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怀义的老婆陈致文又咳嗽了几声,身子往里挪了挪,给男人腾出位置来。王怀义又蹲在床头吸了一袋黑丝烟,房间内便充满了呛人的气味,陈致文的咳嗽更厉害了些。王怀义不满地瞥了老婆一眼,也不说话,起身脱了夹裤,坐到了床上。陈致文欠了欠身子,梗起脖子来,看了看坐在床那头的男人,说了句:“要不,明天找找咱二哥。文实的话,转不听,咱二哥的话,他总得听吧,那可是她二叔啊。”
王怀义没有吱声,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陈致文怕男人,也不敢再说下去,就又躺平了,骂着自己:“都是我连累了你们一家,我这个病秧子,还不如早一天死了算了,我在娘家,他们看不起我,在婆家,侄子侄媳妇欺负我们,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王怀义不满地在被窝内跺了陈致文一脚,嘴里骂道:“嚎叫个啥?睡球吧,没你的事,要死,门后有绳,门外有井,天天说死,也没见死过一回。”
陈致文不敢吱声了,扭过身子,面对着墙,闭上了眼睛。他是陈老实的小姑,她大哥叫陈致乡,也就是陈老实、陈转的亲爹。不在世了,他还有个二哥,叫陈致远,是陈家楼子土地最多的主儿。原来他大哥陈致乡家的土地也不少,可是五个儿子二一添作五的一分,也就没他叔家多了。
陈致文不敢吱声了,还另有原因,别看她的名字那么有文化,其实她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名字是县里的教谕相公给起的,她本人,既不文,也不雅,而且她是陈致乡他爹的干闺女,并不亲。当年,陈致乡也红火过,在清河黉学当斋夫。大清国取消科举的时候,糊涂岗的一个秀才,感觉到人生从此没有希望了,再也当不成官了,就上吊自杀了。爹娘见唯一的儿子死了,也相继跳到糊涂湖里,溺水而亡了,就撇下这个闺女致文。当时的教谕、督导就窜掇着没有闺女的陈斋夫收养了她,还给她起了个好名字,就叫陈致文了。
王怀义又叹了口气,不得不服气大哥的眼光与能力,大清国灭亡了,大哥很快便站到了革命党的一边,从过去的斗级,摇身一变而成了清河县政府二科的属员,专管县西几个乡镇的市场交易。那日子,比现在田茂恩强多了,田老三,才是柳河一镇管市场交易的,而且不是正式的属员,没有薪水的。更值得佩服的是,在寨子里的人都说上学没用的时候,他竟然送侄子廷玉到陈州府上了新式学堂,后来还到开封府去学什么农业,当时寨子里的人全都笑话他们父子,这种地,还用学?没想到,种地并不行的二侄子,竟然当上了县长。
王怀义想着心事,脱下上衣,曲了曲身子,便躺下了。老婆的想法,肯定不行,陈转不会听她二叔陈致远的,也不会听他哥陈老实的,陈转不讲理,是寨子里出了名的,更何况,她和她妹夫丰元仓又是那种不干不净的关系,赶廷英和自己出来,肯定是丰元仓的主意。

丰元仓父子原本是在他亲姐家,也就是官清河那边的贾家楼的地主贾道渊家管事的,贾道渊是丰元仓的亲姐夫,在城里也有生意,听说近期出了点事,连亲戚也不做了,父子俩便失了业,这才找到侄媳妇陈转的。王廷耀怕老婆,就窝窝囊囊地答应下来了。而自己家这点地,是无论如何也顾不住吃喝的,更何况,廷英也不小了,该娶媳妇了。
该娶媳妇了,谁家的闺女愿意嫁给咱家呢?总不能再找个扛活的人家吧,要是那样,还不连累自家?可好一点的人家,又在哪儿呢?王怀义又不自觉地想起了那个叫苏子莲的女孩,想起了黄驴子的话,想起了侄子王廷玉的婚姻。
王廷玉从开封城毕业之后,没有接受他同学的邀请,留在省城谋职,也没有像其他年轻人一样,到南方谋个好前程,而是老老实实地回到清河,当起了教书先生。说通了当时的县长和赵大帅派来的军官营长李黑子,联合了苏家,还通过苏家攀上了省教育厅的一个处长,建起了田县第一所完全中学。在中原偏僻的小县城,这可是个创举,陈州行署专员下属的一府八县,它可是第一所公私联营的完全中学,王廷玉这个校长,一时也成了教育界的名人,据说后来冯大帅主政时,都给他题过字。
也就是建学校的时候,李黑子相中了王廷玉,愣是要把他妹子许给王家,而且是一分钱的彩礼都不要,再白贴给王廷玉二百亩地。哥嫂当然笑得合不拢嘴地答应了下来,侄子也没有说什么。后来他们就结了婚,不久就生下小满场,李黑子是个江湖人士,说到做到,愣是“说通”了陈致远和几个小地主,把官清河西边这一大片土地给妹子、妹夫置办了下来,何止是二百亩啊?那是个纳税的数,王怀义知道,至少在五百亩以上。
也就是那个时候,大侄媳妇闹着要分家。二侄子王廷玉没有出面,二侄媳妇生病在城里,也没有出面,李黑子捎来了一句话。王老怀的地,二一添作五,老子送给外甥满场的地,少他娘的给老子动。大哥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把自己名下的土地,一人一半给哥俩分了。
大侄媳妇没有得到她想得到的那一部分,就大吵大闹,大刀抹脖子,长绳要上吊,被她娘家哥、娘家兄弟来骂了几回,才算完事。其实,她娘家二叔,也就是卖地的陈致远说了一句:“转,你以为分到你手里的土地,就是你的啊,算了吧,人家老二,不把廷耀那一份给占有了,咱就烧高香了,别说你上吊,你要是再闹,人家随便找个人,你就得到白马湖里去喂鱼。”也就是那句话,震住了陈转,她不再闹了,可也放出狠话来,死老头子、死老婆子偏心,老大家两口子,生不养、死不葬!而二侄子更有意思,从城里让人捎话给他哥嫂,要是想哭亲爹、亲娘,可以来。

外面的小雨,似乎大了些,王怀义感觉到脚头有点凉意,他用脚使劲卷了一下,才觉得暖和了不少,就想着心事睡着了。陈致文又咳嗽了几声,看了看被男人卷走的被子角,和自己赤裸着的黄而瘦弱的肩膀头,轻轻地叹了口气,拿起了盖在被子上的棉袄,盖在了自己的肩膀头上,哆嗦了两下,又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