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来重庆谈判,我给他当副官,这是第二次在他身边工作, 倍感亲切。
他对我也非常关心,经常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和我谈心,从工作一直谈到个人生活问题。
每次我到他的房间,他总是先让我坐下,然后再谈话,真如分别数年的亲人。
9月2日晚,我们保卫着毛泽东和周恩来由桂园回到红岩村办事处,已经10点多了。
周恩来和胡乔木在另一个屋子里研究工作。
我把报纸整理好给毛泽东送去。
按常规报纸放在桌子上,可是我刚进屋,毛泽东就站了起来,亲自把报纸接过去,高兴地让我坐下。
他快速地浏览一下报纸后,亲切地问:“泽民,来重庆几年了?都在哪里工作?"
我回答:“主席,我来重庆快4年了,开始在曾家岩50号周公馆,给周副主席当副官,周副主席陪同美国观察组去延安后,我在董老身边工作过一段时间,又去了办事处。”
毛泽东点燃一支烟吸上,又问:“你在杨家岭呆几年?"
“呆了3年。1939年2月去的,1941年12月21日离开的。主席,上午您跟我谈了话,作了指示,下午我就到十八兵站去了。”
“哦,行呀,你记得真清楚!”说完他朗声地笑了。
他轻轻地吐了口烟,慈祥地望着我,声音略微放低了问:“泽民呀,你今年多大了?结婚没有?"
听见毛泽东询问我婚姻之事,心头一热,像儿子在父亲面前似的轻轻地吐了下舌头,毫不拘束地回答:“主席,我今年32周岁了,还没有结婚呢。办事处女同志少,外边女的不了解,不能去找。这里处处都有特务,必须小心谨慎。”
“延安女的也少,可是好审查。贺清华都结婚了。”
毛泽东说到这儿温情地笑了,用充满深情的目光在我脸上扫过, 柔声地说:“泽民呀,不要着急,好找,要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人。”
说完,他用那宽大的手掌在我肩头上轻轻地拍了两下。
这一拍仿佛一股暖流注入肩头,顺着血液流入心里,顿觉心里热乎乎的。
我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只觉得脸上发烧,我想那时我的脸一定像块红布。
说实话,一个30多岁的单身汉哪能不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呢? 怎么能不渴求爱情的雨露呢?只不过是环境艰苦,工作紧张,无暇顾及罢了。
今晚,毛泽东的关怀像一股春风吹开了我那紧闭的心扉,我好感动啊!世上有谁能如此关心我?是父母?他们离我太远,即使在身边,没有文化的老人也不会如此细腻。
这一夜我想东想西,竟失眠了,然而这又是幸福的一夜。
9月6日晚,我们回到红岩办事处。
毛泽东和周恩来研究完工作后,又和我谈心,了解办事处周围的情况。
我汇报:“办事处在特务包围之中,上边是宋子文的公馆,那里有宪兵和特务;下边是国民参政会的办公地点,王世杰的公馆在那儿,也有全套的特务机构。办事处周围布满了岗哨,岗哨里有电话,只要我们一出动,特务的电话就挂到下边大门口,门口有汽车和摩托车。如果我们坐汽车,他们派汽车相跟;如果我们步行,他们在后面盯哨。”
毛泽东笑了,幽默地说:“你们也不简单嘛,一出门后面就有‘保镖’。那么,周公馆情况怎么样呢?”
我说:“周公馆周围也是密密麻麻的特务,从胡同口到院内布满了特务岗哨,连我们住的楼房里都有特务。周公馆三层楼,一楼和三楼我们住,二楼特务住,我们一出门,屁股后边就有‘警卫员’相跟。”
毛泽东又笑了,右手轻轻地挥了下说:“蒋介石兵多,给你们派来了‘警卫员’,那周副主席的‘警卫员’就更多了。我来后,已经派到咱们家里来了,开车的拉着咱们跑,宪兵明保暗监,这谁都知道,谁都清楚,这就是斗争。要学会斗争,善于斗争。”
又圆又大的月亮渐渐地移上了中天,皎洁的月光洒满了庭院。
我望望天上的明月,又看看坐在灯下谆谆教导我的毛泽东,心情舒畅极了。
我又想起了杨家岭,想起跟随毛泽东散步的情景……
9月20日夜晚,毛泽东忙完工作后又与我谈心。
他热情地让我坐下,询问我这几天工作情况,有困难没有?
然后说:“泽民,你们是1941年末离开延安的吧,你们走后,我看了西安办事处的电报,说你们在途中被扣,有几个人送回了西安。那是怎么回事?去重庆的有多少人?”
1945年10月11日,即“双十协定”签字第二天,毛泽东准备返回延安,重庆各界人士前往机场送行。左起:张澜、邵力子、郭沫若、傅学文(女)、张治中、毛泽东。毛泽东身后戴礼帽的青年为蒋泽民。
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1941年末至今已经三年多了,可是一份电报,毛泽东竟记得清清楚楚,而且一直记挂着电报的内容,这惊人的记忆力真是让人钦佩!
而他对同志们的关心更使我深受感动。
我把那次在宝鸡国民党检查站被扣留的情况,向毛泽东作了详细汇报。
“1941年末,我们一共30多位同志由延安去重庆,其中有中央社会部秘书长王中夫妇,有陈家康的爱人徐克丽等。”
“我们刚刚启程,国民党在延安的联络参谋郭仲容也急匆匆地赶往西安,向西安特务组织反映了我们的情况。他们权衡利弊后,决定在西安放行,在宝鸡扣留。原因是西安离延安较近,又有八路军办事处,如果扣留我们,必定引起一场风波,这些共产党人会找省党部的,而且《新华日报》有可能发表文章,提出抗议,弄不好舆论纷纷,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我们一到宝鸡就被国民党检查站扣住了,鸡蛋里挑骨头,胡说一气,这个人与护照身份不符,那个人的护照有问题,尤其对王中等人盘查更严。无论我们怎么解释也不行,硬是不放行。最后,我们只好派人回西安办事处,通过电台向延安和重庆有关领导请示。首长回电,可让王中等人暂缓去重庆,先回西安办事处。这样,我们把王中等5位同志先送回了西安,检查站才放行。他们足足扣留我们7天, 等我们赶到重庆时已经1942年了。”
毛泽东听完舒了一口气,说:“哦,是这么回事,看完电报后很替你们担心啊。”
毛泽东说完疼爱地看了我一眼,喝了两口茶,又问我喝不喝水。
我摇摇头说:“谢谢主席,我不喝。”
毛泽东用慈祥的目光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一遍,问:“泽民呀,东北解放了,你想不想你们家乡的大豆高梁啊?"
想,怎么能不想呢?
我从“九一八”事变后离家出走,至今已经14个春秋了,家中杳无音信,不知父母身体怎样?家中境况如何?
让人挂念,特别是“八一五”日本投降后,这种思乡的心情更切了,有时在梦中都梦见家乡那黑油油的土地,绿油油的豆角,红红的高梁,梦见妈妈在夕阳西料时站在家中的院子里向南眺望,她头发已经白了,脸上布满了皱纹,用衣服襟擦着眼角,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二儿呀,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可是醒后则是一片空茫,有时泪水湿了枕头。
我想打回东北去!
心里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没有机会说,今天,毛泽东的这句话正说在我的心坎上。
我急忙说:“主席,我想回东北。”
毛泽东又问:“办事处有多少人?”
“人不少。”
“可以考虑,但是要服从组织安排,你走时想着点,我和恩来商量一下。”
“行呀,组织上让我去哪儿,我就到哪里。”
我乐得合不拢嘴了。
43天的谈判结束了。
10月10日下午,国共双方代表于桂园在《会谈纪要》上签了字。
毛泽东准备返回延安,我们为他途中的安全担心,后来得知,张治中将军亲自护送,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晚上,我们保卫着毛泽东和周恩来从桂园回到办事处,仍如往常一样,毛泽东和周恩来俩研究工作,商量着走后一些事情的处理。
研究完后,周恩来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工作。
毛泽东吸上一支烟, 把我叫去,亲切地问:“泽民,我明天要走了,你有什么事情没有?"
我说:“请主席和周副主席商量一下,我回东北的事。”
毛泽东笑了,说:“你还没有忘?"
他轻轻地吸了一口烟,接着说:“你是东北人,东北工作正需要东北人去做。东北地方大,人口也不少,是国民党和我们必争之地。 你去好,我同意。”
正在这时,周恩来拿着电报走了进来,把电报交给毛泽东。
毛泽东看完电报后对周恩来说:“蒋泽民是东北人,东北解放了,他要求回东北。这里情况怎样呢?他能不能离开?东北人回去工作方便些。”
周恩来说:“可以,同意他回去。”
然后转过身来对我说:“泽民,你准备一下,明天上午跟主席同机回延安。”
说完,亲切地看了我一眼。
我心里很不好受,自从1942年初来到重庆,我在周恩来身边工作了两年多,得到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循循善诱的教导,在他亲自教育下,我很快适应了统战工作。
这一点一滴的进步,凝结了他多少心血啊!多少次促膝交谈,多少回鼓励鞭策,多少个黄昏,多少个黎明……
然而,明天我就要离他而去了,以后还能见到他吗?
我觉得鼻子发酸,眼窝里盈满了泪水,一个劲儿地往外涌。
我垂下了眼帘,极力地抑制着自己,把这泪水一点点咽回去。
周恩来离去后,毛泽东像父亲关心儿子似的,轻声问:“泽民, 你临走前还有什么准备的没有?"
我喃喃地说:“没有。”
毛泽东深情地望了望我,语重心长地说:“回东北是好事,但是那里的困难是很多的,工作很艰苦,你可要有思想准备。”
钱之光根据周恩来的决定,找我谈话,正式通知我回延安。
他拍拍我的肩,满含深情地说;“泽民,你说走就走了,工作上还有什么交代的没有?是否需要带点钱和东西?"
望着这位在武汉就相识的老首长,我的眼睛湿润了,喉咙里像卡了什么东西似的哽咽看,离别之苦难于言表,只轻轻地回答:“没有,不用。”
这时候,同志们听说我要走,都前来道别,感情真挚地说:“老蒋,要打回老家去了,回去后代我们向你们家乡的亲人问好!"
望着朝夕相处的战友,依依惜别之情再次袭上心头,真有些恋恋不舍呀!
我激动地说:“我来了几年,工作也没有干好,请首长和同志们批评指正。”
钱之光说:“办事处、《新华日报》馆和曾家岩50号,这都是我党在国民党区域的公开代表机关。我们在周副主席统一领导下工作,大家工作得都不错,你工作得也不错,我们是在特务重重包围下工作的,这是很不容易的,在周副主席的领导下,我们每个共产党员都得到了锻炼。”
钱之光把脸转向我,作最后一次指示:“泽民同志,艰苦的工作还在后面,我们是从统战区走到真枪真炮的战场上。你们老家是好地方,但那里也是我们同国民党必争之地,要有思想准备,毛主席说的寸土必争就是那里。你去那里有许多优越条件,当地人,地理风情都熟悉。那里的人民对于我们还不太了解,要多做工作,把困难想得多一点。我们八路军和新四军是能够吃苦的,我们一定能战胜敌人。”
1945年10月11日早饭后,我告别了在重庆风雨同舟的战友, 离开了战斗三年多的红岩村办事处和曾家岩50号,与陈龙、贺清华一起坐上汽车,跟着毛泽东、周恩来、王若飞、胡乔木等首长驶向九龙坡机场。
国民党的张治中将军亲自送毛泽东回延安,他的副官张立钧也和我们同行。
9时多,我们来到了九龙坡机场。
机场上早已等候着众多的为毛泽东和中共代表送行的人们。
他们当中有郭沫若、茅盾、章伯钧等民主人士;有新闻界、文化界、戏剧界等各界人士;我们协事处和《新华日报》馆的同志们早已等候在这里;国民党军事委员会的陈诚部长、国民参政会秘书长邵力子和夫人,也到机场为毛泽东送行;还有许多中外记者,他们胸前的照相机早已拉开了机头。
人们怀着依依惜别之情耐心地等待着,等待毛泽东他们到来,祝他们一路顺风。
毛泽东、周恩来他们依次走下汽车,人们立即围了上去,把一双双手伸过来,与毛泽东话别。
毛泽东微笑着和大家打招呼。
在人群中,他一眼望见了张澜和鲜英,立刻排开围着的记者,急步走到他们面前。
张澜握着毛泽东的手,高兴地说:“二天(四川方言,即日后) 中国实现民主了,我要到延安看望你。”
“欢迎,欢迎!我要用延安的川菜招待你。”
毛泽东笑着说完后,离开了张澜和鲜英,与送行的人们一一握手。
他特意来到在桂园担任“警卫”任务的几个宪兵面前,握住他们的手,真诚地说:“这次你们辛苦了,谢谢你们大家!”
宪兵们又惊又喜,激动得满面通红,用感激的目光望着毛泽东。
在人们满含深情的目光下,毛泽东再一次向人们道谢,然后在张治中的陪同下,一步步登上深绿色的双引擎飞机的舷梯。
王若飞和胡乔木随后,张立钧、陈龙、贺清华和我也跟着上了舷梯。
我回头望去,一眼望见了站在飞机前面的周恩来,他负过伤的右手依旧放在胸前,左手潇洒地向我们挥动着,明亮的大眼睛充满了惜别之情,秋风微微掀起了他的衣角,吹拂了他头上的一缕黑发。
我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敬爱的周副主席,再见了!”
9点45分,飞机起飞了。
当飞机脱离跑道升入高空时,我用泪眼从机窗向下望去,欢送的人们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拼命地挥动着胳膊,有的人似乎在擦眼睛。
人影越来越小,瞬间消失了。
飞机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奔腾的嘉陵江渐渐地远去了,眼前片片白云。
飞机载着我们穿过云层,在空中平稳地飞行,越过秦岭,直飞延安。
机上阳光灿烂,机下白云缭绕。
那巍巍的宝塔山,清清的延水河渐惭地进入了眼帘。
已经近4年没有看见它们了,第一眼望见特别亲切,“啊!延安,我又回来了。”
大约下午1点左右,飞机抵达延安。
毛泽东离开延安45天,延安人民为领袖的安危担优了45个昼夜,天天都在翘首相盼。
10月11日上午,当他们听说毛泽东从重庆飞往延安的消息时, 那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纷纷涌向桥儿沟飞机场。
从白发苍苍的老人到十几岁的娃娃,从党政军领导干部到浑身泥巴的老农,人人眼里闪动着喜悦的泪光。
他们静静地等候在飞机场上,望着天上一朵朵的白云,他们的心仿佛也飞到了天上。
当飞机停在跑道上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起涌向飞机,高兴地欢呼着:“毛主席回来了!毛主席胜利归来!”
机场上一片欢腾。
2万多名群众为毛泽东归来在机场上举行了盛大集会。
毛泽东满面笑容,向欢迎的群众作了简短讲话,说明这次谈判取得的成果,虽然前面还有困难,但是困难还是可以克服的,中国的前途是无限光明的。
毛泽东在讲话中,感谢前次陪他去渝这次又陪他回延的张治中将军,并把张治中介绍给大家。
机场上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顿时, 2万多人的集会又变成了欢迎张治中将军的大会。
在一阵阵热烈的掌声中,张治中讲话。
他说:“能够欢送毛先生,实在是一生之最大荣幸!”
是日晚上,党中央和延安军民在中央大礼堂举行欢迎晚会,欢迎张治中将军到边区来。
毛泽东亲自到会,中央各部委负责同志、边区政府主席、副主席及美军观察组的包瑞德上校和一些中外来宾全都到会,还有机关、团体、学校的代表。
会场气氛非常热烈。
晚会由叶剑英参谋长主持。
朱德总司令致了欢迎词后,张治中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讲话,赞扬了毛泽东去重庆谈判的丰功伟绩。
他说:“毛先生此次去重庆,造成了普遍的最良好的印象,同时, 也获得了很大成就。此次谈判是全中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所期望的,没有毛泽东去重庆,便不会有今天的结果,不但解决了两党间的一些问题,并初步奠定了中国国内和平、建立新中国的基础。”
晚会后,我们把自己大生产出来的土特产品赠送给他们。
毛泽东和江青送给张治中两张狐狸皮、两件羊羔皮袄和毛毯、呢料;我和陈龙送给张立钧副官毛线、毛毯、呢料;我们又分别送给驾驶员和飞机上工作人员许多东西。
延安人民真挚的感情,使张治中更进一步了解了共产党和解放区。
他带着边区人民的深情厚谊,于12日上午离开延安返回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