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盛夏,知了吵得人心烦。我站在连长办公室门口,背着陪伴我三年的解放包,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
"小杨,你真要走?"王建军连长放下手中的钢笔,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他案头的搪瓷杯里,泡着半张枯黄的茶叶。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连长,家里实在走不开。"
那是85年的8月15号,办公室的电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可还是抵不住这股闷热。窗外的合欢树上,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好像也在为我送行。
说实话,要不是家里来信,我真想再待下去。军营里的日子虽然苦,但处处都是回忆。只是啊,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还有个生病的弟弟在家等着。
想起老妈最近的来信,字里行间都透着焦急:"强子,你弟病得很重,医生说必须动手术。家里东拼西凑,还差不少。你也别再往家寄钱了,赶紧回来找个工作吧..."
那封信我看了十几遍,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在心上。我记得刚来部队那天,下着小雨,我穿着家里的老布鞋,踩着泥巴来报到。
裤腿上溅满了泥点子,手里还攥着老妈给的两个煮鸡蛋。站在营房前,我紧张得连报到的声音都在发抖。
王连长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山里来的?"
"是,陕西山区。"我回答得干脆,心里却在打鼓。
"嗯,个头不错,就是太瘦了。"连长说着,目光落在我脚上那双开胶的布鞋上。
那时候的王建军连长,额头上总有一道深深的竖纹,说话不太好听。我的同乡李铁柱来了没两天,就在宿舍嘀咕:"这连长八成是隔壁许嫂的咸菜坛子里泡大的,整天一副酸溜溜的样。"
谁知这话让值班的班长听见了,李铁柱被罚跑了十圈。可怪就怪在,等他跑完回来,枕头边多了一包晕车药,正是第二天要坐车外出训练用的。后来才知道,是王连长让班长放的。
新兵连的日子,比高考前的补课还要紧。站军姿时,蚊子在耳边嗡嗡地叫,手指都不敢动一下。蚊子叮的包,痒得要命,可谁也不敢去挠。
踢正步的时候,我这个山里娃总踢不整齐,王连长就站在一旁,一遍遍地喊:"一二一,抬腿要高,落地要稳!杨国强,你那是在踢正步还是在跳秧歌?"
每天晚上回到宿舍,脚上的水泡都磨破了,疼得直抽气。李铁柱心疼,爬下床递给我一瓶红药水:"来,抹上。疼就喊出来,别憋着。"
"去去去,咱们当兵的,疼也不能喊。"我嘴上硬气,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
就在我觉得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家里的信来了。爹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被蚂蚁爬过:"强子,家里都好,你安心在部队。"可信纸上有几处晕开的痕迹,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李铁柱看完信,拍拍我肩膀:"你爹写得真好,就是...纸上有水印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后来才听说,那年村里遭了大旱,庄稼收成不好。爹妈怕我担心,硬是一个字都没提。
没过几天,王连长把我叫到办公室。我以为是因为训练不达标,心里直打鼓。结果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包茶叶:"听说你爹爱喝茶,分你点,下次探亲带回去。"
我愣在那里,眼眶一下就热了。从那天起,我训练更卖力了,天不亮就起来跑步,晚上抱着枪械擦了又擦。半年后,我在新兵汇报表演上,以第一名的成绩被评为优秀士兵。
就这样,我从一个懵懂的新兵蛋子,变成了独当一面的班长,还在一次演习中立了三等功。每个月省吃俭用,给家里寄去大半工资。虽然日子过得紧巴,但想着能帮家里减轻负担,心里就踏实。
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我准备退伍的前一个月,家里来了个加急电报:弟弟查出肾病,必须马上手术。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靶场的土坡上发呆,看着天上的星星,心里乱成一团麻。李铁柱不知从哪找来的,二话不说掏出一沓子钱:"都是我这些年的积蓄,你先拿着用。"
我看着那一叠皱巴巴的票子,鼻子发酸,使劲摇头:"不行,这是你的买婚房钱。"
"放屁!你弟弟的命要紧!"李铁柱急了,"再说了,等你以后..."
话没说完,被夜班查岗的值班员打断了。回到宿舍,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老妈说过的话:"强子,你要懂事,要照顾好弟弟..."
第二天一早,王连长就把我叫去了。他递给我一根烟,说:"听说你弟弟病了?"
我点点头,手指有些发抖,烟都点不着。王连长接过打火机,给我点上:"有个事,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他顿了顿,继续说:"咱们连队正好缺个技术骨干,你要是留下来当志愿兵,工资比现在高一倍。再说..."他扬了扬手里的文件,"我托人问过医院,你弟弟的手术费可以分期。"
我愣住了,这些天的焦虑和纠结,在这一刻突然找到了出口。军营的一草一木,战友的一言一行,都深深地拽住我的心。当天晚上,我就给家里拍了电报:我决定留下。
可没想到,这个决定在家里掀起了轩然大波。老妈写信来骂我不懂事,说家里就指望我回去工作。村里人也传闲话,说我贪图当兵的好处,不管不顾家里的困难。
连李铁柱也劝我:"要不你还是回去吧,家里就你一个能当家的。"
我把自己关在值班室,看着窗外的月亮,第一次感到这么难过。远处传来蛙鸣声,像是在诉说着乡愁。王连长敲门进来,二话不说,把一个信封放在桌上:"这是我东拼西凑的一些,加上你的工资预支,够你弟弟先做手术了。"
我"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王连长一把扶住我:"你小子,这是干啥?当兵的,不兴这个。"
就这样,我留了下来。弟弟的手术很成功,家里人的态度也渐渐软化了。老妈在信里说:"强子,是妈不对,你在部队好好干。"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从班长升到了副排长。90年李铁柱退伍那天,抱着我哭得跟个孩子似的:"老杨,你小子运气真好,碰上个好连长。"
送走战友的路上,想起这些年的点点滴滴:新兵时的磨练,值班时的寂寞,演习时的艰苦,立功时的喜悦,都写在了我这身军装上。
95年的夏天,又是一个闷热的下午。我站在新兵连队列前,看着这些稚嫩的面孔,突然明白了王连长当年的心情。
"同志们,人生就像打靶,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枪会不会中靶心,但你要相信,只要你瞄得够准,总有一枪会成为你最好的成绩。"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墙上的军旗上。十年光阴,我的解放包还在,里面还装着当年那包茶叶。这方小小的军营,承载了我太多记忆:想家的夜晚,流汗的日子,欢笑的时光,都沉淀在了这个军绿色的帆布包里。
如今,我已经是教导员了。站在办公室门口,又一次整理了一下军装。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我的肩章上,闪着耀眼的光。就像当年的王连长一样,我也要去照亮别人的人生。。
这一次,我选择继续留下,就像当年那个雨天,我选择走进这个军营一样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