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建国,快去医务室!文工团跳舞的摔了!"值班室外,指导员的喊声打断了收音机里正在播放的《乡恋》,我一个激灵站起来,茶杯都差点摔了。
那是1980年的盛夏,老式电风扇呼呼地转着,可还是挡不住那股子闷热劲儿。我正在连队值班室听着广播发呆,柜子上的台历翻到了8月15号这一页。
这会儿文工团来咱们部队慰问演出,全连战士都眼巴巴地等着晚上的节目。谁知道半下午就出了这档子事。
一路小跑到医务室,就看见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兵躺在诊疗床上,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右脚踝肿得跟馒头似的。那张苍白的小脸上,眉头紧紧皱着,一看就疼得不轻。
"同志,很疼吧?"我问道。她咬着发白的嘴唇摇摇头:"没事儿,就是不小心扭了一下。"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手紧紧抓着床单,指节都发白了。
"这是李巧云同志,排练的时候踩到话筒线摔的。"卫生员老张一边往她脚上抹红花油,一边说,"这伤势,起码得休息三五天。宋建国啊,你小子最闲,这两天就由你负责照顾她。"
医务室的水泥地面被太阳晒得发烫,墙上的温度计指向35度。我搬来把竹椅子,又端来半杯凉白开。李巧云说了声谢谢,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这个夏天特别闷热,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我守在医务室,看着她吃药、换药,慢慢地也就熟络起来。
原来她是从山东临沂农村来的,家里连片像样的地都没几亩,全靠她爹起早贪黑地种地。母亲有气管病,光是药钱一年就得花去小半年的收成。
"你要是能考上大学,咱们两口子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可你偏偏要去跳舞!"她学着她爹的口气说话,眼里含着泪花,"当时我爹气得拿着扁担追着我打,说当演员的都不是好东西。要不是我娘拦着,我怕是考都考不成。"
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坐在病床上,手里捧着个搪瓷缸子。医务室的窗外,有棵老槐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可我就是喜欢跳舞啊,"她望着窗外说,"从小到大,只要听见广播里放音乐,我就忍不住要跟着动。村里的老人都说我是疯丫头,可我觉得,跳舞的时候,我才是真正的自己。"
我那战友张德福这些天跑医务室跑得勤,说是送西瓜来,可眼睛直往隔壁换药室瞟。原来是看上了文工团的王淑芳,一天三趟来换药,比医生还准时。
"你说他这个傻小子,"我指着张德福的背影,逗李巧云开心,"昨天特意去镇上买了瓶风油精,就为了找借口送给人家。结果紧张得手抖,把药水都洒自己裤子上了。"
李巧云笑得直不起腰来,连带着隔壁的王淑芳也忍俊不禁。那一刻,整个医务室都回荡着欢快的笑声。
住院第三天,她从枕头底下掏出个皱巴巴的本子:"宋建国,你要不要听个故事?"那是她自己写的,讲她们村里一个放羊的老爷爷的事。
"那老爷爷姓周,膝下就一个儿子,在城里当了干部。每次看我在村头跳舞,他就坐在石头上给我鼓掌。"她说着,眼泪就开始往下掉,"他总说,姑娘,你要是能到城里去,可千万别回来。这地方,年轻人待不住。前年冬天,老爷爷走的时候,我正好考上文工团,都来不及跟他说一声再见。"
我也跟她讲连队的事儿,讲我们偷偷在营房后面开垦的小菜园,讲通信班的小武怎么给收音机换了个大喇叭,结果震得连长从床上跳起来。
说起小菜园,那可是我们连队的宝贝。春天种下的小葱现在正嫩着呢,豆角也爬满了架子。我特意摘了些送到医务室,李巧云说这比她在食堂吃的菜香多了。
临走那天,她送了我一本《诗词选集》,是她从老家带来的。扉页上端端正正地写着"愿你找到知音"。那字迹工工整整的,就像她这个人一样认真。
我心里一下子像灌了蜜似的,连着好几天都睡不着觉。半夜里爬起来,对着月亮发呆,脑子里全是她坐在病床上念诗的样子。
等文工团的大客车开走了,我就憋着写了封信,整整写了一夜。信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的,但我觉得这辈子就没写过这么认真的字。
可谁知道,回信来得特别快。她已经和文工团的小提琴手订婚了,说是在她来部队演出前就定下了。信里还邀请我去看她的首场独舞演出,说是要跳《草原英雄小姐妹》里的片段。
我把那封信和诗集一起塞进抽屉最里面,好几天没去碰。连队的饭我也吃不下去,战友们打趣说我是不是被姑娘给甩了,我就嘿嘿傻笑。
记得那阵子,我总是半夜里偷偷跑到营房后面的小菜园,蹲在地里抽烟。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一明一暗,像极了我那不安分的心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是1999年的冬天。这些年我也结了婚,有了个闺女,当上了连长。老婆常说我是个闷葫芦,可我知道,有些事儿埋在心里就够了。
去年冬天的老战友聚会上,我又见着了李巧云。她已经是文工团的团长了,鬓角添了几丝白发,可笑起来还是那么爽朗。
"叔叔,这是妈妈说的那本书。"她女儿从包里轻轻取出那本发黄的《诗词选集》,"我现在也在文工团跳舞,这是我的宝贝。"那姑娘和年轻时候的李巧云长得真像,连说话的神态都一模一样。
望着那本旧书,再看看李巧云已经当了母亲的脸庞,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年轻时候的那份悸动,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对纯真年代的怀念。
那时候的我们,都以为每一次心动都是爱情,可最珍贵的,原来是那份战友情。就像老槐树的年轮,悄悄地见证了我们的青春。
那天回去,我又翻出了那台老式收音机。调到了熟悉的频道,还是能听到《乡恋》的旋律。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下午,又看见了那个扎着马尾辫,疼得满头大汗还倔强不肯说的女兵。
人常说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可总有些东西,是时光偷不走的。比如那份战友情,比如那段纯真的回忆,比如那本泛黄诗集里的每一行字迹。
如今那台老式收音机就摆在我办公室的柜子上,老旧的外壳上还留着当年的茶渍。有时候我也会打开它,听听那些老歌,想想那些过往。
只是啊,那个夏天的故事,也只能留在记忆里了。就像医务室窗外的那棵老槐树,年年岁岁开着同样的花,可再也找不回当年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兵,和那个傻乎乎守在她床前的大头兵了。
前两天,新来的文艺兵又要演出,我坐在台下,看着舞台上闪亮的追光灯。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穿着白衬衫、扎着马尾辫的倔强女兵,在夕阳下的医务室里,轻声朗诵着她写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