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收到回执单了,那封信真的寄错地方了!这可咋整啊?"我一脸焦急地晃着手里的回执单,在营房前的水泥场地上转来转去。
那是1986年冬天,北风呼啸着掠过军营的白杨树,树叶哗哗作响。
我林建国马上就要退伍了,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夜里躺在床上,总是想着以后的日子该咋过。
王德明是我最铁的战友,从新兵连就在一块儿,大伙都叫他"老王"。他比我大两岁,皮肤黝黑,说话总是慢悠悠的,笑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
那阵子,我琢磨着给老家重庆的初中同学张玉梅写封信。我俩从初中就是同桌,她坐在我右边,头发总是扎成两条小辫子。每次我做错题,她都会轻声细语地给我讲解。
写了三天三夜,把全连队的草稿纸都用完了。老王看我写得投入,还特意从通讯班借来两张信纸。可谁知道一时糊涂,把邮编写错了。
"你小子有出息了啊,写情书都写出名堂来了。"老王嘿嘿笑着,手里摆弄着一台收音机,是他刚从供销社买的。
每次站岗,我都会数着天上的星星,想着她现在在干啥。远处的山上,不时传来狼的嚎叫声,听得人心里发毛。
我们连队在大山深处,每天早上五点就要起床训练。天还没亮,就得背着枪在山路上奔跑,汗水湿透了军装。
那会儿连队里已经有不少战友接到了工作分配,有的分到了国企,有的回老家当了村干部。可我这儿还是一点眉目都没有,整天愁眉苦脸的。
连长看我这样,拍拍我的肩膀说:"建国啊,当兵就是要学会吃苦,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过完年,我背着军绿色的帆布包,挤上了回重庆的绿皮火车。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蒜味和汗味。
一路上我翻来覆去看那张回执单,上头写着:"重庆市江北区纺织厂张玉梅收"。车轮与铁轨的碰撞声,伴着我的心跳。
回到重庆,家里人看我还没找到工作,整天唉声叹气。我爸坐在竹椅上,抽着大前门香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格外苍老。
"你说你,当了三年兵,连个工作都找不到,这让街坊邻居咋看咱们家?"爸爸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妈在一旁抹眼泪,她的手上全是洗衣服留下的褶皱。为了补贴家用,她在街口摆了个卖糖水的小摊,每天天不亮就去菜市场买冰块。
正发愁的时候,邮递员老李骑着自行车来了,叮铃铃的车铃声透着一丝希望。他的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个蓝布邮包,鼓鼓囊囊的。
是那个素不相识的张玉梅回的信,信里字迹工整,像是用尺子量过似的。她说她是纺织厂的会计,看到我的来信很意外,但被我的真诚打动了。
看完信,我心里莫名踏实了许多。晚上躺在床上,想象着她写信时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断断续续的通信。她说她家住在厂区的筒子楼里,每天骑着永久自行车上班。楼下有个姓李的修鞋老师傅,天天听着评书,养着一只花猫。
她的信里总是充满着生活的气息。说到厂区门口的煤球摊,说到食堂阿姨的红烧肉,说到车间里织布机的轰鸣声。
可最让我心疼的是,她还要照顾卧病在床的母亲。每个月的工资大半都用来买药了,有时候连顿像样的饭都舍不得吃。
六月的重庆,热气蒸腾。我特意去照相馆拍了张相片,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照相师傅还夸我:"小伙子,一表人才啊!"
我穿上崭新的白衬衫,站在纺织厂的大门口。铁门上的红色五角星已经褪了色,门卫室里放着小人书,收音机里播着《今天是你的生日》。
远远地,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她穿着藏青色的确良衬衫,笑起来露出一点虎牙。我的心跳得厉害,手心都是汗。
张玉梅的家在六楼,没有电梯。楼梯间的墙上贴着电影票根,还有小孩子用粉笔画的跳房子格子。
屋里十几平米,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照片里的她妈妈笑得那么灿烂,哪像现在这样卧病在床。
老人家躺在里屋的床上,冲我笑了笑,眼神慈祥。床头柜上摆着一大堆药瓶,还有一本翻得发皱的《红楼梦》。
可我家里人知道后,炸开了锅。我妈直说:"一个带病号的家庭,你这不是自找苦吃吗?现在多少姑娘排着队等你挑呢!"
!"说完,气得摔门出去了。
邻居王婶子也来劝:"建国啊,你可要想清楚咯。照顾病人多辛苦啊,年轻轻的,何必给自己找这个累呢?"
正不知道该咋办的时候,老王来重庆了。他在沪州一家工厂当了技术员,腰上别着个大哥大,神气活现的。
"建国,厂里缺人手,要不要来试试?"他说着,掏出一包玉溪,递给我一支。
我还没开口,张玉梅却说:"你留在重庆吧,我妈这病离不开人。"说这话的时候,她眼圈红红的,嘴唇都在发抖。
那天晚上,我在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两瓶北冰洋汽水。夏夜的风带着湿气,知了在树上使劲叫唤。
张玉梅小口小口地喝着汽水,说:"要不,咱俩就这样算了吧。"汽水瓶上的水珠滴在她的裙子上,洇出一片深色的印记。
我一下子站起来:"你啥意思?"声音大得把楼下的花猫都吓跑了。
"我不能让你为难。"她低着头,"你家里人不同意,厂里人也说闲话,你还年轻..."
我打断她:"我林建国当兵的时候,啥苦没吃过?咱们连最难的训练我都完成了,这点困难算啥?"
"可是..."她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我握住她的手:"你放心,我这辈子就认定你了。"
后来,还是老王帮忙,给我在重庆纺织厂介绍了个工作。虽然是临时工,工资不高,但能和张玉梅在一起。
每天下班后,我就去帮着照顾她妈妈。换药、擦身、煎中药,我一点儿都不嫌累。老人家总是拉着我的手说:"好孩子,亏了你啊。"
慢慢地,我家里人看我俩感情真挚,也不再反对了。我妈还特意炖了一锅鸡汤,让我给张玉梅妈妈送去。
1988年春天,我们举办了简单的婚礼。老王专门从沪州赶来,还给我们带来一台录音机当贺礼。
楼下的修鞋老师傅放了一挂鞭炮,那只花猫吓得直往楼上跑。食堂阿姨包了一大笼包子,邻居们端来了各自拿手的菜。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张玉梅的妈妈后来身体也好多了,现在天天在楼下和老姐妹们下象棋,那本《红楼梦》也终于看完了。
我们的儿子都上初中了,跟当年的我一样调皮。每次他问我和他妈妈的故事,我就会说起那封寄错的信。
张玉梅总是笑着打断我:"得啦,都说多少遍了。"可我知道,她心里和我一样清楚,那封信不是寄错了,而是寄到了最对的地方。
就像我们连长说的:"人这一辈子啊,有时候错过了,反而是对的。"回想起来,要是没有那个错误的邮编,要是没有老王的帮忙,要是没有那些困难,我和张玉梅的故事或许就不会这么值得讲给儿子听了。
前两天,我在收拾老照片的时候,又看到了那张泛黄的回执单。窗外又是一个夏天,楼下传来小孩子追逐打闹的声音,和那年的傍晚一模一样。
知了还在叫,北冰洋汽水还是那个味道,只是已经很少有人写信了。那个年代虽然过去了,但有些东西,会一直留在记忆里,就像那个寄错的地方,其实是最对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