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5月中旬起,直到年底,这千磨百折多灾多难的半年,到今天安全进入医院,应当是告一段落,可以安心休养,坐待健愈了吧?
也许在别人,一定是这么简单而顺利的。
过年了,新年并没有带给我美满的幸福,相反的,却更招致了苦难重重,方兴未艾。
到了宜章以后,方副官他们,分发的分发,另外住院的住院,都已零星分散,各奔前程,不在我这一起了,只有小勤务兵孟广顺还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服侍我那种前后期间,我确实得了他们不少的帮助。
九十五陆军医院,在过去听说倒是一间称得上标准的军事医院,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又有什么办法发展他的功能呢?
在这既没有药,又没有人,终日惶惶寝不安席的情况下,当然谈不上治疗效果了,许是迫于当时的局势吧!仅仅还没有住上一个星期时间,又来个奉命转院。
由宜章到白石渡,15里的高山峻岭是没有什么交通工具可以代步的,临时由县政府征集几十个民夫,担任运送任务,两根木棒捆上几道稻草绳,作为临时担架像抬猪一样的蜷曲着,中途还不时的来个这儿断,那儿滑,连跌带夹,确实也折磨的可以了,一直到夜深,才到达车站。
多么冷酷得无可抗拒的天气啊!
现在想起来,还令人不寒而栗,睡在一间阗寂无人空落落的歪斜欲倒的大房子里,勤务兵孟广顺从外面找来些木柴,不停地烤了一夜的火,总算熬过这一夜。
住在铁篷车上的伤兵,听说一夜冻死七个,说来真够吓人的。
但在这样困难紧急时间,谁还注意这些问题,谁还追究这些责任呢?
就这么短短的路程,乘上火车,走上一天一夜时间,方才到达广东乐昌。
八十三陆军医院,的的确确要算全国"尾屈一指"的军事医院了,我真不理解他们由上到下,天天在做些什么?脑筋在想些什么?我简直有点怀疑他们是不是中国人,甚至是不是人?
有这样团体存在着,证明第七战区是怎样得暗无天日,乌烟瘴气。
由这里也看出了抗战前途的危机,中国走上了末路。
到今天,我不愿意对哪个团体有所褒贬,也不再揭发哪个黑幕,总之,我从入院日起,到离开日止,几个多月的时间,每天除一个姓凌的医官特别客气地替我换换药,看看病外,另外没有见过一个负责任的人。
院长、医务长、主任、管理室、政治室,没有谁进过病房,没有人问过事,在我这比较还算中等阶级的人,尚且是这样遗弃一样,遭人不齿,其余那些普通的伤患,那可想而知了。
他们的工作,是收容愈多愈好,死亡多多益善——可以迟报吃"空各"(不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大概是人死以后,医院仍然不上报,以领取更长时间的物资吧!)与克扣埋葬费。
健愈,出院,他们是不很欢迎的,收进伤患以后,他们一向是听其自生自灭,没有一点治疗,除去设备、人材,根本谈不上治疗处。
主要的,一治疗就动用材料、药品,这就减少了变卖私囊中的数目,而且治疗万一收效,健愈多而死亡少,又剥夺了他吃埋葬费的来源。
这是多么合不来的事。
哦!呵!天知道,由这里看出了政治的乌龙,军事的腐败,走遍了几个战区,没见过广东这样乌烟瘴气,我转到这儿,算是钻进牛角尖来了。
新年元旦前几天,在多方催迫请求下,姓凌的医官,替我做了一次手术。
又由脚尖到股关节,打上石膏绷带,结果呢?除去多增加几天痛苦外,有什么效果呢?
因为打上石膏绷带的关系,更其连坐也坐不起了,天天只是躺着。
做过手术后,没有几天,听说粤汉线战局吃紧了。
我们又跟船转到曲江,在八十五兵站医院仅仅住了两天,战事已经相当逼近。
曲江市区,开始疏散,在十分惊惶混乱的情况下,把我们又交给第十船舶队,星夜向南雄转院。
浈水,是由江西注入北江的一条小的河流。
在现在冬天水涸,一泓清浅,纤曲潆洄,再加上是逆水上行,速度之慢是可想而知了。
走了四天,刚到达中途——江口镇,此时曲江已经失守,情况紧张,朝不保夕,能走的人,都上岸自己到南雄报到去了,只有我们不能动的,把性命交给船夫,听天由命。
走得太慢了,叫几个勤务兵协助背纤,日夜钻赶,只到2月1日,才到达南雄。
转到八十五陆军医院水南分院的当天,敌人已经跟踪到达,四郊隐约听到枪声了,城区里外,机关居民,都已疏散完毕。
守军严格地执行着戒严的任务。
当天上午,医院里凡属能够走动的伤兵,由医院派人率领着,尽先向江西信丰方向撤退,不能走的或者勉强可以走几步的人,也扶着拐子,或者匍匐爬行着,或者由勤务兵背负着,抢先过河,候车转进。
我呢?既不能走,又不能爬,勤务兵人小力微,背负不起,有什么办法呢?
只有拿出在衡阳的老态度,听其自然而已。
在这样万分紧张的空气里,我反而异常安稳沉着起来,叫勤务兵买只猪脚,慢慢烧着、炖着,十分安闲自得的两个人吃起来,不时地用手打一打床头的墙壁。
"营长!有什么理由值得你这么安沉呢?说一点给我们安心些好不好?"
一个同是不能动的伤员问我。
"没有什么,在衡阳时候,几次想自杀,总是得不到自杀的方法和利器,碰墙吗?大都是竹织批荡的墙壁,碰穿了也碰不死的,现在,你看这墙壁是方石垒成的,必要时候只要两头,保险脑浆迸裂躺下不动了,还等着劳动他们的刺刀吗?这就是安心的理由。"我说。
他们又苦笑了。
刚到下午,整个病房只剩下我一个伤员了,医院里的官兵,自动地逃走干净,空落的病房,我躺在里面,高声地背诵《正气歌》、《出师表》。
"营长!怎么办呢?这样只有死在这里了。"
勤务兵孟广顺问我。
"有什么办法呢?我既不能走,你又不能背,医院里走光了,又没人负责,你说有什么办法?你再伴我一会,等敌人临近,丢下我,逃命去好了,你的责任早已尽到了。"
"那怎么行呢?过去许多人没有把营长丢掉,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我把营长丢了,自己逃命去,我怎么说得过去,以后又怎么见人呢?我就是走出去也活不了,好了,我和营长死在一起算了,只当衡阳一起阵亡的!"他说。
"好吧!好孩子,你能这样也不枉我过去教导你一场,我们就听命运摆布好了。"
一个姓宋的排长,湖北人,拄着拐子,拐到我这儿来了。
"营长!他们走完了,我来陪着你,我和你死在一起,黄泉路上,也免得寂寞。"他说。
"哈哈!黄泉路上,我们应当是能走、能跑、能跳、能蹦的健康勇士,不再是动弹不得的病鬼了吧!这不是比住在医院里,等着开刀治疗快得多吗?"我说。
连勤务兵也引得笑起来了。
刚到半夜,外面"咯咯……"
"营长!机枪声!"
"嘭嘭……"
"哦!手榴弹!……好熟悉的声音哦!"勤务兵说。
"真是听惯了的,这样睡觉才舒服!"我说。
奇怪,望他来,一夜倒没有来成。
天亮了,不住点的大雨,倾盆似的倒泻着,枪声似乎愈响愈近了,在这万分紧迫当中八十五陆军医院院长"古鸣烈"博士,冒着大雨,带着几个残员,和十几个士兵,匆匆忙忙地跑进病房。
"报告院长!"勤务兵叫他。
"不要报告了,我马上抢你们上船,马上把你们送到新田,我只有这么办。"
一转脸,"快!快动手!"
他指挥带来的官兵,马上拿担架抬我上船。
由八十三医院转来的三船伤兵——八十几个,刚到码头,还没有上岸,强迫着船夫,原船转回新田,把我们就加插在这几只船上,一条很小的船,已经挤满了二十几个人,已经没有插脚的空隙了,把我抬来以后,再也找不出一点位置,而且,我是能睡不能坐的,哪里能让出这么大的空隙呢?
然而时间是迫促的,再不能稍事盘桓了。
院长命令:"就把连担架斜担船上,放在人头上,马上开船。"
大雨仍旧不住点的浇着,既没有篷,又没有顶的光头船,哪里能有一点点的遮挡,盖上三床棉被两条军毯的我,一会儿也湿的透透,像睡在冰里似的,浑身冷得打颤,担架斜担船上,上截身担在船头,下截身露进船舱,头枕着船舷,老板娘撑船就从我头顶上迈来迈去。
打上石膏绷带的右腿,十分沉重的吊在舱底,那又冷又痛的滋味使我阵阵哆嗦。
枪声愈响愈近,愈响愈密了,附近的山坡眼见的落炸了两发炮弹,守军纷纷下撤,秩序渐形混乱,南雄的失陷,眼见将是半天以内的事了。
一共不到两丈宽的河流,大大小小挤满了载重的船只,大家争先恐后,抢着走先。
于是各不相让,反而半天走不了一步,又加上是逆水上行,那前进的速度,慢得令人不能相信,前进没有好远,一个火药库爆炸了——大概是自己破坏的吧!
黑烟蔽天,弹片飞舞,惊天动地的响声,真的是地动山摇般的晃动。
没有经验的人,以为这就是日本人了。
看护士兵、船夫,一下跑过干净,只好劝停下来,好久好久,才把船夫迫回,好不容易的,在护送的医官强迫下,才又勉强开船。
雨是不落了,换来的却是鹅毛似的雪花——听当地人说,粤北几多年没有见过下雪了,而偏偏这破天荒的一场,又给我们赶上——身上、脸上一会儿落得厚厚的一层,勤务兵不住心替我扫着,抖着。
两天,没有吃过一口饭。
米是有的,就是没有地方煮,也奇怪,似乎也并没有怎么饿的难受。
就是在2日晚上,南雄城已经被敌人占领,虽然我们距离仅有十几里路,但竟丝毫没有得着消息。
走了三天,走到龙凤塘——距离南雄30里,离开水口只有十多里路,在一个漆黑的晚上,忽然看见前面水口方向火光冲天,同时隐约地听到枪声,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大家都有点惊疑莫测。
不敢再前进了,停下来等等消息看。
第二天,天刚亮,由水口逃来的人传说着:"水口已于昨天晚上被敌人占领。"
原来他是顺着马路推进的,反而越过我们前面去了。
"这将怎么办呢?可算是到了绝路了吧!"
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不管他,再走走看,或许是不正确的。"那个护送我们的古医官说。
前进没有一里路,发现敌人了,走在前面的一只船——我们是第三只,离开第一只约一里多路。
大概因为发现穿军服的关系吧!
在几次呼喊没有靠岸之后,敌人开枪了,在"咯咯嘣嘣"一阵扫射之后,当时就是死了两个,一个负伤,跟着河岸上就是几处起火,鸡鸣犬吠。
"不能再走了,停下来,怎么办呢?古医官!"我问他。
"我把你抬到当地人屋里,躲一躲好了,过一会,看情况再说,好不好?"他说。
"由得你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凡是能够勉强走得的人,都上岸躲避去了,古医官、看护班长、勤务兵,把我抬到已经没一个人的老百姓家里,打开锁着的门,把我放进里面。
紧跟着,敌人已经进了村,他们匆促地跑上山去躲避了。
鬼子们把三船不能动的伤兵,拢到一起,拖上岸,每人一刺刀,一脚踢到河里顺水漂去,七十几个,没一个幸免,惨叫的声音我睡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
搜查了整个村落,幸好没有打我的房门,否则我也不会漏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