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泪忆衡阳(蒋鸿熙自述)22:从绝食到求生

近代史初绽芳华 2024-06-03 08:23:19

"哪个?"我听他在问。

一个随员来看了一下,回去告诉他,是一个负伤的官长。

他走进来了,睡在墙角的我,也许糟蹋得太不像样子了吧!

他已经认不出来了,口里只是:"你……你……"

"我是蒋鸿熙!"我告诉他。

"哦!"

他惊叫了一声,然后只是摇头,"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他说,"还有什么办法呢?死了算了!早死早好!迟早总是要死的!"

他十分悲咽,又十分愤慨地说。

像一个吃了苦的孩子见了他的父母一样。

我已经哭得不能抬头了,但又能说出什么呢?

"只有死路一条吗?不可以想点办法吗?"

"你能够要我向日本人低头向他恳求说好话吗?他是我们的敌人,我们的仇人啊!你是要我这样做吗?你能够在他手里求活命吗?不可能也是不应该的吧!"

他说。

我没有说话,一时的沉默。

"你家里的情况,永久住地……"

"则先都晓得。"(则先是军长的五弟,我的好友)

"那就好了,你睡着吧!我就回去!"

"军长的身体是健康的,在可能范围内,还希望为国珍重,不要太过激动。"我说。

"恩!我知道了!"带着从人走了出去。

好了,算是交代清楚死得瞑目了,我决定绝食自杀。

再不留恋着痛苦的人生,与悲惨的世界。

11日那天,我整天睡着,没有吃一口饭,他们惊奇地问我,我说病了,没有告诉他们实话,奇怪的是一天并没有感到过大的痛苦,大概是每天不到两餐,每餐不到两碗的稀粥根本也就谈不到营养价值吧!

第二天比较难过,但也还不至于不能忍受,我感到异常高兴,预定计划能够顺利进行,"可怜的苏武啊!为什么还要吞膻啖雪?干脆绝食死了,不更显得你忠贞不二而且少受许多煎熬的痛苦吗?多么无聊的甘地啊!你简直拿绝食当作你政治斗争工具,假定你像我这样连羊乳汁也不要饮,不早就死了而成了宗教信徒、民族楷模了吗?"

我心里还在骄傲地批评着,似乎我自己已经成功,而很替他们惋惜。

第三天,可就不行了,尤其是这天下午,确实已经不能忍受,无论是精神上肉体上,各部分都起了特殊的变化,眼睛是昏黄的,金星乱飞,无论看见任何物品,都是游离不定或者变了一种形状,耳朵"嗡嗡"作响,脑子模糊得不能想起什么,思维也游离恍惚,捉摸不定,肠胃不停地"呱呱"作响,尤其是心脏里面,像油煎,像刀剐,像心脏脱落,像烈火焚烧,周身的关节,像是统统脱关了,睡倒也不好,坐起也不宁,这是多么不能想象的痛苦滋味啊!

他们问我到底是怎么了,我这才告诉他们我所以不吃饭的原因,惹得他们也都痛哭起来,天哪!我这才知道"绝食"是自杀方法里面最残忍的一种手段。

夜晚,也别再想睡觉了,那一夜简直可以赶上平时几十年。

第四天,痛苦更剧烈地进行着,神志模糊不清,似乎已经堕入半知觉的状态了,我仍死命坚持,不肯进食,两个勤务兵一步也不离地伴着我劝解我,我同时又告诉他们"等我死了以后,无论如何,想办法找块板子,替我钉一个小棺材埋掉,也表示比在战场上阵亡多少有点不及"。

换句话说,这一段痛苦的生活,多少还算有代价,并且要设法通知方军长一声,就说我已经绝食自杀,完成任务了,惹得他们都痛哭起来。

不少的朋友、同事纷来相劝,他们的意思是不应当这么自苦。

我仍坚持不变初意,我的意思是已经吃了这么多的痛苦了,而又没有生的希望,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14日晚上,忽然传来意外消息,日本人为了便于就食期间(监管),将我们全体被俘的残存官兵,分成三部分,分驻到衡阳四郊,第二中队——就是我们这一中队——驻在东阳渡,除去看守警卫由日本人负责外,其余由我们自己管理,大概在一二日内,就得移动。

这项消息起初对于我并不发生多大兴趣,接着许多好友向我解释这问题来了,他们的意思,"那儿不像这里是四面环水的孤岛,到那里比较容易活动些,敌人的看守不会那么严密,说不定可以设法脱险,而且和老百姓接触,也可以想办法找外面医生,来替你治伤,只要腿能治好,一切问题不是很容易解决吗?有一丝希望,死是多么无味呢?而且你也应当珍视你的历史,替国家、家庭想想呀!"

他们这样说我。

求生的意念,向我开始作最大的诱惑了,是的,生命只要有半分的价值,生活只要有丝毫意义,人总该是求生的,自杀而死,实在是极端下策的下策啊!

从那晚,我又开始进食,很自愧而可笑地结束这无结果的惨剧。

大概总是在10月下旬的前后吧,我们在日本人的刺刀看押下,由东洲迁到东阳渡。

本来,像我这样的重伤病员论理应当留在这儿所谓医院里面,没有资格随他们搬到外面去的,经过多方努力才得到他们许可,同时也多承几位朋友帮忙,找来几位曾经认识而稍微健康的弟兄,临时做了一副担架,轮流的把我抬到东阳渡,30里的路程,直走到天晚,才到达目的地。

距离车站不远,马路旁山坡上,一所刚开工不久即告夭折的纺纱厂里又做了我们的营房,夜已经很深了,几个月没有住过人的空房子里,再加上尸体狼藉,瓦砾如山,实在没有办法马上住了进去,在日本人的严厉督促下,他们连夜地忙着,清瓦砾、扫地板、找稻草、搭床铺,直到天亮,才整理就绪,我呢,也就在山坡上睡了一夜,先尝一尝寒威的凛冽。

一所四五米见方极似门房式的小房子里,指定做了我们的住所,两个勤务兵,把我抬进里面,搭起两张床铺已经占去全面积的2/3,屋檐下支起一只小锅,就这样,也就算设置就绪。

"有得吃,有得睡,就算解决了我们的生活了。"

两个勤务兵,得意地谈说着,我也不禁在暗自好笑,我们的生活条件是这么容易。

给养的来源,是每天派一个人随着他们去打谷。(会战期间,稻子正熟,而无人收割,经几个月后,百姓尚未复员,而稻子都已倒伏田内,所以只要有人打,收集是极其容易的,当然喽,稻子许多已经生芽或早已霉烂,讲好吃是谈不到了)

山坡前后,一些荒地上,老百姓种的花生、番薯、辣椒,又令我们得到稀奇的珍宝了,连夜摸来许多,大吃特吃,结果,我清楚地记得那夜把肚子胀得一夜不能入睡。

天气渐渐地冷了,凛冽的寒风,又增加了我们生命上一种严重的威胁,我只是把两条破烂的军毯折叠起来,盖在身上,终日睡着不动,然而仍减不了寒威的恐怖,可是他们两个,他们全体呢?

冒着刺骨的寒风,穿着夏季发下已经穿了几个月破烂不堪的草黄运动军服,还一样要出去找谷子,找柴,做工,我每一看到他们那样缩头夹颈的战栗情形,真是不胜悲痛太息。

"炎黄子孙,华夏儿女,何侮于人,何损于人?而遭此荼毒。"

散在各处做工的人,渐渐回来一些,熟人慢慢多起来了,我的本营的副官、医官、防毒军官、排长,好几个,都集拢到一起来了,我们发誓以后决定同生死共患难到底,宁可被他一网打尽,决不分散,我很感动也很得到一点安慰。

几个月了,伤部一点也没有见好,当然也就一天也不能下床,脓血还是这样得多,伤口还是这样的大,据一般医官说,里面腐骨很多,不经开刀手术,是没办法治愈的,可是在现在环境下,有什么办法开刀呢?这不就是没希望吗?

驻在东阳渡的一个宣传班,是日本人派出的一个宣传机构,里面配属有一个医疗组的,经过我们队长几次奔走交涉,他们答应替我开刀了,这倒带给我一个可喜的消息,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早晨,两个勤务兵把我抬到宣传班驻地,一所商店里,十几个鬼子,正在围着烤火,一个少尉班长,神气十足,盛气凌人地走来走去。

一双牛皮鞋把地板跺的"咚咚"作响,好像表示他多少神气,多少威武。

经过译员传达来意后,一个下士看护,来替我诊视了,经过好久的检查,然后通过译员告诉我,没有办法,里面太过复杂,器材不够,不能开刀。

"要到我们军医院去,就有办法了。"他说。

"怎么样才能住进去呢?有没有可能?"卫生队长问。

"等我联络看!"

换一下药,把我又抬回来,算是白跑一趟。

关于交涉问题,以后一直也就没有下文。

负责看守我们的一个中队少佐中队长,平田义和,牛津大学哲学生,曾任大学讲师,在南京、蚌埠办了两所中学,自己担任副校长。

此次会战被搜集,抽调而来。

为人温和敦厚,倒很有几分文人气。

由他的帮助,倒减轻不少我的痛苦。

他对于中国文字很有研究,颇喜欢中国诗,尤其喜欢吟咏"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及朱门怨,杜甫咏,但是要叫他写一封中国式的信,却不能写的通顺,时常词语颠倒,矛盾冲突,令人十分好笑。

大概是不惯用的关系吧!没事的时候,时常到我这里来,读读诗,谈谈史,互相唱和,互相改正,倒也解除我不少岑寂。

而因此,也解除我不少痛苦。

"对于这次中日战争,你的观感怎样?你判断他的结果又是怎样呢?"

在一个夕阳衔山的傍晚,谈得最起劲的时候,我突然这样问他。

顿了半晌,"我不是军事家,我也不是政治家,对于这些问题,我毫无兴趣,而且我也根本没有想过他,不过我确信的是中国有悠久深远的文化历史,有吃苦耐劳颠扑不破的民族气质,姑无论这次战争结局怎样,总之中国绝不会亡的,反而,我为日本面临的处境担心,他已经站在死亡线上了。"

"那么你现在在做的是什么呢?你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吗?还是就单纯的抱着亲上死长之心,一味的盲目乱干呢?"

"唉!"

他先叹一口气,"这就不是我所能答复的了,我们不幸而为现世纪的人,更不幸而为日本国民,还说什么呢?我并不是'为其所当为',而是'为其所不得不为'啊!"

又停了半晌,"对于你,我觉得是应当有办法的,受完了苦难,你总有恢复自由的一日,你不必担心,现在我很想帮你一点忙,也许有时候,你也可以帮助我!"

他说。

"你会帮我什么忙呢?在现在!"

"最紧迫的,你不是担心你的伤,担心你不能行动吗?我已经考虑几天了,现在的办法有两条:一是把你转到我们后方,进我们日本军事医院,这点我倒可以负责做到,就只是你愿不愿意的问题。第二是把你送回你自己区去,这当然很困难,因为我不能把你送到一个安全所在,不知你有这办法没有?"

"关于前者,我是断不会去的,后者,只要你能够帮忙,就能做到,我这里还有几个部下,可以叫他们先行和当地农民联络,打听路线,决定方向,再加上你的放行、护送,倒是可以成功的。"

"那你叫他们办吧!到准备好的时候,你再通知我,我好替你设法。"

"谢谢你,少佐,想不到你会这样。"

我对他很友好地笑了笑。

第二天,派勤务兵把本营的副官、医官、防毒军官、排长,一齐找来,告诉他们一切。

叫他们联络当地百姓,一起出走,他们都高兴极了,急急的分队准备一切,求生的意念在每个人的心头活跃着。

然而,事情时常出人意料,一个命令下来,平田少佐这一中队,调赴桂林作战,新来的一中队,已经接防,比此前严格百倍,平田少佐,只在窗外望我一眼,点点头,匆匆而去。

一场春梦,顿成泡影。

这不是绝路是什么?谁说天无绝人之路呢?

中美混合大队的飞机,天天来轰炸、扫射,我住着的屋顶被机枪击穿几个大洞,弹片炸裂了门前的支柱。

"随你去吧!也不过一死而已,也许死在自己炸弹下,比死在敌人手里要光荣些吧!"

大约在11月末12月初的前后,也是一个十分寒冷的早晨,副官他们刚准备出去觅食,突然日本兵戒严起来,警卫的人数突然加多,各地方交通阻绝,任何人不得外出一步,这是什么缘故呢?

我们都非常纳闷。

当天下午,外面传来惊人的消息,方军长于昨夜里外联系,以窗棂做梯子系下来,有外面人接应脱险了,敌人正在各处搜捕,并加强防务,任何人不准越防一步,恐怕其余的人,乘机暴动。

这倒是一条可喜的消息,战场上敌人又增加了一个生死对头,然而,同时又给予我们无比的艰难恐怖。

1944年8月7日,在血战47天后,被迫与日军洽降的第十军军长方先觉(居中者)及4位师长

因为从此以后,敌人对于我们看守必更为森严,待遇必更为苛刻,再想活动出险,将是梦幻一样,不敢想象了。

"决不能再等下去了。"

我对我的副官说,"等下去,结果只有死!走出去,万一被发觉,或是中途查出也是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走走碰碰万一的机会,靠我们的运气,或者能走到自由这也说不定,你们赶快想办法,只要能走出一步,哪怕死在中途上,我都心甘情愿,我们决不能再住下去。"

"好吧!我们就以必死决心,来碰这万一的运气吧!假使命运注定,一定非死在这儿不可,那也就没有办法。"

他们都一样说。

第二天起,他们开始向外面活动,借着打谷找菜时间,和附近老百姓联络。

逃到外面几个月,刚刚回来不久的老百姓,提起第10军被俘的官兵,没有不绝口称赞衷心爱戴的,经过一星期以上的时间,他们一切都已联络就绪,甚至还把老百姓带进来和我见过面。

菜筐底下,木柴下面,一次次把老百姓的破烂便衣向里面偷运着,里面呢?

把军毯改成棉被,军服染了颜色,天天关起门,在里面准备着。

好不容易,一切就绪了,我们静等着可乘的机会。

天是凄冷的,但我们的心却火一般的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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