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细雨霏霏,天乍寒。孤单的花草浸沐在风雨之中。
这不是出门的日子她知道,可她奈何不得,撑着破旧得掉了花样的油纸伞,不顾溅在绣鞋上的泥泞,匆匆地跑过那条斑驳的、凹凸不平的巷子。
陈年的萧索令石砖都长满了青苔,被雨水打湿后,显得更加险滑,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她便摔在了石砖上。
手中的伞已脱手,宛若一只折翼的蝴蝶,静谧地躺在不远处。
双膝一阵火辣辣的痛意,衣衫尽湿,殷红逐渐在膝间之处的裙上晕开。
她微微皱起了眉,但还是倔强地爬起,捡起那把破旧的油纸伞,忍住膝间的痛意继续跑……
终于,她在巷子的最深处停了下来,开始轻轻喘息。
这是一条死胡同。
她的左手边是一户扉门紧闭的人家,右手则是长着稀疏青苔的墙,而她的面前自然也是墙,只是此刻,墙角处多了一个十分落魄的人。
那人坐在那,双手环膝,把头深深的埋在膝间,浑身湿漉漉,看样子似乎在雨中淋了很久。他的身子在不停的颤抖,似乎无法忍受衣衫湿尽的寒冷。
“兴儿。”她失神地唤道,可那人却没任何反应。
她蹲下身,把伞撑到他头顶,替他遮挡住纷纷扬扬的雨水,左手轻轻地放在他的头上,柔声问:“怎么了?”
她柔和的声音显然对那人起了些微作用,那人抬起了脸。那是张棱角分明的脸,眉清目秀,只是还有些无法掩饰的稚气……是个英俊的少年,那迷惘的眼神,确实与之年龄无差。
少年的脸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一脸迷茫地盯着她,不言语。
“下雨天不呆在家里,在这里做什么?”她故作疑惑地问,心里微微叹息。芸香随父举家搬迁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这个痴儿却还总是徘徊在别人家门前。
“姐姐,芸香真的永远也不回来了吗?”少年望着她,眼里有浓浓的忧伤,就好像孩子不小心弄坏了自己心爱的玩具。
她默然,望着眼前这落魄的少年,有一些心疼,却无能为力,心中的无奈如涟漪慢慢荡开。女子有三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倘若芸香的父亲不再回来,芸香自然也不会再回来。
“姐姐,她真的再也不回来了吗?”
少年重复适才的问题,执拗地盯着她,似乎想从她口中得到一个答案,哪怕她给他的是一个他不愿接受的答案。
兴儿啊兴儿,你叫姐姐如何应你?她避开他的目光,唯恐眼里的无奈被他瞧见。下一秒,她便掩藏起了情绪,一脸轻松地望着他,笑道:“傻兴儿,她若是想回来便会回来呗,怎么会永远都不回来了呢!快点跟姐姐回去换衣服,淋了那么久的雨怕是要得风寒了……”
她以为这样的回答会让少年安定下来,于是准备起身,还未完的话语却被少年打断。少年依旧抓着适才的问题不放。
“可是,要是她不想回来了呢?”少年依旧不依不饶地问。
“别闹了,先回去吧!”
怕他呆久了会得风寒,她连忙起身准备去搀扶他,但少年却倔强地挣开了她的手。
“兴儿——”她蕴怒,沉下声来,声音不再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带着些微长辈的威严。
“我不回去!”少年执拗地撇开头,赌气道。
“真的不回去?”她重新把身子蹲下,与他平视。
“不回去!”少年倨傲地回答。
“好。既然我这个姐姐请不动你,我还是回去叫娘来请你吧!”
她起身,欲走,裙裾却被少年拉住,无法挪身。
“不要!不要让娘知道!我跟你回去!”少年终于放下了固执的态度,变得很温驯。
她笑了,拉起他,两人同撑一把伞,往回走。
路上,她拿出手绢温柔地替他擦着湿漉漉的脸,笑着打趣道:“每次都这样,不把娘搬出来就不听话,你是不是欺负我这个姐姐做得不够称职啊?”
“姐姐还不是老是拿娘来压我,要我做这做那的……”少年不满地回驳。
“还不是为了你好,谁让你老是不乖!”她不以为然地回他。
“姐姐,我已经十五岁了,你怎么还这样说人家?”少年有些生气地瞪了她一眼,对她的批评有些不满,似乎觉得自己并无过错。
“那是要说你什么好呢?那么大了还不懂事吗?”她依旧取笑他,故意惹他生气。
少年不再回驳,以沉默表示自己的不满。
她无奈地笑了笑。这个孩子,从小便是这样,斗嘴斗不赢就跟她冷战,直至她先赔礼道歉,他才肯再跟她说话。
“好了,是姐姐错了。不要生气了,不是说好男不跟女斗吗?”
“姐姐每次都那么敷衍人,你下次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少年皱了下眉,勉强接受了她的道歉,突然恶作剧心起,夺过她手里的伞,迅速地往前跑,同时还回头朝她做了个鬼脸,得意笑道:“这次就罚姐姐跟兴儿一样当落汤鸡,我先走了!”
“诶……兴儿……”
少年跑得极快,一下子就跑了老远,让她想唤也唤不回来,脸上不由自主浮起一丝焦急之色。还好雨势小了很多,那点蒙蒙细雨已经不至于让她变成落汤鸡,所以她便打消了追上去的念头,在后面慢慢跟着。
少年叫林韦兴,是云台镇最大的绣坊——依兰绣坊的二少爷。
她叫苏默梨,二八芳华,仅比林韦兴大一岁余。原是落第秀才之女,父亲在她八岁时死于痨病,年迈多病老母缝补浣纱仅够糊口,连看病的钱都没有。
为了让老母有钱治病,她不得不到林家去当小丫环。后来林夫人见她挺乖巧伶俐的便收了她当养女。
林夫人膝下无女,只有两个儿子,这些年来对她倒也不错,简直就与自己的亲娘无疑。
只是这两年,林家大少爷林韦邦到了适婚年龄,林夫人似乎有意让她嫁进门当她的长媳。
她虽感激林夫人的养育之恩,但却不愿以此方式报恩。林夫人似乎因此心生芥蒂,对她也不如从前亲近了。
女子的命若浮萍,是好是坏,也不过随波逐流。
她自然知道什么是对自己好的,什么是坏的。她也知道不该贪图太多,只是奈何她生了一颗不太安分的心……
细雨蒙蒙,雾气萦绕,屋舍和景物都变得朦朦胧胧,空气里有一股湿土混合花草香气的味道,心旷神怡、沁人肺腑。
天色灰蒙,远方是蜿蜒起伏的山丘,眺望或回顾,天似乎都不再广阔得漫无边际,与地相连一片。
苏默梨眼里的世界迷蒙一片。前路迷惘,末路未央,她的心情就像蒙蒙春雨,细腻悠长……
待苏默梨回到林家,林韦兴已经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坐在客厅里喝着丫环玉竹送来的姜汤,模样好不得意,就像打了胜仗的孩子。
见她回来了,他马上蹦到她的跟前,幸灾乐祸地笑道:“姐姐,怎么那么久才回来啊?怎么没变落汤鸡?”
“就会捉弄姐姐,等我换了衣服,看我怎么罚你!”
她故作生气地瞪了他一眼,才往自己房里走去。
回到房中,苏默梨找了条干爽的手绢,擦了擦有些湿湿的头发,随即打开自己放衣服的箱子,从里边挑了件水蓝色宽袖缀花短袄,一件鹅黄色绣花袄褂,裙子则选了条浅绿色弹墨裙,单衣、亵衣和裤子倒没挑,随手抓起一件便作数,心想穿在里边又没人瞧见。
她把湿了的衣裳脱下后,也没细看适才跌伤的伤疤,匆匆换上衣裳,理了理头发,便又离开房中到堂前去。
待她回到堂前,在绣坊做事的林夫人和林韦邦已经回来了。
林夫人正端庄地坐在堂前的主座上训林韦兴话,林韦邦则坐在林韦兴的左边听着。
“这些天你都干了什么?叫你好好念书,你倒是给我天天往外跑,林家什么时候才指望你光大门楣……”
见她出来,林夫人马上把矛头对准了她。
“梨儿,我不是让你好好看着他吗?你倒是什么都不管,一点长辈的样子也没有……”
“娘,兴儿这几天已经把要背的书背完了,已经有进步了。”
“你还护着他,你这个当姐姐的怎么能让他像个疯子那样在外面淋雨,真是把我林家的脸丢光了……”
知道林夫人正在气头上,她明智地闭上了嘴,任凭责备,拧头偷瞥一下一边的林韦兴,发现他竟还一脸轻松的朝她做鬼脸,心里不禁有些恼意。
这傻小子到现在还不分轻重,真是活该被教训,可气的是她总是忍不住站出来袒护他……
还好林夫人并未责备她多久,林韦邦适时开口帮腔道:“娘,兴儿年幼无知,尚不知功名的重要,您就多担待担待……再过一两年他知晓了自然会发奋图强。”
“邦儿说的也有道理,兴儿就是心太野,还没玩够……”林夫人的气消了些,脸色也和缓了许多,面容显得倒挺祥和,一看便知是个慈母。
林夫人的丫环茗冬从内室走了出来,走到她身侧,低声道:“夫人,热水已经备好了,您要先去沐浴吗?”
林夫人点点头,任茗冬搀扶着自己往内室走去,这才结束了她每日必备的家训。
林夫人今年才四十出头,只是年轻时家境贫困,生林韦邦时落下了病根,身体虚,人到中年更是体弱多病,还得了风湿,下雨天气,风湿病发作,走路总是需要别人搀扶一下。
明明是个四十左右的妇人,林夫人的模样却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四五岁,额上已经有了几条额纹,眼角上也长了好几条鱼尾纹。
她可能是因为丈夫早逝的缘故,一个人忙里忙外,还要料理家里的生意,操劳过度,所以才会脸色蜡黄,面容憔悴,虽然天天进补,却虚不受补,全没贵妇人的雍容。
林韦邦没一会儿也回自己屋去了,林韦兴便又开始肆无忌惮地逗弄起她来。“姐姐,娘天天都骂你,亏你还老是站在她那边,你活该跟着兴儿一起挨骂!”
苏默梨有些无奈,她总是被责难,多半还不是因为他,他倒好意思说。心下不禁有些气,她不搭理他,转身要往内室走去,他却拦住不让。
“姐姐生气了?”林韦兴有些担忧地盯着她,似乎很在乎她的感受。
“没有。姐姐只是有点累,想歇一会儿。”
她装作毫不在意,朝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绕过他往内室走去。
他以为她并不在意,也未再阻拦。
回到自己房中,她的眉慢慢地蹙了起来,手不自觉地捂住膝。刚才只顾着换衣服没处理伤口,现在静下来,真的有些刺痛。
将裙子撩起,裤子上竟被血玷污了一块,她连忙从梳妆台上的抽屉里找出药来替自己擦上。
可能是雨天,再加上那条巷子平日里又不多人走动,长满了青苔的缘故,她这一跤,摔得倒挺重的,膝间的皮肉已经破损,血迹尚未干。
翌日,林夫人没有去绣坊出去做事,反而叫她出去帮忙,自己在家监督林韦兴读书。
与林韦邦走在去绣坊的路上,苏默梨的心情有些低落,为林夫人这些日子来的冷落而暗自伤神。
林韦邦的心情倒显得很轻松,似乎心情不错。
“梨儿,你今天怎么闷闷不乐的?”
“没有。我只是……”苏默梨想掩饰,却言辞笨拙,不知以何推搪。
“梨儿,娘那样对你,我真的很过意不去……”林韦邦满脸歉疚地说道。
林韦邦自知苏默梨是个爱恨分明,不愿受人摆布的女子。他知他俩兄妹缘尚可,姻缘上倒不该抱太多的希翼和心存非分之想……也知他娘一直有心撮合他俩,对她总是忽冷忽热的。一边是亲娘,一边是妹妹,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也不好说什么,所以心里一直对她感到歉疚。
“娘待梨儿极好,哥怎么会觉得过意不去呢?”苏默梨把头压下,怕自己脸上的哀怨情绪会被他看到。
“梨儿……”
林韦邦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被她的冷淡神情给堵了回去。
其实苏默梨知道即便她今日不嫁林韦邦,他日她也未必能嫁到自己满意的郎君。只是她不愿就此放弃,不愿就这样随波逐流,任凭别人的安排……
她抬起头,迷惘地望着蔚蓝的天空,暗自叹息。命运呵,命运呵,你究竟要怎样安排我的未来?
在绣坊里忙活了一整天后,苏默梨并没有跟着林韦邦一起回家,而是掏出自己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私房钱买了点肉,去看望许久未见的亲生娘亲。
苏默梨的亲母已经有五十多岁了,曾生过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在小时就夭折了,女儿则远嫁他乡。
苏默梨是苏母在近四十岁老蚌得珠所生,因而苏母一直对她疼爱有加。
苏默梨父亲患病时,抓药看病便将家中的钱财耗尽,且还向邻里街坊都借了钱,因而他死后,苏默梨母女俩的生活更加拮据,连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还要还债。
适逢林家买婢女,苏母唯恐苏默梨跟着自己受苦,想着到林家去起码衣食无忧,便忍痛把她送到了林家。
偏巧林夫人很是喜欢苏默梨的乖巧懂事,想收她为养女,苏母自然是满心欢喜,没多久便答应了。
就这样,苏默梨便从丫环变成了林夫人的养女,成了林家的小姐。
苏母毕竟与后来养尊处优的林夫人不同,她的模样显得比实际年龄仿佛就要老十岁,头发都差不多全白了,脸上长满了爬虫般的皱纹,一双眼睛混沌不清,很难想象她是如何穿针引线,帮人缝补度日的。她的身材削瘦,手就像枯枝一样,粗糙干瘪,全身一副皮包骨的样子。
见苏默梨来了,老人显然很喜出望外,一进门就拉着她坐下,什么都不让做,盘问她的近况。
苏默梨有些受宠若惊,但想到那么多日未见亲娘,也便不急着把肉拿去炖给她吃,一边帮她缝补还未缝完的衣裳,一边回话。
“梨儿呀,在林家没受委屈吧?林夫人待你可好?”
“娘,您就别操心了,女儿过得好着呢。”苏默梨微笑着回道,一脸满足的样子。
“那就好,只要我的梨儿过得好,为娘心里就舒坦,就安心了。”
老人听罢,定下了心,没一会儿又似乎想到了什么,慢慢把脸转向那敞着的木门,目光似乎飘向了很遥远的地方,若有所思地叹息,满是皱纹的额头一皱,一下子仿佛又老了十岁。
似乎知道老人为何仍愁眉不展,苏默梨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握住那双枯枝般的手,安抚道:“娘,您就别想那么多了……”
老人缓缓地把目光收回,盯着她,眼眸湿润,满是忧愁。“梨儿啊,不知我还有没机会见到槭儿……”
苏默梨的姐姐叫苏默槭,大她整整二十岁,自出嫁至今只回来探望过老母三五次,距今为止已经有近五年没来了。
想来老人是惦念着她的姐姐,还有姐姐那一双已与苏默梨年龄相仿的儿女,奈何一直不得见,因而心里很难受,一直郁郁寡欢。
苏默梨对这个姐姐没什么印象,自她出生姐姐便已远嫁,从小到大也就见过三五次面,自然不会惦念,奈何老母很是惦念这个姐姐,所以她也只好尽量抽空过来陪陪孤苦无依的老母,弥补她的空虚。
“娘,怎么会呢?您一定还有机会见到姐姐的,就别想太多了。”
苏默梨耐心地安慰着老母,心里也满是担忧。
这些年老人的身体一直很不好,老是生病,一直要林家接济看病,她也担忧老人万一哪天会郁郁而终。
可是对于这件事,她也无能为力,总不能自己去把姐姐请回来。
她一个女儿家怎么能出远门,再加上她娘和林夫人一定会不许。
“唉,早知道如此,当初就不该让她嫁那么远,现在想见都见不到。”老人沉浸在悔恨之中,郁郁寡欢。“你爹一生受功名所累,屡次落榜,最终就得了个秀才,为了存赶考的盘缠还把女儿嫁得那么远,真是糊涂……糊涂呀!”
“娘……”
苏默梨已不知用何言语安慰老人,情绪也被老人影响了,一脸忧伤。
是呵!她糊涂的爹,一辈子就为了功名而活,从未多花心思在自己的家庭上!令自己的妻儿为他受尽奔波劳碌之苦,他到底觉得是值还是不值?
“娘年轻时看上的就是你爹的那股傻劲,不达目的死不罢休,谁知这后来竟成了娘一辈子怨恨他的原因……穷倒没什么,但明明已经穷困潦倒了,还去做那些升官发财梦,把一家人的生活撂下,放任不管就实在是太无药可救了!所以老天爷才惩罚他,让他得了痨病……”老人依旧沉浸在回忆之中,越说越愤慨。“明知不得志,还去做那种不现实的梦,真是活该!活该!……”
说着说着,老人突然流下泪来,伏在苏默梨的身上哭了起来。她这么多年的苦痛似乎压抑了很久,却无人能倾诉,今天在女儿面前敞开了怀,也便毫无顾忌了,不禁悲从心来,像个孩子般嗷嗷大哭。
苏默梨也跟着默默流泪,用手轻轻的抚摸老人的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安抚着老人。
她一生活在功名梦里却碌碌无为的爹呀,不知他可曾后悔如此囫囵吞枣地在人世间走了这一遭?
苏默梨不禁想起小时:她缠着他,求他教她识字。
他只教了她几个便作数,自个儿拿着一本书背起来。她不甘心,他背什么,她就跟着念,他看不过去,问她知不知道他背的是哪里。她摇头,他把书揭开指给她看,随即又继续背自己的书去,不再搭理她。她还是跟着念,他背的速度不快,而且几乎天天都会背,因而她可以追着书的内容,看着书念,久而久之识的字便多了……
苏默梨而今回想起来,那时她爹待她倒还是好的。也许他是故意总在她面前背同样的内容,间接教她识字吧……
老人的情绪慢慢平静了下来,抱着她,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
“梨儿呀,娘现在还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婚事……”
“娘……”
苏默梨突然不安地打断老人的话,感觉老人就像是在交代后事。
老人不予理会她的不安,继续说道:“林夫人是你的养母,养育你多年,如若有一天娘不在了,你一定要孝顺她,听从她的安排。你与林大少爷相处了那么多年,对他的秉性也十分了解,林夫人若有意要你嫁给他,你就顺从她的意思,好好过日子,千万不要学娘,不要任性。”
“娘……”
苏默梨有些不乐意,但为了让老人安心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她不懂女子为何就不能决定自己的终生大事,为何就是不能自行选择自己喜欢的人。她虽然孝顺,但就是有这样的疑惑。
“娘都是为了你好,你千万要切记、切记!”
俗话说,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苏默梨自然知道她娘是为她好,在为她着想。
等苏默梨回到林家,已经是用晚膳的时间了。一进门就看到林家一家人都在等着她,还未开饭。林夫人正坐在堂前悠闲地喝着茶,听林韦兴背书,而林韦邦也在一旁坐着听,偶尔还暗自提点一下弟弟。
见此景,苏默梨有些莫名的感动,忙上前去给林夫人行礼。“娘,我回来了。”
林夫人对她满意地点头,随即起身道:“回来了就一起吃饭吧!”
“好。”
苏默梨缓缓随后跟着到饭厅,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着桌子坐下吃饭,气氛显得十分温馨,让她心里暖暖的。
兴许是监督林韦兴见着了成效,林夫人第二天依然决定继续在家督促林韦兴读书,让苏默梨继续去绣坊帮忙。
苏默梨见林夫人那么操劳,身体又不是很好,以前就想帮忙分担一下绣坊的事,可林夫人却一直不让她出去抛头露脸,让她陪林韦兴读书。如今好不容易林夫人愿意跟她调换角色,在家歇一歇,她很是高兴,一边叮嘱林夫人多歇一歇少费神,一边在心里合计着该怎样做到让林夫人满意,让她可以放心地把绣坊的事情交给她,在家静养。
就这样,苏默梨怀着兴奋和憧憬,和林韦邦来到了绣坊。
林韦邦自十六岁就开始跟着林夫人在绣坊做事,已经深入人心,每天主要的工作就是管账、洽谈生意和安排绣工赶制绣品。
苏默梨是女子,自然不着急学管账。林韦邦也就是让她帮忙往下传达一下任务,和监督指点一下绣工们绣品,与昨日所做之事没啥区别,不过苏默梨还是觉得很满足。
万事开头难,她要得到林夫人的认可,自然需要些时日,现在这样对她来说已经是个不错的开端。想到这,苏默梨禁不住笑了,唇边噙起一抹如花般的笑。
刚把一批货交出去收回钱,林韦邦正忙着算账,而苏默梨则走到绣工们工作的地方,看她们刺绣。
正当苏默梨看得出神,突然听到低低的一声呻吟。她不禁把目光移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是个娇小玲珑的女子,看样子比她还小。
那女子的皮肤很白皙,一副我见犹怜、楚楚可怜的模样,虽然称不上美丽,但也煞是可爱,给人一种很舒服又很想保护的感觉。此刻,她正因为不小心扎伤了手而蹙起眉头,小脸上满是懊恼。
苏默梨还在观察女子的神态,但见一人迅速地跑过去,盯着女子的绣品夸张地叫了起来。
“哎哟,这可怎么办呀……”
那个身材有些臃肿的妇人一边叫,还一边伸出右手食指戳着女子的太阳穴骂道:“你这死丫头,叫你小心点,你就是不听,好端端的一幅绣品就这样让你给毁了!来了这么久了,还是笨手笨脚的,扣你半个月的工钱也赔不上这么好的料子!……”
这边苏默梨还在思量着要不要上前去看看,那边林韦邦刚好跟一个二十多岁,长相不凡的青年男子谈妥一桩生意,听到妇人的怪叫声,都纷纷把注意力移到了这边。
林韦邦正想过去看看情况,却见苏默梨径直走了过去,低头端详了一会儿,还走到画工那拿了一支涂着红颜料的画笔在绣品上画了几划,拿起针线绣了起来。
林韦邦慢慢地走了过去,没有留意到自己的客人也跟在了后面。
那幅绣品是一幅桃花图。女子可能是不慎把血滴在了图上。不过此刻已经看不到血迹,只有苏默梨还未绣完的半朵用画笔画上去的殷红桃花。
站在林韦邦后面的青年男子脸上露出了赞赏的笑容,轻轻地点着头。
林韦邦也有些赞许地笑着,不出声,看着她专心致志地绣着剩余的半边桃花。
过了一会儿,苏默梨把那朵桃花绣完,满意地笑着,暗自庆幸着绣品是桃花图,不然补救起来很麻烦时,耳边突然听到一个有些低沉,却极是悦耳的男子声音。“姑娘居然急中生智,想到多添一朵桃花补救,将损失减免,真是冰雪聪明!”苏默梨这才发现身边多了几个人,除了林韦邦和绣坊的一些工人,还有一个长相不凡的青年男子正站在旁边看着她……
他们似乎都看到了所有的情形,苏默梨脸上不禁有些难为情,没想到自己的举动会如此招摇。
适才的声音,原是一旁观看的青年男子对她的急中生智的赞许。
苏默梨把注意力移到说话的男子身上,认真地打量他。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长着一张温柔和善的脸,却有双狡黠、魅惑迷离的桃花眼。
说他像个温文儒雅的书生又不像,说他是俗不可耐的商人又不搭,男子身上的气质是那么独特……这竟让向来观人入微的苏默梨一时间猜不透面前男子的身份。
苏默梨没来由地心悸了一下,但马上恢复了镇静,礼貌地回道:“公子过奖了,不过是小事一桩。”
男子转向林韦邦问道:“想不到林少爷这里的绣工那么聪明伶俐,我还想另外定制一幅仙人祝寿图制成被衾,给老母贺寿,不知可否让这位姑娘帮忙赶制呢?”
林韦邦缓过神来,想到苏默梨的身份,马上有礼貌拒绝道:“楚爷误会了,梨儿是舍妹,不是这里的绣工,还望海涵。”
“原来是这样……”男子有些失望,仍有些不甘心地问:“令妹刺绣功夫了得,难道平日里没有帮忙赶制绣品?”
“是的。家母身体有恙,她只是这两天出来帮忙,管理一下绣工而已。”林韦邦解释道。
“真是遗憾!原想着这位姑娘的绣功一定非同凡响,谁知竟无意献技……”男子遗憾地叹息。
这时苏默梨插话了,毫不在意地对林韦邦说:“没关系的,反正我平日里事又不多。”
林韦邦小声地劝道:“梨儿,仙人祝寿图的绣法繁琐,你一个人就是日夜不休绣上好几个月也绣不完……”
“不是有绣工帮忙吗?”苏默梨反问道,不解他为何阻挠。
“对呀!在下只是赏识这位姑娘,并非有意刁难,况且距离老母寿辰还有三个多月,只要有人从旁协助姑娘,赶制出寿图应该不成问题。”
“楚爷说得没错,梨儿接受这桩生意。”
苏默梨不待林韦邦提出异议,马上抢先答应了下来,心里想着一定要捉住机会做出让林夫人刮目相看的事来,好让她允许自己继续留在绣坊帮忙。
“好。姑娘真是爽快!”男子欣赏地笑道,笑得眼若繁星璀璨迷人,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形状。
男子走后,林韦邦有些无奈地盯着擅作主张的苏默梨。
“梨儿,你怎么可以接下这桩生意呢?让娘知道怕是要责怪我不知轻重了……”
“不会的。”苏默梨淡然地笑着,毫不在意。
林韦邦知道她主意已定,再多说什么也没用,只好无奈地摇头叹了口气,准备回账房去。
见林韦邦就要走,苏默梨马上上前拦住:“既然已经定下来了,我现在就去叫几个画工快点把素样画出来,再去挑几个绣工好吗?”
“去吧。”
林韦邦有些无奈地答道,事已至此,只能默允。
在得到林韦邦的许可后,苏默梨马上雀跃地往画工们画画的地方跑去,兴奋得就像个还未长大的孩子。
林韦邦盯着她的背影,唇边慢慢噙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眼里的温情显露无疑。
再说,那个被林韦邦唤作楚爷的男子,名叫楚风,年二十有八,是在比云台镇更加繁华的邻镇——苍溪镇,开绸缎庄贩卖绣品的商人。他原本是个读书人,但考过几次举仍未中榜后,便对功名心灰意冷,弃文从商开始操持起家业来,并把家业操持得井然有条。
楚风年至弱冠便娶了妻,其妻嫁入门两年就突染恶疾不治身亡。至今虽未娶继室,不过他因为长相不凡,生了一双桃花眼,很是招蜂引蝶,还纳了两门妾。
他的父亲已经离世,老母尚健在。他的妻子离世前就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妾也为他生了一儿一女,老母因而并没怎么强迫他尽快娶继室,所以他一直拖到现在都还未娶继室。
因为在云台镇有旧友要访,还有些生意上的事情未完结,他并没有马上动身回苍溪镇,而是找了间客栈落脚。
一停歇下来,他不禁想起了刚在依兰绣坊遇见的那个淡然女子。他与依兰绣坊合作已经有一年多了,但从未见过苏默梨,今日见着不禁对她有点好奇,于是便向经常帮绸缎庄采购绣品的老工人祥伯打听苏默梨的底细。
祥伯对于楚风的好奇有些疑惑,但还是把自己所知的倾囊相告。
“那姑娘我也只见过两三次,听说是林家的童养媳,挺讨人喜欢的……”
楚风的眉不自觉得皱了起来,问道:“你可知道她的名字?”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那里的人都是叫她小姐,倒是林家大少爷叫她梨儿来着,应该是她的闺名吧……”
“哦。”
楚风随意地应了声,不再言语。
果然,林韦邦回去把这日绣坊的情况告知林夫人时,林夫人也对站在林韦邦旁边的苏默梨露出了无奈神情。
“梨儿,你这孩子怎么就不知道享福呀?没事找事!”
“娘,您就相信梨儿吧,梨儿一定把那幅仙人祝寿图做到最好!”苏默梨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心里在想,这下娘恐怕要好好在家歇上几个月了。
“娘当然相信你。只是你又不是绣坊里的绣工,干嘛要去揽这些活,小姐没个小姐样?”林夫人既是无奈又是不解,嗔着她问道。
“还不是为了让娘放心地在家静养。娘,您就交给梨儿去做吧,梨儿一定不让您失望!”苏默梨走到林夫人的身后一边帮她按摩,一边撒娇道。
“你这丫头,你都答应下来了,娘还能拒绝吗?”林夫人无奈地笑了笑,默许了。“趁着画工们还没把素样画好,你明天就陪娘到庙里去上上香吧。”
“是,娘。”
苏默梨开心地应道,一副心思已经放在了接下来该怎样让林夫人刮目相看的事情上,什么事都不拒绝,一概应允。
从林夫人房里出来,正准备去看看林韦兴,苏默梨却发现他就蹲在院子里逗弄茗冬为林夫人种的花草。
苏默梨慢慢地走到他后面,轻声问道:“兴儿,你在这做什么?”
林韦兴回过头,率真地笑着:“等姐姐呀!姐姐这两天就顾着绣坊的事都不理兴儿,不来陪兴儿玩了,所以我就来找姐姐玩呀!”
苏默梨蹲下身,有些愧疚地向他道歉:“兴儿,对不起,姐姐以后可能都没什么时间陪你玩了。”
“没关系呀!姐姐没空找我玩,我可以去找姐姐玩啊!”林韦兴不以为然地答道。
苏默梨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林韦兴已经在开始抱怨起这两日的事情来,还是那副孩子心性。
“姐姐,你不在,这两天娘和先生都快把我逼疯了,又要我背这,又要我背那的,还要我解释那些坳口的文章……”
“还不是为了哪天能让你高中状元……” 苏默梨轻笑道,对他的抱怨不以为然。
“我才不稀罕呢!是娘自己想我高中状元又不是我自己想当状元!”林韦兴满不在乎地扁着嘴,似乎很讨厌这样的生活。
“知道了。”苏默梨不想与他继续在这个问题上争执,于是转换了话题。“那天娘怎么会知道你在外面淋了雨呢?”
“还不是我倒霉,娘在我们还没回来时就回来了,只是在房里歇着,我们不知晓而已。”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任性,被娘逮住又免不了一顿教训。” 苏默梨听罢,打击他道。
“哼!姐姐那么坏心,我就是闯祸也要拖你下水!”林韦兴气愤地朝她做了个鬼脸。
苏默梨正想说话,他又抢着说道:“姐姐要是敢出卖兴儿,兴儿一定也不让姐姐好过!”
“真是个傻瓜!姐姐何时出卖过你呢?”苏默梨无奈地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嗔道。
“怎么没有?花灯节那次我偷偷跟芸香出去玩,娘是怎么找到我的?还有那次我在先生面前装病,是谁揭发我的?还有……”
“原来兴儿都记着呢!这点小事也记仇,真小家子气!”苏默梨佯怒。
“我不管!总之我就是记着!姐姐以后要是再敢这样,我就……我就也揭发姐姐的秘密!”林韦兴有些气急败坏,嗫嚅道。
“知道啦!”苏默梨一脸无奈地承诺,怕他真的当真。
林韦兴的脸上慢慢绽开了笑容,笑道:“还是姐姐好,不像芸香那么绝情,说不回来就真的不回来了……”
见他提起芸香,苏默梨不禁有些担忧,怕他伤心,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兴儿,你其实知道芸香可能不会回来了吗?可是你为何还去她家门前……”
“姐姐,我只是想找她要回一样重要的东西,她一声不吭就走了也没来得及告诉我东西放哪了……”林韦兴有些沮丧地说道。
苏默梨顿时恍惚了。他找芸香难道不是因为……?他将什么重要东西交给芸香保管了呢?为何连她这个姐姐都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