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一次激烈斗争之后,又是几天的沉寂,敌人当然养精蓄锐。
部署抽调,准备再一次拼干了,我们呢?当然也不能放松时间。
天天忙着搜伤兵,找杂兵,训练机关枪、手榴弹、修阵地、磨炮弹(我们平射炮炮弹早已用光又没有补充,早就搁置不用了,在一次敌人飞机运输弹药的时候,有四包炮弹错投到我们阵地上,也是平射炮,口径比我们的炮弹大一点,团长命令“磨炮弹”,不知道那里找来两把锉子,轮流的锉着,十几个人,在石头上磨着,一天一夜工夫,可以磨成八发,到十发,然而用起来是困难的,大一点会炸毁炮膛,小一点击不中目标,团长倒十分得意,“不管他,聊胜于无,吓吓他也是好的。”于是也就成了衡阳会战的佳话)在看着准备着,准备这第二次暴风雨的来临。
很清楚地记得,这时候也就是我痢疾发展到最厉害的时候,要看阵地,要督促做工,要做计划,要……饭没有得吃,手却有的解。
这时候,把我折磨得真是可以了
经过草桥、汽车站两次激烈的争夺后,敌人攻击重点的箭头开始指向我们,7月29日那天,军部情报科通知下来:
"敌人主力连同轻重武器,逐渐向天马山外围移动、集中。有发动攻击模样,守军应严为戒备。”
敌人阵地上不时发现指挥官在侦察我们阵地,各种口径的炮,在有意无意,半日一发地向我们射击着,这明明是试射的征候,机关枪非常严格地把我们监视着、狙击着,似乎是阻止我们整顿阵地、调增兵员与修理工事。
一切的一切都象征着暴风雨即将来临。
抗战时期的衡阳天马山
我们呢?当然不敢松懈了,急不容缓的尽量添置预备队,控制射手,控制干部指挥官,修整工事、添设障碍物。
这时是我们最后一次搏命了,我们要努力冲过这一关,我不时这样向部下训示。
因为这儿阵地太重要了,师长把师部的传令兵,卫生队的看护兵,连同谍报队的队员,一齐集拢起来,不到20个人,由梁副营长耀辉率领着,到我这里报到。
军长那里,大概也尽了最大努力。
把第3师的搜索连的一部分,三个野战医院和兵站医院的看护兵,统统交给戴连长率领着,也交给我指挥。
我统统留做预备队,添入这两支生力军,算是放心了一点。
时常听到他们说:“营长脸上,有了一点笑容。”
几天以来,早就没有饭吃了,但是我们还可以槐树叶、芭蕉叶填肠塞肚。
手榴弹没有了,有什么可以代替呢?
谁都知道,衡阳会战,是整个手榴弹拼赛,没有手榴弹,拿什么来阻止敌人攻击呢?
一再向师长团长请求申诉,但总是没有办法。
到这时候,我们明知道所有存在的官兵,连同伤兵在内,每人都暗藏着一颗最后的手榴弹,死也不肯拿出来。
预备万一不幸城破,好与敌人同归于尽,或者干脆自杀,以免被俘的屈辱,但有什么办法可以叫他拿出来呢?
始而军长命令:收买手榴弹,手榴弹一枚换法币1000元,但仍然收不起来。
最后,军长急恼了,下令强制搜集。
藏有手榴弹而不献出来的,以汉奸论处,好不容易收出百多发,特别派个军械员押送来点交给我。
这无疑是我的面子,是我的荣幸,别的同事都不断打电话来向我道贺。
似乎是无限的妒羡。
大概是7月30日吧!
中午军部转下委座的电报:
"……须知,兄摧援之心,比弟望援之心为更急……望领导仅存官兵,拼最后一条命,流最后一滴血,以增吾祖国历史之光荣,以作我后世子孙之示范,相信上帝必能保佑我们……"
多么痛心,多么令人感动啊!
没有人看到不痛哭流涕,冒着弹雨,我亲自拿到阵地读给每一个士兵听。
每个人都感动得流泪,"死了算了,为了国家,为了第10军,为了委员长。"
大家都是这样说。
这天晚上的月亮,是和往常一样得皓洁,而且似乎是特别美丽一点。
山岩下指挥所门口的橘子园显现的是这样清幽,这样诗意。
虽然这儿每天不知要落上几多炮弹,斜对面无名高地的机枪,不断地扫过来,令你存身不住。
但谁还管这样多呢?
每天晚上,巡视过阵地之后,我总是在这儿歇歇凉。
张连长茅山,是一位后一期的同学。
而且是相距密迩的同乡。
因为种种关系,我们很要好,每天除去执行任务外,大部分时间,是在我这里。
他跳着、笑着、叫着、唱着,虽然是二十三四岁的人,活泼得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尤其是唱,差不多没有什么时候,不听他口里哼着歌曲。
他是这样热情、天真的青年。
指挥所门口,这天晚上。
我们又并躺在睡榻上,在那歇凉。
当我陷入沉思的时候,他又唱起来了什么"……望到海枯石烂了,爱人呀!还不回来呀!……"
"……更残漏尽,孤雁两三声……几时你归来呀!伊人呀!几时你才通过那面的丛林……只有你那留下的女儿呀!安慰我这破碎的心。"
那颤抖幽咽的声音,唱得这样悲凉凄恻,哀婉动人。
我也不禁有点凄然之感。
"唱他做什么呢?"
我半怒半笑地说。
"我是借这既成的名曲,表达内心的情绪的。"他说。
"我倒疑心你效法张良来吹散八千子弟兵哩。"
他笑了,我也笑了。
"报告营长。"
他说,"这次打仗不死,我是必得要请假回家了。到时候,希望营长,要帮我的忙。"
"听说你家里有信来,催你回去结婚,是吗?"
"是的,那是我的表妹啊!生的多么美丽,多么可爱,我们感情多么好!六七年了,从我出来以后,一直就等着我,为了我消失了她快乐的青春。我良心上怎么过得去呢?而且,也经不起我自己家庭里骂我。"
"听说你哥哥写信给你的,信上说些什么?"
"还不是骂我吗?什么'欺骗了母亲,欺骗了胡家'。"
"哦!"
我笑了,"好吧!等这次会战结束之后,我替你向上面讲讲去。"
29团输送连,郭连长率领着二三十名士兵,两个排长,奉到上面命令,到我们阵地设置拒马,拒马是在后面做好抬上来的,到这里只要加以修整连系,确实放好就行了,不过距离敌人太近了——仅隔一条马路。
而且,在这大月亮下,敌人怎么会让你在他面前设置障碍物呢?
所以这个任务是危险而又十分困难的。
我先派李连长,带着它看好前面地形与经过道路。
他指挥士兵,把拒马抬到指挥所门口,在那里修整和他谈了几句话。
我因为要打电话,和张连长进指挥所去。
"老郭,到里面坐好了。"
我叫他。
"好好!我说给他们做,营长先去好了。"
他说。
拿起电话机,我又叫他:"郭连长,里面来坐吧!门口是危险的,担心炮弹。"
"是!是!报告营长,我看着他们做一会,马上就进去。"
电话刚刚打通,忽然"轰隆"一声,一个炮弹炸在指挥所的门口。
硝烟、泥土,卷到我的竹床。
"哎呦!哎呦!"不少人在叫。
"郭连长!郭连长!"我连声地叫。
"哎呦!哎呦!报告营长,我……伤了。"
"赶快看看,清查一下去。"我命令副官。
清查结果,死排长一,士兵六,伤士兵四,郭连长头部、腰部重伤。
"哈哈!你这小子,叫你进来,你不进来,看你倒霉了吧!"
张连长在开他玩笑。
"哎呦!他妈的!你还开老子心,当心你不如我。"
他咬牙说。
郭连长由担架兵抬下去以后,任务是由一位刘排长继续执行的,等到天明,任务完成之后,陆续又死亡十几个。
结果只有四五个健全的人归还建制。
天还没有亮,从熟睡中被炮声惊醒,由七点钟起,敌人开始真面目地攻击了。
在各种火器密切配合协同之下,向我们全力猛攻。
无疑,我们这儿,已成了他攻击重点的箭头的指向处了。
12时许,当辎重团的王连长阵亡,右翼阵地被敌人占领一角后,经验告诉我们,在现在这样实力悬殊之下,要想从敌人手里,夺回已失阵地,是比什么还要困难的。
然而,军长命令,无论如何必得把它恢复,否则天马山就无法据守。
守备的兵力尚且不足,哪里来的力量,向敌人反击呢?
在悉所敝赋之下,由190师里面抽出三十几个人,由一个四川人朱连长率领着,到我这儿来报到。
支持和掩护敌人占领我们的是对面山上的两个坚固的堡垒,和隔条马路的商务印书馆的堆栈(菡芬小筑)的墙壁,轻重机枪,平曲射炮,都集中在那儿制压得我们的阵地上,简直不能抬头,更谈不到出而反击。
"不把这几个支点消灭了,我们是没办法反击的啊!"
我们都在这样计议着。
然而,能有什么办法好把他这几个据点消灭呢?
平射炮、迫击炮,甚至山野炮都有,但炮弹早就用完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炮兵指挥官也只有拿起"中正式",参加我们步兵防线。
重机枪固然可以封锁他,甚或摧毁他,但我们重机枪在目前很少可以连续发射30发以上的,原因是发射数目太多了,精度减退、零件损坏,早已达到它法定的寿命期了。
军部修械所虽然日夜不绝地工作着,但终于像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再有高明的医生,没有办法返老还童的,凭哪个呢?任何人事前也不会想到一次会战会打得这样久。
"不管他,没有枪,仗还是要打的。军事上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最后一着是'暴虎冯河','暴虎冯河'你照着这几个字去干好了。"
还有什么话说呢?
在经过详细计划研究之后,确定了反攻的方策。
由本营的许连长攻右翼,190师的朱连长攻左翼,把经过的路线,联络的方法,攻击到达线,都详细的规定清楚,当各单位准备完毕后,在一个冲锋号音之下,一致行动。
大概多的是爱惜我的生命,怕我草率行动吧!师长、团长,特别派副官把我叫到他们站的那里,统制监督攻势的进行。
各单位准备完毕的记号表示后,指挥所的冲锋号刺耳的响奏了。
两支生力军,几十个战儿,像脱缰的野马似的狂吼一声,冲出阵地。
敌方的轻重机枪,像放鞭炮似的扫射着。
弟兄们前仆后继、饿虎扑食似的冲向鬼子的阵地,看看距离敌人不远了。
"有办法,有办法。"
师长兴奋地叫着。
右翼的进展是够迅速的,距离敌人的阵地差不多已经到投手榴弹的距离了。
但左翼的进展,却非常迟缓,一直到现在还没有走完一半路程,虽然经过几次冲锋号的催促,但总是有气无力的前进不了几步。
因此影响到整个的局势不能发展,甚至令右翼队,单独遭敌人火力的钳制。
"派两个人看看去。"我命令副官。
"据那个传令兵回来报告,左翼队上没有负责的指挥官,官兵各自为政,无人约束,所以没有进展。"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师长问我。
"报告师长,我自己看看去。"
我说。
得了师长应允之后,我带了几个人由后面山坡,转到冲锋准备线。
"朱连长呢?"我问他的排长。
"报告营长,没有见到。"
"快点给我找出来。快!快!"
经过好久的搜索,从防空洞里把他搜出来了。
面色碧青的颤抖着,站到我的面前。
"你到哪里了?"我问他。
"报告营长,在那边防空洞里。"
"在那里做什么?"
"在指挥他们冲锋。"
"他们冲锋你做什么?"
"我……"
军长的命令,师长的指派,任务的繁重,责任心的驱使,逼得我再也忍耐不住,我猛的发火了。
"混账东西,你还有资格当连长,你也是第10军的干部?你还是中国的国民?我还留着你做什么?"
一面骂着,一面敏捷地从传令班长手里夺过手枪,像斧子劈柴似的一枪打了下去。
负过伤的半残废的右手,在急促时间,射击是不会准确的。
"砰!"的一声,打偏了,左肩上穿了个贯通伤口。
"营长饶命,营长饶命呀!"
他跪在地下,像杀猪似的叫着。
偏偏也是与巧,枪膛里就是这一颗子弹,再扣也扣不响了。
我又到传令班长手里夺子弹,副官他们抱着我,"报告营长,宽恕他点吧!他是190师的,我们要客气点。"
"不管他,枪毙了他,我个人负责!"
他们再也不给我子弹了,没有办法,提起驳壳柄上的皮带,用手枪,向他头上用力地惯着,准星尖对正他的头脑,一掼、一拖,一朵红红的白白的鸡冠花似的脑汁崩将出来,四五下之后,昏倒了。
他们拼命抱住我,把他抬了下去。
经过请准师长同意后,就以他的排长升任连长,继续执行任务。
并且在命令里规定他,要再是冲锋不成,全连上士以上,一律军法从事。
经过重新部署整顿,在第二次协力苦干之下,终于给我们恢复了原有阵地,把敌人驱逐出马路以外。
而且出人意外的,这次伤亡的数目并不怎么很多。
也许是敌人明知道这一点不易死守,在这来势汹汹之下不值得全力拼搏吧!
从现在起,斗争就在不停地进行着。
没有一刻松懈,告急的报告像雪片般地挤到你的面前,堡垒轰塌了,交通阻塞了,机枪故障不能射击了,枪手伤亡无人接补了。
层层叠叠伤脑筋的事压得你喘不出气,伤兵里面,能够充当射手的,统统由师长自己统制着、登记着。
宝贝似的一名一名的补充,手榴弹没有了,我直接向师长诉苦。
"有什么办法呢?"
他说,"你读过古书吗?滚木、雷石,是山地防御的利器,石子也可以打死敌人的啊!"
"哎呀!科学时代,原始战争,想不到竟原始到这一步里,要是稻草扎人也可以打仗的话,我敢相信,衡阳会战至少还可以多打两个月。"
我们在半开味,半牢骚似的说。
经过两天激烈的斗争,我们也就两天没有吃过一口饭,除去无米可炊,塘里的鱼,已不易捞着外,而所有的伙夫统统拉到前线,打完了,没有人煮送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外围的战事,虽然也在时断时续的打着,但见不到有一点进展。
敌人对我们的压力,却有增无减。
人光了,弹药光了,争取时间的训令,仍连三接二地由上面传下来。
但争取到何时为止呢?
最后的不可避免的命运知道是注定的了。
敌人的持续不断的攻击,是昼夜不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