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泪忆衡阳(蒋鸿熙自述)18:第三次负伤

近代史初绽芳华 2024-06-03 08:24:44

一个连长、二个排长24个士兵——最令人头痛的要算这24位宝贝战士了,他们没有受过一天战斗训练,连投手榴弹、射击,都是要在火线上临时教育他——这就是我指挥的部队。

大白天在密集的炮火制压下,还得要指导他们挖战壕,掘散兵坑,修障碍物,营部就利用两个小防空洞,做临时指挥所。

我就是不顾一切地在火线上跑来跑去。

所谓生命危险问题,早就忘记到九霄云外去了。

脑筋里憧憬着的,就是怎样稽延敌人与接近最后胜利。

在一夜不停地戮力工作下,阵地大致就绪了。

天刚亮我打电话请示我们给养问题。

"这个吗?倒是……倒是……就是有也送不上去呀!喂!喂!你告诉他们忍耐着再说吧!总之,这儿的战争是没有好久时间的,最多两三天,敌人在我们外围死命冲击下,就要溃退了,忍耐着再说,到有办法时候,我再通知你。"

哦呵!这真是枵腹从征,恐怕现在,桂林重庆的那帮高人雅士们还正在轻歌曼舞、飞觞醉月哩,哪里会想得到,在这被人遗忘的战场的一角,会有这样悲壮惨烈的一幕呢?

心里头充满了牢骚悲愤。

天亮过后没有好久,在几十架飞机扫射轰炸下,辛苦一夜做成的木栅变成一片灰烬了。

飞机飞走没有好久,紧跟着又是一阵猛烈的炮击,一个炮弹正好落在指挥所的门口,营部里的士兵,一下就是五个阵亡,三个负伤——传令班长在这儿阵亡——电话机从泥土里掘起,我自己呢?正和周营长坐在里面说话——他来看我——两个人都被空气震倒,却侥幸没有受伤,只是打了呢绑腿的腿擦破一点。

由正午12点钟起,敌人的疯狂的攻势,又不顾一切地猛烈地展开了。

号角的哀鸣声、敌人的呐喊声、炮弹的爆炸声、枪弹的嘶叫声,像狼嚎、像虎啸,像惊涛骇浪般的,摇荡你的心灵,像夜枭叫嚣般,震慑你的魂魄。

看光景今天晚上,阵地是不能确保的了。

两点钟光景,周营长阵地被冲破了,溃退了,十几个残余的士兵,一直垮到我的阵地,但当他们立脚不住,一直来到铁丝网时,又遭遇到主阵地上一个猛烈的轰炸,又增加一些不算小的伤亡,于是再经我集结整顿之后,又把他们用上阵地,我和周营长分开来,他负责右翼,我负责左翼。

我们就是这样两个营长指挥二十几个士兵。

再经过两个钟头的攻击,阵地的中间,被敌突破了。

我和周营长被截成两下。

在两翼席卷包围之下,预料到不需要好久了。

这次谁也不会再希望有什么侥幸。

刚一接近黄昏,阵地上有点模糊了。

月亮羞答答地从东面市区上空露出半边娇脸。

一阵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的思潮,马上泛上我的心头,明媚的可爱的月亮啊!今天此时是我们最后一次的依恋了。

以后你是不是一样的这样光明皓洁,永远值得人们爱恋呢?是不是永远的这样灿烂之光,象征着伟大的自由、和平、幸福、美丽呢?

拿起听筒,我预备和副师长通最后一次电话了,"报告副师长,我先笑了,没有问题了,就是现在,就是这几秒钟,我们……算交代清楚了……再见吧副师长,祝你成功,祝祖国胜利,部下是先走一步了。"

我很沉静安详而又幽默地说。

"好吧!老兄弟,我们都是一条路上的人,报国无分老少,成仁不论先后。我们总算替世界上做了一点事,我们总算没有冤枉了父母的教养、抚育。我们是成功的。再见!祝你心灵上得到慰安。"

他也很慷慨地说。

右翼的战斗更加激烈地进展着,周营长怕要先被消灭了,我准备走出看看,刚一出门,"叮叮当当"的电话铃声,又把我从门外唤回,"报告营长,团长有电话。"

通信兵报告我。

刚拿过听筒,就听到团长急促而又兴奋的声音,"蒋营长吗?告诉你个好消息,敌人确实已经在部署退却了。据我们观测所报告,汽车西站,即黄巢岭一带,敌人后方已逐渐动摇,并加紧撤退笨重物品,萧家山、张家山、虎形巢一带炮兵,已渐次撤到北门,先我们阵地前面只剩两门小口径炮,做应付式的射击。现在他煞有介事的攻击,不过是虚张声势,牵制兵力,掩护退却罢了。胜利的荣誉你是有份的。好好努力支持着,度过这短短的时间,就算是过了危险关头了。"

"报告团长,我们是撑不了这么久的啊!我们就是目前!"我说。

"是的!我知道了,我再给你增援,我把团部所有的人一下统统拿给你,让你抵抗这最后一阵,我叫时副营长带上去,他是你的同学不很好吗?我要他帮你的忙。"

"报告团长,有好多人呢?"我问。

"12个!"

"12个在现在确也不算少的数目啊!"

"报告团长叫他们快点上来好了!救兵如救火!"

萧团长的电话也来了,一样地告诉我敌人已经撤退的消息。

同时似乎半安慰半抱歉地说:"你的任务是异常艰苦的,这是副师长的命令,本来我是没有准备这样做,同时,并不是我不给你手榴弹,不补充增援你的兵力,实在是现在不敢再消耗了。作为少数残余,抵抗住敌人疯狂的攻击,收容溃退官兵,掩护主阵地的安全,我们都很钦佩你,假定战事就在目前状况胜利结束的话,你要算本阵地的第一功!我一定要专案呈请嘉奖。"

煞有介事似的,我也被说得异常兴奋起来,假使真的战事就这样的胜利结束,而我们又幸而不死的话,才真是出人意外的幸运哩!

没想想有这命运不?

喊杀声时起时伏,枪声愈响愈密了,主阵地上的重机枪从我们的头上射出去,敌人的炮弹从我们的头上穿过来,我们这里,成了弹火的走廊,不能抬头,不能活动。

一半由于兴奋心理,一半是怕时副营长他们来摸不清路线,被敌人消灭,我决定自己走出接他们去。

刚走到门口,勤务兵一把拖住我,死命不放,"营长!出去不得啊!敌人已到眼前,子弹这样浓密,绝对出去不得啊!"

他哭着说。

"混蛋东西!"

我一脚踢开他,"这是什么时候,爱护我,不是这样爱护的。"

提着枪,腰也不弯地走出去,两个传令兵走在后面。

右翼尖锐的喊杀声,猛烈的手榴弹爆炸声,都暗示着,周营长那边已经展开肉搏。

唇亡齿寒,那儿稍有疏虞,我这边是没法死守的,我万分慌急起来。

"不要惊慌,我们援兵到了,沉着点。"

打完一条手枪(弹匣),我用力地这样喊着,一方面想振奋一下士气,一方面也想给时副营长他们一个暗示。

"咯咯咯咯……"

尖锐惊人的声音,响在我的耳畔,原来响枪的地方距离我已不到50米,一阵浓密的枪弹扫射到我的附近,突然眼前一黑,腿一软不自觉地倒在地下。

一阵剧烈的疼痛,由右腿只冲到心,只冲到脑,无可忍受的痛苦,搅得我昏了过去,很知觉的不假思索的知道,我是伤了,右大腿负伤了。

经验告诉我,凡是能够抬起,或者能活动一点的,伤势必不重,或许不是骨折,即使骨折一定也很轻微。

要是抬不起来,一点也不能动弹,那必是骨折无疑了。

我想先行试试看。

刚一用力,不但不能抬起,一点不能活动,甚而激烈的疼痛真是痛彻心髓,无疑的,这是骨折。

这是断了,右腿被打断了。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在这样时候,这样场合,负了这样重的伤……为什么不痛快地死呢?我一阵切齿痛恨。

一阵悲哀的情绪,掠过我的脑海,一张灰色的愁幕,蒙上我的心头,我只觉得眼前一阵黑,滚热的心像是浇了一盆冷水。

什么都没有了,过去的一切,恍如一场梦幻,而这可悯的南柯一梦啊!现在也该是觉醒的时候了。

国家、学校、家庭、父母、朋友、部下,像电影似的,像轻舟过处两岸的景物似的,一幕幕,一处处在脑筋里闪来闪去,到今天才算不折不扣地决定了我的命运,而比别人值得荣幸也可以说更残酷的是我倒亲眼有见到决定我悲惨命运的铁般的宣判。

一阵辛酸,不禁泪落沾襟,"祖国啊!为了你,我确已是力竭心疲,粉身碎骨了,然而,我还不能确保你的清白,你的尊严……我只能愿你永远屹立着,存在着,愿这'青山无恙,大地仍新'……"

同时想起了我的父亲,我的家,我的朋友,我的世界上还在着的许多有关系的人,忍不住痛哭了。

就在我刚一倒下的当儿,跟着我上来的传令兵,惊惶地问:"营长,怎么样?怎么样?"

咬紧着牙,拼命地说出这一句:"不要吵,我伤了。"

"曹班长,曹班长,营长打倒了,营长负伤了。"他喊过去。

"营长啊!你不听我的话,看怎么办哪?"传令兵曹金成从里面哭出来。

"哭什么呢?傻小子,你赶快叫通讯兵打电话给团长,给副师长,说我负伤了,腿断了,阵地危殆,看上峰怎么安排吧?"

一会儿通信兵过来通知,副师长和团长已经派周副官亲自带着四个担架兵,救你下去,并且通知第9团剪开铁丝网,负责协助营救你出险,阵地暂由某连长指挥。

周副官来了,铁丝网只准剪一个小洞,好好的人勉强可以钻过,我呢?只有不顾一切地连拖带拽了,刚刚负伤的十分严重的骨折伤口,那割心的痛苦是没有办法可以形容的,但当通过铁丝网,抬上担架,还没有进入交通壕,一阵机枪扫来,后面一个担架兵也被击倒了,我又被惯在地上,钻心的疼痛,使我昏了过去。

被疼痛折磨的醒过来时,是在一人多深的蛇腹形的交通壕里,运动的困难,碰来碰去的痛苦,是无法形容的,经过半个多钟头,才算到达团部,我呢?已经疼得晕死过几次了。

担架还没有放下,团长从里面跑出来,一见团长,像看到亲人似的,我忍不住痛哭起来了,好久说不出一句话,团长也抽噎着泣不成声。

"报告团长,我终于没有完成任务,辜负团长的期望,终于堕入这悲惨的命运,我真的死不瞑目啊!……现在我已经不能亲眼看到这次会战的伟大的胜利结束,尤其最令我痛心的,在自己最后关头,我不能陪着我的长官同生共死到底,这是多么耻辱,而我又是多么无用,多么懦弱,可笑啊!团长,遇到这样的部下,你也可算是最大的不幸了。"

我说。

"你……你安心吧!你的思想应该是愉快的,上天不负好心人……"

团长也不再说得出什么了。

"那么现在请团长给我颗手榴弹,在万一不幸时候,我也免得遭受凌辱的痛苦!"我说。

"那可以不必的,现在还没有完全绝望,你放心,我们要死也是死在一起,我不会抛弃你们,只是自私的顾及自己的生命的,你先下去吧!这两盒针药,带下去用掉,可以保持一些时间不化脓。"一面说着,亲自送给我两盒针药。

曾金城跟着我,带着仅有的一条军毯,一块面布,其余连吃饭的碗筷都埋在炮火的残墟里了,就这样,我又第二次光临医院,第三次——最后一次负伤。

那是8月3日晚上,九十点钟光景,月亮却似乎比往常黯淡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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