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是个极为宏大的题目。
答案的核心应该是围绕:大一统帝国的真正形成,除了地理疆域、政治组织等可见层面,在不可见的文化层面(即“想象共同体”、社会整体秩序等)又是如何构建的。
浅层次的典型内容包括:秦始皇虽然强制开启了“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等,但在秦末汉初的执行、延续程度如何?有没有落到实地?
比如最基础的文字,在山东六国推翻秦朝、复辟故国之后,之前的六国文字是否重新被使用?不说刘邦张耳等中年人,即使是项羽韩信这些年轻人,幼年时所学的文字,都是其故国文字,虽然有秦朝十五年的存在(这个时间对于文化改变来说实在太短),但时人根深蒂固的东西,改变起来也是很难的吧?
何况当时的潮流还是“逢秦必反”,即使刘邦鼎立汉朝,山东六国实际是独立的诸侯王国(异姓或同姓),以三秦大地为主的汉国多数是延续秦国官方文字,但山东六国呢?
其它如度量衡、货币等,还有更虚的社会舆论转变、秩序建设以及共同体想象,这些当然都是极为复杂、史料缺失严重的领域,很难做到深入细致的研究与还原。本人也完全没有相关历史功底,所以接下来只说说一些比较简单的感想与理解。
首先放开视野,中国古代实际上是存在两种大一统概念的,即周制、封建式大一统,与秦制、帝制式大一统,两种的根本区别也很明显,即分封制与郡县制的区别,是“万国林立、诸侯朝宗”还是“六合一统、唯一帝国、中央集权”。
在文化、秩序上的根本体现,则是“礼乐制度”与“独尊儒术”,这一点其实两者不是对立,而是传承的关系,开创儒家的孔老夫子整天念叨、渴望复辟的,就是礼乐制度即周礼。
所以,从周制发展到秦制,要建立起稳定、可持续发展、成熟的社会秩序,推崇礼仪、纲常、等级等核心内容的儒家,无疑具备其它诸子百家所不具备的优势,特别是汉初所推崇的黄老、刑名之学,最终是败给了新儒家学说。
因此,虽然周制和秦制制度、组织模式、国家数量不同,但维持社会秩序的文化精髓却是相通的,而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当时的历史阶段,实际上也只有儒家这套学说。
但儒家学说得以实施的前提,无疑是相对和平、稳定的社会,这也是春秋战国时代,孔孟等儒家领袖在现实中常常碰壁的原因,未必是各国君主认知不到儒家的精髓,而是国家生存压力所迫。
这其实是个极其简单的道理,不架构在生存之上的文化或文明,注定是空中楼阁。
由此,春秋战国五百多年,从周制演变到秦制,首先是国家生存间的竞争,而造成这种生存竞争的源头,却是社会秩序、文化层面的崩坏,即礼乐制度的礼崩乐坏,郑庄公堪称挑战“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这一最顶层核心规则的始作俑者、罪魁祸首,所以后世儒家最恨他。
直白说就是,周天子做不了主了,而一时能够做主的人,却又不敢或很难直接取而代之,真正新的名副其实的“天下共主”,只能在生存竞争中诞生。
因此,由周制发展到秦制,特别是汉武帝时期相对成熟的帝制,必然需要两个过程,一是生存层面,由周制所衍生的众多国家之间的竞争,最终缩减到唯一的一个,即六合一统于秦;二是文化层面,从礼崩乐坏开始,到重建完成新时代的礼乐制度,即汉朝新儒学、独尊儒术。
前者是后者的前提,后者则是前者要想持续发展的保障。
所以,秦国与秦始皇的历史使命与贡献,是完成生存层面的构建,首创帝制。这既是个竞争结果,也是个必然。
在这个历史过程中,真正发挥作用的,无疑是法家学说。
后世对法家学说,多数是深恶痛绝的,但作为推动两大时代制度变革的核心动力,法家也有其历史进步意义所在,即真正发动了贵族阶层之下的士阶层特别是庶民、野人阶层(即底层百姓),让其真正登上了历史政治舞台。
这在传统西周时代是很难想象的,包括在汉初传统封建制的复辟,游侠豪强之风的兴起,恰恰是因为汉初类似“世卿世禄制度”所导致的社会权力垄断,遭到了不满与抵抗。
只是,对于百姓阶层来说,这个登上历史舞台的门槛,或者说投名状,着实很残酷,实际就是“拿头来换”,要么是敌人的,要么是自己的,甚至包括自己人的。
也许从法家开启在战国变法潮流的历史肇始,就注定是既给机会,又充满原罪。
但没办法,这是时代潮流,变法不是只有秦国在玩,当时天下所有国家都在玩,甚至秦国都不是首创者,只是秦国玩的最彻底且世代传承发展,甚至演化成一个军国主义怪胎;而一个阶层要想真正登上历史舞台,注定需要付出鲜血、生命的代价。
只是因为所属阶层、群体人口数量的庞大,导致这一牺牲显得更加残酷而普遍。如果只论实质,诸侯、公卿、大夫等贵族阶层,他们之前的崛起同样如此。
而春秋尤其是战国的历史、战争则证明,只有法家才能真正高效发动底层百姓的全部力量,形成领先时代的国家核心竞争力,从而在六合一统中笑到最后,并最终创立帝制,结束长达五百多年的国家生存竞争的历史阶段。
所谓“君以此兴,必以此灭”,以法家为核心发家理念的秦帝国,一旦失去了外敌,它的这套耕战体系、军事帝国就不可避免走向崩溃,决定这一点的,同样是现实生存需求,秦帝国已经没有了这个压力,毕竟因为地理和时代思维所限,它又不能无限对外扩张。
而指望一个新兴的帝国完全转型,无疑是一种奢望,特别是“二世而亡”的结局,基本反证它不仅没有改弦更张,反而是将法家贯彻到底。
之前还有敌人存在,现在敌人没了,那折腾的就只能是治下的原六国百姓,甚至秦国百姓都难逃新帝国的暴政。
以上说明,在从周制演变成秦制特别是成熟帝制的历史关键拐点,即秦国完成生存竞争、构建大一统帝国的历史使命之后,是继续寄望于法家,希望法家可以成为长久维持帝制社会秩序的指导学说。
但事实证明,法家所营造的暴政与高压,必然导致一个和平社会的崩溃,这种情况注定不可长久,更枉论可持续发展。
这有力说明,构建帝制秩序的法家探索之路,已经被证明是不可行的。
而作为对新兴秦制的时代强烈反弹,楚汉、汉初其实都是回归了传统周制,西楚霸王项羽是如此,汉高祖刘邦所最终构建的,同样是极为纯正的封建式大一统。
汉初从周制发展到帝制,其实是春秋战国五百年从周制演变到秦制的一个缩影,或者说螺旋重复,时代在七十年内高效走完了之前五百年的历史进程。
但这次的根本区别是,相比之前的生存竞争、战争方式,这次却是以较为温和且又极为高效的方式进行。
虽然也出现了汉高祖削除异姓王、汉景帝平定七国之乱即同姓王,但无论是持续时间还是战争烈度,都和春秋战国时代完全不可比拟,真正消灭分封诸国的主要手段,是汉武帝时代较为温和的“推恩令”,甚至之前的削藩令实质同此,只是遭到了一时反对。
也就是说,从秦皇到汉武,从周制到帝制的再次回归,不是通过战争方式,而是文化方式,这种相对和平、温和的历史进程,本身就是社会秩序重建、指导思想摸索难得的时代环境。
更不要说,因为秦朝暴政覆亡的前车之鉴,导致汉初选择以黄老之学、无为而治为基本国策,反正就是官方不折腾,社会何去何从,随其自然。
但汉初和周初的根本区别则是,如前所说,如果周初是纯贵族政治,士阶层处于政治底层,百姓阶层更无缘政治舞台,那么汉初则是贵族阶层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士阶层主导政治并演化为新时代的贵族阶层,而百姓阶层已然登上历史舞台,并发挥重要力量。
同时,时代由于生产力、经济、文化等层面的进步,大一统汉朝内部的各种联系已经大大强化,崭新的社会秩序,和统一的共同体想象,在这七十年中开始产生并发展。
在这个过程中,北方匈奴这个强大外敌的存在,对于汉朝帝制的回归、大一统汉帝国共同体的构建,其实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这一点绝对不可忽视。
首先,是匈奴的长期入侵、骚扰,让汉朝再次面临到了生存威胁,这就导致汉朝必然由清静无为走向奋发有为,文景时代就已经有了苗头,到了汉武帝,继位初始就按捺不住。
至此,作为对抗黄老之学的儒家学说,就已经进入汉武帝的视野,并作为他和窦太后竞争权力的意识形态武器。
其次,在汉武帝初期,以前129年关市之战惨败为主要标志,汉朝甚至面临着“灭顶之灾”,后世蒙古等游牧民族南下的事情,不是没有提前发生在汉武帝初期的可能。
而正是这一严重生存威胁,让汉武帝不得不集中国家力量,为汉朝、华夏人的生存而战。为此,中央集权、削藩王侯封国就成为必然举措和时代呼唤,作为佐证的,推恩令发布时间在前127年春天,从先后时间上就不难看出相应的动机与内在逻辑。
甚至在这个过程中,汉武帝重拾了法家的某些精髓,比如“军功爵”、斩首虏之类,这一点无可厚非,毕竟在发动百姓、凝聚力量上,法家的确是灵丹妙药、效果显著。
第三,正是和匈奴长达三十多年的对外战争,以及对于四夷、西域的征服,让汉朝、华夏族人,第一次以一个国家和种族的整体形象一致对外,这本身就是“共同体想象”。
而以推恩令将传统封建制送出历史舞台,伴随着的,自然是帝制的同步回归,只是这次,虽然战争依然存在,但却只是外部战争,反而有利于凝聚内部人心和社会新秩序的搭建。
此时,汉武帝选择儒家学说,固然有他本人的喜好以及时代风向,但实际也几乎是唯一选择,毕竟法家早已被验证不行,黄老之学又必须摒弃。
至此,汉武帝时代完成了从周制到帝制的第二阶段使命,即在内部整体和平的前提下,实现了大一统帝国文化层面的构建使命,以新儒家为指导思想,构建了新型稳定、可持续的社会秩序。
以上。俯瞰中国古代历史大的脉络,从周制到秦制帝制的历史演变,实际是从春秋时代一直持续到汉武帝时代才真正完成,其中秦始皇完成了生存层面的六合一统,汉武帝则完成了文明层面的华夏一体。
特别是汉初到汉武帝时代,相当于短期内重复了这一历史进程并完成创新,这也说明,文化文明层面的改变与建设,本就比生存层面更为漫长、反复而艰难,但它才是真正的成果。
而且,这一宏大的制度摸索与演变,几乎是世界史上的特例,其它国家或民族,就算有过统一,但几乎没有真正的大一统,更无所谓长久传承。
可以说,在人类农业文明整体阶段,中华文明不仅早慧,而且独特,这种存在,本身就是中华文明的意义。华夏先人在生存和文明的持续探索中所走过的路,肯定是有其价值的。
不能因为后世对于帝制的弊端、历史周期律等情况的反感与唾弃,就将之彻底无视。
起码在汉武帝时代,帝制的回归,首先是应对自身生存和外部威胁的时代需求,也是完成历史级制度演变的成功探索。
甚至,汉朝之所以最终制胜匈奴,并不是哪种文明或制度必然先进,而是谁更善于根据时代需求予以顺势改变。
这算是从秦皇到汉武,中国再次选择帝制的内外部综合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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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隅之地怎敌天下之力?只要天底下有四成的人支持大一统,并且能有效发挥出战斗力,帝制就可以在分封面前摧枯拉朽,所向无敌
没有历史,只有重复!
感谢推翻了封建帝制的孙中山先生! 让一国不容二主变成亿万人民不在为奴而是成为国家主人成为了可能! [祈祷][祈祷][祈祷][玫瑰][玫瑰][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