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斤肉?明明是十斤啊!这肉票上写得清清楚楚!"我瞪着手里的猪肉,心里直冒火。
火车站附近的肉铺老板早就关门走人了,只留下一串脚印踩在新下的雪上。
1990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北风呜呜地刮着,把路边的塑料袋卷得哗哗作响,空气里飘着煤炉的味道。
这是我当兵三年来第一次回家探亲。在边远山区的部队里待久了,连城里的风都觉得陌生,耳边少了山里的鸟叫声,反倒不习惯。
战友李国强硬是把我的值班给顶了。那天他往我手里塞了两包皱巴巴的香烟,还是他省吃俭用攒下的。"快回去吧,一年多没见着家里人了。你们那儿到省城,光坐慢车就得两天两夜呢。"
他从自己的铁皮柜子里翻出一件洗得发白的毛衣,"带给你儿子,我那侄子穿大了。"说着还特意拍了拍上面的灰。
火车上挤得连脚都没处放,空气里弥漫着咸菜和汗臭的味道。邻座是个上了年纪的大爷,头发花白,身上的棉袄打着补丁。
见我穿着军装,大爷非要让我靠窗坐。"当兵的不容易啊,家里人更不容易。"大爷叹着气说,手里捧着一个缺了口的搪瓷缸。
我心里一酸,想起秀芳的来信。信纸都是用旧报纸裁的,歪歪扭扭地写着地里的活一个人干起来累,但不想让我分心。每次看信时,都能闻到墨水和泥土的味道。
到站时天还没亮,月亮挂在灰蒙蒙的天上。我特意在火车站附近的肉铺买了十斤猪肉,那会儿肉票不好弄,还是战友老李托了关系给我寄来的。
家门口的老槐树还是老样子,只是叶子都掉光了,光秃秃的枝丫在风中摇晃。院子里传来秀芳的咳嗽声,还有母鸡咯咯的叫声。
秀芳正在院子里喂鸡,围着一条褪了色的围裙。看见我提着肉回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笑出了花。
三年不见,她晒得黑了,也瘦了,头发里还沾着几根草屑。手上的老茧厚得像树皮,指甲缝里还留着黑土。
"你看你,大老远提这么重的肉回来。"她接过肉,眼睛亮亮的。可等称过才知道少了两斤,她倒先劝起我来:"算了吧,可能人家称错了。这年头,谁家日子都不好过。"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一拍桌子,茶缸里的水都晃出来了。那是我们结婚时用的老茶缸,边沿都磕出了豁口。
秀芳赶紧擦桌子:"你消消气,地里的收成还不错,咱家不缺这两斤肉吃。"她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手指关节都是红肿的。
邻居王大娘探头过来看:"秀芳啊,你男人回来了?"她头发花白,裹着件灰色的棉袄。话音未落,又来了几个串门的,七嘴八舌地问着部队的事。
儿子小明放学回来,书包还是我走时背的那个,肩带都磨出了毛边。他扑进我怀里,身上还带着教室里的粉笔灰味,头发剪得参差不齐,一看就是秀芳自己动的手。
晚上,他非要跟我睡,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班上的同学都羡慕他爸爸是军人,老师还让他在班会上讲部队的故事。
临睡前,秀芳支支吾吾地说起家里的难处。说着说着,她抹起眼泪来:"我就怕耽误了娃的学习。"豆大的泪珠滚在褪了色的枕巾上。
我搂着她,心里比刀割还难受。这些年,她瘦了足足二十斤,头发都白了不少。为了补贴家用,她白天种地,晚上还到镇上的副食店帮工。
一周后,天还蒙蒙亮,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一位穿着打补丁棉袄的大婶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个油纸包,呼吸在冷空气中结成白霜。
"同志,对不住了。那天是我儿子王建军帮我看店,这孩子刚从技校毕业,不会称重..."大婶搓着手说,冻得指节通红。
正说着,小明突然捂着肚子直哼哼。大婶一摸他额头:"这孩子发烧了!"二话不说,从布满补丁的口袋里掏出一包退烧药:"我儿子感冒,大夫刚开的。"
外面下起了雪,大婶却跑前跑后帮着烧水。屋里的火炉发出哧哧的响声,墙上的影子随着火光摇晃。
直到半夜小明烧退了,她才裹紧棉袄要走。我和秀芳怎么也不肯收她的钱,她急得直跺脚,棉鞋在地上留下一圈水渍:"这是做生意的道理,马虎不得!"
后来才知道,大婶家境很困难。她爱人得了重病,整日卧床,儿子刚参加工作,工资还不高。可她始终坚持要赔偿,说做人要凭良心。
那个年代,物价便宜,但工资也低。两斤肉钱不算少,可比起大婶的真诚,那点钱忽然就不值一提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休假结束又回了部队。每次路过那家肉铺,大婶总要热情地打招呼,有时还递给我一个热乎乎的肉包子。
去年,我退伍回到家乡。大婶的肉铺早已变成了超市,她儿子王建军也当上了机械厂的工程师。小明也参了军,分在了我曾经的部队,穿上军装的那天,格外精神。
偶尔路过老街,还能闻到那熟悉的肉铺的香味。那个年代,物质条件差,但人心却是热的。大婶的诚实和热心,成了我们全家最珍贵的回忆。
日子过得再苦,也抵不过人心暖。这么些年,我常想,人这一辈子,失去的总能找补回来,但做人的本分丢了,那才是真的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