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青,你这是看上我们厂的姑娘了?站那儿跟木头桩子似的,饭都凉啦!"王建国的话把我从发愣中拽了回来。
那是1973年的盛夏,永安手表厂的职工食堂里飘着王大娘的特制萝卜汤香。
我端着搪瓷饭盆,一眼就看见了她——姜巧云。蓝色的确良工装,齐整的马尾辫,脸上还带着车间里的油渍,走路带风的样子格外动人。
她从我身边经过时,我闻到了一股清淡的香皂味,那是国营日化厂产的蓝天牌香皂的味道,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老班长?真是你啊!"我一转身,发现叫我的人正是王建国,我在部队的老班长,现在已经是车间主任了。看见他,我心里那根绷着的弦总算松了点。
"你小子运气不赖,正赶上咱们厂扩招。"王建国递给我一根大前门,眼睛里满是笑意。
"刚才看傻了的那姑娘叫姜巧云,是咱们计件组的组长。不过我可得提醒你,追她的后生都能从厂门口排到火车站了。"王建国吐了个烟圈,意味深长地说。
食堂里人声鼎沸,我低着头猛扒饭,耳根子却悄悄红了。饭菜都不知道是啥味儿,脑子里全是姜巧云那清秀的模样。
打那以后,我就留了个心眼,打听姜巧云的事。才知道她家境不好,母亲因为类风湿瘫痪在床,全靠她一个人照顾。
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熬粥,又要踩着早点赶到厂里打卡。有时候下雨天,我远远看见她骑着自行车,单薄的身影在雨中显得特别坚韧。
我被分到张德福师傅手下学装配手表机芯。张师傅是个老工人,满头白发,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手上的活儿一点不含糊。
"小许啊,当兵的练就了一股子冲劲,可修表不比修坦克,得慢工出细活。"张师傅一边演示一边教我。
我点点头,暗自较劲,每天下班后都留在车间加练。有时候练到手指发麻,眼睛发花,但想到能多学点本事,心里就踏实。
那会儿厂里每天早上都要做广播体操,我总喜欢站在后排,偷偷看姜巧云带操的样子。她站在高台上,动作干净利落,喊号子的声音清脆响亮,像早晨的阳光一样明亮。
日子久了,我发现自己总是不自觉地注意她。看她中午匆匆扒两口饭就往家赶,看她加班到天黑还在零件间忙活,看她给母亲送饭时那疲惫却温柔的样子。
记得有一次,我看见她一个人搬运零件箱,额头上直冒汗。我赶紧跑过去帮忙,她愣了一下,说了声"谢谢",那声音软软的,让我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
从那以后,但凡看见她搬重物,我都主动帮衬着。渐渐地,她似乎也习惯了我的存在,有时还会给我递个眼神,让我帮忙搭把手。
1973年冬天,厂里接了一笔重要的外贸订单。这批手表要求精度特别高,大伙儿都绷紧了神经,连食堂打饭的时候都在讨论这事儿。
我在装配过程中发现了个问题,琢磨出了改进方案,能让效率提高三成。每天晚上回到宿舍,我都要在本子上画图纸,把想法一点点完善。
张师傅看了我的方案,连连点头:"好,好啊!小许,你这脑瓜子转得快,这方案准能行!"
。发奖那天,我特意穿上了新买的的确良衬衫,可惜裤子上还是沾着机油。
这事之后,姜巧云对我的态度明显不一样了。有天中午,她主动和我搭话:"听说你在部队是修坦克的技术能手?"
"那是夸张了,就是会修那么一点。"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心跳得厉害。
"怪不得手这么巧。"她笑了,眼睛弯弯的像月牙,让我看得有些发愣。
可好景不长,姜巧云的母亲病情加重了。我经常看见她眼圈发红,下班后急匆匆地往家赶,连招呼都来不及打。
有天晚上,我鼓起勇气跟着她回家,说要帮忙照顾阿姨。她家住在一间平房里,屋里飘着药味,但收拾得很整齐。
"你说你,图个啥呢?"她红着眼圈问我,声音有些哽咽。
"我就图能帮你分担点。"我憨厚地笑着,"再说了,我在部队当兵时就学过护理,能帮上忙。"
阿姨躺在床上,瘦得只剩皮包骨,但眼神还是那么慈祥。看着姜巧云忙前忙后的身影,我的心里一阵酸楚。
可没想到,这事传到姜巧云哥哥耳朵里,他特意从外地赶回来。"妹子,你可得想清楚了,照顾咱妈这担子不轻啊。"他皱着眉头说。
"哥,我心里有数。"姜巧云低着头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那天晚上,我在厂区的桂花树下堵住了姜巧云。树下的长椅上还留着白天晒的余温,空气里飘着桂花的清香。
"我知道照顾阿姨不容易,但咱们一起扛,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再说了,咱们工人也不比谁差。"我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
她抬起头,眼里含着泪:"你知道我的情况,我不能连累你。这日子太苦了。"
"傻丫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我许建军认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我紧紧抓着她的手,"咱们工人也要过上好日子,我有手艺,你有本事,咱们一起努力。"
最后,我们在厂里举办了简单的婚礼。同事们、战友们都来道贺,张师傅还特意给我们打造了一对婚戒,虽然简单,但格外温暖。
王建国和师傅他们凑了钱,给我们买了台缝纫机当嫁妆。那是永安牌的老式缝纫机,黑漆漆的,但在我们眼里,比什么都珍贵。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1974年。我和巧云一起照顾阿姨,每天轮流给她擦身子、按摩,慢慢地,她的病情竟然好转了。
年底厂里分了一间筒子楼的房子给我们,虽然只有十几平米,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巧云还在窗台上种了几盆吊兰,让这个小窝显得格外温馨。
每天早上,我们一起骑自行车上班,风里雨里,从未间断。她坐在后座上,我使劲蹬着脚踏,感觉比骑军用摩托还带劲。
有时候下班晚了,我们就在厂门口的小摊上买两个烧饼,就着咸菜,也觉得比山珍海味还香。
巧云的手艺越来越好,很快就当上了技术组长。我也在张师傅的指导下,学会了更复杂的装配技术。我们的日子,就像那手表齿轮一样,慢慢地,稳稳地向前走着。
如今桂花又开了,每当闻到那熟悉的清香,我就会想起那个夏天。永安手表厂的大喇叭依然准时响起,我和巧云还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
她的马尾辫已经有了几根白发,但在我眼里,她永远是那个让我一见倾心的姑娘。那些年,我们一起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却从未后悔过。
工厂里的点点滴滴,深深印在我的记忆里:早操时整齐的队列,车间里飞舞的零件,还有那些永远忙碌的身影。我们就这样携手走过了大半辈子,见证了彼此的成长,也见证了工厂的发展。
有人说我傻,放着大城市的机会不要,非要留在这个小厂。可我知道,这里有我最珍惜的一切:有我的巧云,有关心我们的张师傅和王建国,还有那些年轻时的梦想。
每当我看着桂花树下依然忙碌的工友们,就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的。日子就这么过着,平淡中带着甜。
巧云常说:"咱们这辈子,活得踏实。"我想,这大概就是幸福。那年桂花飘香的夏天,那双满是油污却依然白净的手,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姑娘,永远珍藏在我的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