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沈战役结束后,我们团准备随大部队进关,又要离开东北了。
从1945年打回东北至今,已经三个春秋过去了,由于战斗频繁, 竟没能回家看一眼。
此次离开,尚不知什么时候返回这片故土?我决定利用战后休整的空隙回家探亲。
为了节省时间,我带着车来到黑山县,又顺着那弹痕累累的崎岖山路向马圈子村奔去。
树叶早已枯落,枝条上挂着亮晶晶的小冰凌, 地上盖了一层寒霜。
狙击战刚刚结束,寒风中还夹着硝烟的余味。
不知咋的,越走近家门我的心越发忐忑不安,离家17年了,父母身体怎样?他们是否还健在?
到了八台子,我看见屯中的王老二,他也望见了汽车,要躲闪。
我急忙让司机刹住车,跳到路上,一把抓住他,高兴地说:
“王老二,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蒋老二呀!”
他愣住了,揉揉眼睛,仔细辨认,终于认出我,一下子把我抱住,声音有些发颤地说:
“你可回来啦!这么多年跑哪儿去了?把你娘都想坏啦。”
我把他拉入车内,一齐驱车来到马圈子,我让司机把车停在家门附近隐蔽好,然后急匆匆地奔到家院,高兴地喊:“妈妈、爸爸,我回来啦!”
然而无人答应,只见院中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影。
我失望地来到东厢房,屋里破破烂烂,炕上坐着一个年青的妇女,头上蒙着布巾,看不见脸。
炕头上坐着一位70多岁的老太太,白发如霜,满脸皱纹。
她虽然眼睑松弛,眼白混浊,但那黑色的眸子亮晶晶的。
从这双有神的眼睛,我一下子认出来了,她就是亲娘啊!
我情不自禁地连声喊:
“妈妈!妈妈!你儿子回来啦!”
一边喊着一边扑过去。
可是老人竟用双手把我推开,冷言冷语地说:
“当兵的,你认错人了,我哪是你妈呀?"
母亲的话似一瓢冷水泼到我头上,难道是我认错人了?
我又定睛细瞧,那慈善的苍白的面庞,那明亮乌黑的眸子,这不是我亲娘又是谁呢?她确确实实是我日夜思念的妈妈啊!
17年的离别,17年的风雨,怎么母亲变得连她的亲生儿子都认不出来了呢?
我含着泪说:
“妈妈,你仔细看看,我真是你的儿子呀!我是蒋老二啊!”
然而,母亲没有看我一眼,仍旧低着头说:
“我家老二早走了,你不要到这儿胡闹。当兵的,请到上屋坐吧,我这儿有孙子媳妇不方便。”
母亲说完,往炕里那位青年妇女面前凑了凑。
离家17年了, 阔别18年,与母亲重逢。左一为夫人文平,左二为蒋泽民,老人为蒋母
17个酷暑寒冬,我常常把母亲思念,思念的泪水伴我度过多少不眠之夜呀。
如今站到母亲面前,母亲却不认我,我的心碎了,再也控制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我慢慢地跪了下来,对着炕上的母亲哽噎地说:
“妈妈,如果你认不出来了,看看我脚上的伤疤好吗?那年我才15岁,给地主扛小活累得吐了血,回家后休息没有几天,我又去给地主放驴,驴跑了,我拖着虚弱的身子去追,不小心摔倒在钐刀上,那磨得锋利的刀刃深深地扎进我的脚,我昏了过去。人们把我送回家,你望着那血肉模糊的脚泪湿衣衫,立即叫人找来风水先生韩子心,用香炉里的灰给我止住了血。你又一碗冰一碗饭服侍我养好伤。妈妈,我的亲娘呀,这些往事你还记得吗?”
我一面说着一面哭着,脱去脚上的鞋。
母亲听完我的诉说再也坐不住了,急忙下炕,捧起我那只有深深疤痕的脚,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一把将我搂入怀中,放声痛哭, “儿呀,儿呀!你真回来了?这不是做梦吧?我的老二还活着?…"
母亲渐渐止住了哭泣,慢慢捧起我的脸看了又看,喃喃地说:
“是我的老二,是我的老二啊!”
我轻轻擦掉妈妈那脸上流淌着的一串串泪花,把她扶到炕上,调皮地说:
“妈妈,我离家时是18岁的小伙子,如今已是满脸胡茬子的半大老头了。”
母亲破涕为笑。
望着她老人家那瘦弱的身子、憔悴的面容,我不知是喜还是忧,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离家17 年的游子又置身于母亲身边,我似乎也觉得在梦中一般。
母亲让我坐好,把炕上坐着的孙子媳妇介绍给我。
那位青年妇女早已摘掉蒙在面上的布巾,下地向我深施一礼,唤声“二叔”。
母亲又把躲在外边的晚辈们招唤进来,一位十六七岁的小伙子跑进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要给我磕头请安,我急忙将他扶起,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
母亲告诉我他是大侄子,是我大哥的长子。
记得离家时,大哥结婚不久,如今其儿子已是堂堂的男子汉了,光阴似箭,17年的变化太大了。
左邻右舍们听说我回来了,三三两两的前来看望,冷清的小院又热闹起来。
从他们的讲述中我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
原来屯中有人看见汽车驶来,车上下来的又是当兵的,以为又是国民党军队来了,互相传告着躲藏起来。
母亲也让孙子们藏起来,自己坐在炕头上,要和胡作非为的国民党兵拼了。
我恍然大悟,难怪刚才母亲那冰冷的面孔,这一带的老百姓被国民党军队害苦了。
晚饭后,母亲和我俩坐在炕上,向我讲诉这17年家中的变化。
在那饥寒交迫的战乱年代里,父亲患病卧床,由于无钱医治,于去年去世了。
我的大嫂因心脏病也病故了,抛下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由母亲抚养,那个男孩就是刚才进门要磕头的大侄子。
土改后,家境略好些,大哥又续了妻。
我的姐姐早已结婚,离家出走的弟弟至今还杳无音信。
讲到此,母亲老泪纵横。
听了母亲的诉说,我的心里酸楚楚的,苦辣辣的,既想念九泉之下的父亲,又惦念尚不知道现在何方的弟弟。
如果家父还在世的话, 看见他一身戎装的儿子回家该多高兴啊!然而父亲已远离人世了。
我的小弟弟在哪里呢?让母亲如此牵挂,是像我一样拼杀在战场,还是……,我不敢想下去,潸然泪下。
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啊!
我抬头望望母亲,她还在流泪,我急忙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安慰道:“妈妈, 别难过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母亲抹了把泪水问:
“二儿呀,你这些年在外边怎么过的?娶媳妇没有?这次回家还走不走了?"
我把参加革命后这些年的经历简要地告诉母亲,并告诉她和一个叫文平的大学生结了婚。
母亲听后非常高兴,要见见儿媳妇,我乐呵呵地答应了。
我又告诉母亲过几天就走,到关内打仗去。
母亲一听又哭了,扯着我的衣襟非要跟我一起走不可。
战火纷飞的日子,我怎么能带着70多岁的老人到前线去打仗呢?
但又不能硬梆梆地回绝,怕再刺伤她那破碎的心,只好委婉相劝,总算把母亲说服了,答应下次回来带她走。
平津战役后,我让文平把母亲接到天津,暂住到一位老同志家。
举行进京仪式时,我难得闲暇,将母亲和文平接到北京,老人家乐坏了,非要四处走走、看看。
我陪着母亲参观故官,老人家的眼睛都不够用了,左看看,右瞧瞧,这也摸摸,那也碰碰,高兴地连声说:
“这是皇帝的宫殿呀,我这穷老婆子也上殿了,这都是托共产党的福呀!”
她乐得嘴都合不上,满脸的核桃纹里都洋溢着笑波。
全国解放后,文平有了固定单位,我们才算安了家,把母亲接来安度晚年。
老人辛辛苦苦一辈子,到我们这里虽然生活条件优裕了,她也总是克勤克俭,直至最后,始终保持农民那纯朴的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