上奉命突围,请他们予以支援,并请特别注意与防范这缺脚的阵地。
很迅速,真是没有一会儿功夫,援兵到了,输送连的段排长率领着14个弟兄,三挺机枪到达指挥所前面的山坡下。
指挥所的位置是在梯形山地的第二层山腰,一出指挥所门口,是一片橘子园,直走过去,约有三四十米,就到了山坡,沿着山坡棱线,有一道人多高的土墙,虽然经过了无数炮火的摧毁,短墙仍遍体鳞伤地矗立着,他给予我们前后联络及迭次增援集结上以不少掩护,前后方联络路线的交通壕,就是由指挥所门口起,经过橘子园,通过土墙下山坡,蜿蜒到山脚下去,只要过了这道土墙,敌人火力的威力已经很小,就比较安全了。
行伍出身,粗鲁、忠厚,一个大字不识标准老粗的段排长,不知怎的,今天也会缜密计划而且竟能有适当的处置了。
他指挥着三挺机关枪,分在交通壕两边短墙上,占据阵地,发挥炽盛浓密的火力,封锁住指挥所两面的交通壕口,令敌人不能前进,已经下了交通壕的敌人,也压制得令他不得不设法隐蔽,不敢贸然前进,其余的十几个人,由他自己率领着,先行一阵手榴弹,投到指挥所的门口,乘着爆炸的瞬间,一个冲锋,直摸到指挥所的门口。
大部分人占领着指挥所门口的两面,用作临时掩护,他自己率领着几个人一直冲到我们的面前,呼吸急促得说不出话。
"营长,我来救你了,团长要我接你出去,你出不得险,团长要枪毙我的,快走!营长!快跟我冲出去!"
一把拖住我,似乎想把我背起就走。
"忙什么?傻小子!"
这个粗莽的老部下,我一向是骂惯了的。
"生命不见得比什么都重要的,我不能过分草率!"我说。
铃声一响,我又和团长通电话了,"报告团长,我要突围了,段排长已到!"
"好!你突围吧!快点,不要犹豫!"团长命令。
放下听筒,"拆电话机。"
我命令道。
三个弟兄走在我前面,段排长走在我的后面,其余的走在段排长后面,一个口令!"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敌人的手榴弹像雨点一样,从头顶上飞过去。
沿着交通壕,刚跑到橘子园的中间,拿着手榴弹的左手一摆动,碰到壕边的石头上,把戴在腕上的得自高田秀雄中佐的手表外盒碰开,表心落在地下。
时间是异常紧迫的,不捡吗?是辛苦得来的战利品,而且是牺牲了许多部属生命的纪念品,太舍不得了。
我决意捡起来。
刚一弯腰,正好一枚手榴弹投到我的面前,滚到我的脚下,前进吗?越不过手榴弹,后面人阻塞着,左右更是没法躲的,"好了!这只手表算是给他日本主人报了大仇了。"
我心里在这样想着。
真是出人意外的幸运了,这颗手榴弹偏偏没有爆炸。
"可见日本产的东西还是有好的嘛!"我心中闪过这个滑稽的想法。
等我走到山坡,我那忠实、憨厚、粗莽的老部下——段排长,已经阵亡在后面了。
我知道,是他代替了我。
"营长,赶快走下来,我们在掩护你。"
指挥机枪的自动班长,在这样叫。
下了山坡,算是轻松一点了,我吸了一口气,脚步稍微缓慢了点。
一个炮弹,爆炸在山坡的树根上,把一棵两三个人抱不过的大枫树,哗啦啦地炸倒下来,连枝带叶,整整地把我压到地下。
厄运就是这样多,眼前一黑,我又失去知觉了,也不知过了多久。
等到我有知觉完全恢复,他们已经把我连拖带拉地弄到周营长指挥所门口。
稍微定一下神,我又匆匆地赶回团部,这时候跟着我回来的除原有的三个人外,接我的人,只剩五个人健全,三个负伤,还损失一个段排长。
"真的太不值得了!"
我自己反省。
不知在什么时候,把钢盔丢了,长长的一个多月没有理过的西装头的乱发上,粘满了树叶碎草,一只脚穿着鞋子,一只脚光赤着,浑身是血是泥,两只眼睛,黄黄地、无力地、失神似的注视着,像是神经病患者,像是失了魂魄的疯子,就是这样,一手提着手枪,一手握着手榴弹,一直奔向团部。
刚到团指挥所门口,项团副、周副官,从里面跑了出来,一看到我这狼狈的失魄的样子,这位老友——团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滴一滴地直流下来,抱着我的手臂,扶着我的肩膀,好久说不出一句话。
我呢?
两只眼睛只是惊异地望着他,没有话,没有流泪,没有表情。
团长出来了,一看见我的样子,紧走到我的面前,很清楚地看到他含着两眶热泪——但始终没有让它流下来,像是很悲痛地说不出一句话。
亲自从我手里轻轻地拿下打开保险机的手枪,左手里拿下拉火索钢圈套在手指上的手榴弹,慢慢地拿下我头上一根一根的树叶碎草,拍掉我身上的泥土,拉着我的手,走到指挥所里。
我算是暂时又得了一会儿畅快的呼吸。
过了一会儿,"没有吃饭吗?"团长问我。
"我们已经记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吃的饭了。"我说。
"不会怎么样吧!"我说,"战争到了这步阶段,我们的困难上面不是不明了的,只要我们不死,我们一定替你向上面申说,营长你可以放心。"
"有什么放心不放心呢?总之事到如此,我不怨人家,我只怨我自己,能力薄弱,怎么样也是应当……假如万一要是……那么后面留守一个女人,还有一个没有见天的肉,希望……哈哈!不说了,就到此为止了!"
"请营长放心,绝对没有关系的,我们誓死力争,我们以几个人的性命来担保你,要是真的要处罚你,叫他先枪决我们,否则我们先自杀也可以。你现在觉得很单薄吧!我马上到你那儿帮你的忙好不好?"
"不用,不用,你来是没有益处的,我这里是一分一秒地撑持的,而且我是以寻死的决心在这儿抗拒的,你来有什么用?绝不要,绝不要!"
"没事的,我马上去,去仗仗你的胆子也好。"
放下电话,我报告团长,我要到周营长那里帮忙去。
"不要去,去有什么用,冒这样无价值的险。"
"我在这里总是没有事。"
"你知道什么时候有事呢?"他说。
刚在争执的当儿,军参谋长孙鸣玉将军、副师长张越群少将,由外面进来了,我们接上去。
一见面孙参谋长惊异似的说:
"咦!蒋鸿熙!你没有死吗?不是听说你已经死了吗?"
"死了还得了,已经逼近胜利,紫绶勋章快要拿到手里了,这会死,我不但不瞑目,我还死不缩手。"我笑着说。
老官长而又是老师的参谋长我们一向是随便惯了的。
"很好!"
他说,"不辜负军长时常称赞你,好好地努力吧!一个人成功有三大要求:一是本领能力;二是道德修养;三是苦干精神。你都很好,好好努力干下去,有很大希望的,有了办法之后,不要忘记了这倒霉的老师穷参谋长。"
大家都笑了。
我又提起要到周营长那里。
望着刘师长笑笑,参谋长又说话了:"别忙,只要不怕死,有事给你做。"
天马山,这是衡阳西郊的最后一个据点,过了这儿,就是市区,而且已是大街了。
在本军伤亡惨重、筋疲力竭的今天,对于巷战,谁也不敢寄托过大希望的——虽然仍在积极的准备着与部署着——为了确保市区的安全,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于是上面最后的决策就死守天马山。
无疑的,敌人攻击的箭头,早就指向这里。
而我们也就准备在这作孤注一掷了,七拉八凑的兵力,系统非常复杂,指挥单位非常紊乱——共有4个团部,11个以上的营部——本来全部组合起由萧团长统一指挥的,但怕掌握不够确实,于是军长特派张副师长来统筹一切,他的任务就是统督局面,死守天马山。
经过四五天的争夺血战,天马山外围据点,差不多快被削完了,西禅寺交通阻绝,已经成了一个独立的据点。
140高地不守,141高地大部被侵陷,只有周营长带着几个人做分秒的抵抗。
天马山前线主阵地上,虽然有以第9团为骨干编成不到两百人的一营,做好比较强固的工事与几道障碍物,形成一有力的抵抗线,然而经验告诉我们,世界上绝没有攻不破的堡垒,万一周营长指挥的阵地,不支溃退——事实上那几个人,那种地形根本谈不上抵抗,只要敌人真面目攻击,随时有溃败可能——而主阵地再也经不住连续的疯狂的袭击时——事实上在现在这样兵力脆弱、人心摇撼之际,战斗力是谁也不敢估计的——那所谓死守天马山的计划,就要变成梦幻了,为了这经过几番商讨研究才决定了在周营长之后,在阵地之前——山脚——另组设一缓冲地带,任务是阻止周部的溃退,但当实际已为敌击溃无法掌握时,将溃退官兵予以集结收容,即在该阵地仍然继续抵抗,当这一道抵抗线没有消灭,敌人就无法进而与主阵地决斗,这样就多争取了一点时间,多消耗敌人一点战斗力,多给主阵地一点休息整顿的机会,这儿的战术上指导原则是分秒必争、步步为营、延长抵抗时间,以待战局演变。
然而,这儿的任务,都是异常艰苦的,命令上规定着是死守到底,不准后退半步。
陡峭的山脚下,前面是仅仅百多米的一块平地,无遮无挡,对面141高地上的敌人,可以精确瞄准地指哪里打哪里。
令你不能抬头,紧靠背后,就是几道木栅与坚固的铁丝网。
临时开个曲折窄狭的小门,只准出来,不准退却。
没有副师长的手令,任何人不准开放通过的。
于是乎就是你插上翅膀也很难飞得过去,同时曾经规定过,只要你一接近铁丝网,主阵地上就给你一顿乱炸。
不管是敌人还是自己——事实上在后来被炸死在这里的确也不少——千真万确的,这儿是多牺牲一点生命多争取一点时间。
就是在这样情况、这样任务之下,我又光荣地壮烈地重上火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