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烧退清的时候,已经又三天以后了。这三天小男孩每天在病榻前照顾着我,喂我喝下苦苦的草药,我咳嗽时,便会送上一口蜂蜜。不时还会说些安慰的话。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居然能对人如此体贴,我心里不由得非常感激。
这天陈叔过来摸摸我的额头,说烧已经退了,可是脸色还难看的很,得好好养养。我想,大病初愈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更大程度是因为我一直闷闷不乐——每当看到简陋的泥巴墙、坑坑洼洼的地面、漏风的窗户的时候,我就会变得郁闷。如果这时场野外生存挑战,我肯定能很快适应下来,但想想如果我回不去,就要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了,怎么也接受不了。我多么希望这是场梦,快快醒来,回到家里享受舒服的席梦思和空调、在永远光洁明亮的地板奔跑。即使在宾馆,也比这里强几百万倍。
更重要的是,“隋炀帝”这三个字一直在吞噬着我脆弱的心!
历史知识告诉我,这是个动乱的年代,隋炀帝残暴,致使各方起义,年年战事不断。对生于和平年代的我来说,如何能适应?是否能在这动乱的年代安稳的度过余生?这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任务!
陈叔告诉我小男孩叫“阿平”,让我喊他“平大哥”。说来搞笑,我占据的这具肉身,看起来不过十岁。一个十七岁的高三学生,喊十二岁的男孩叫“哥哥”,怎么都有点别扭,但也别无选择,毕竟人家是我的救命恩人,对我有这么好。
陈叔和平大哥最初把我的忧郁看成是想家。但后来他们问过我几次,家住何方,姓名是什么。我的眼神就会变得迷茫,半晌才幽幽地回答:“我不知道。”这一切,让我无从解释。
陈叔用他粗厚的手掌抚摸着我的头发说:“丫头,也许你有不想回忆的过去。那我们也不问你了。你爱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吧。我以后就管你雪丫头吧。”
我点点头。于是“陈雪”变成为了唐小雅的古代名字。
我终于就可以下床走动了。但大病初愈的身子还比较虚弱。时值腊月,天寒地冻,几乎每天都飘雪,我身上裹的衣服,几乎比我还重。但陈叔和平大哥却生怕我再次着凉,恨不得还要在我的衣服里烤盆火。
又过了几日,我精神已经大好。这天起来用过早餐,平大哥拉着我的手说,“来,今天太阳出来了,我们出去看看雪。”
我跟着他跑到屋前,只见阳光温和的照下,放眼看去,整个山头都是皑皑的白雪,延绵不绝。对于长在南方的我,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壮观的雪景。“太好看了!”我兴奋得叫起来,在屋前的小院子里蹦啊跳啊。平大哥过来,把我的手合拢在他掌心,心疼地说:“雪妹妹,看到你笑我真开心。”我看着他,只见乌黑的眼睛里含着无限的怜惜,不禁一阵感动。
我弯腰拾起一套捧雪,忽然歹念顿生,飞快的揉成雪球然后扔出。“啪!”平大哥毫无预防下,被我击中鼻梁。我一击得手,“哈哈哈!”地大笑跑起来。平大哥又好气又好笑,擦落脸上的雪,咆哮着追过来。于是两人小人便在雪地里打起了雪仗,我在“返古”以后第一次开怀大笑,心中的郁闷似乎也随之而去。——既然无能为力了,何不过的开心点呢?
陈叔这房子建在某个山头东南坡的半山腰,盖得非常简陋,里外共只有两进。房间里头只有一个炕。晚上三个人就挤在炕上睡。我们在山上的日子,吃的多数都是陈叔去猎回来的野味。陈叔嗜酒,因此在天气稍微好转的时候,他便会到山下的村庄,用野味换来酒和其他用品。以他的脚程,一来一回要花上一天工夫。
但我发现,陈叔每次从山下回来,眉头总是皱着的。带着些许愤怒、无奈还有悲伤。我曾经问过平大哥,平大哥总是沉默的摇摇头。
这天一大早,陈叔便要出门。我笑问:“家里没酒了吧?看来叔叔又犯馋了。”
陈叔嘿嘿笑了两声:“是肉要被你这个馋鬼吃光啦,再不去打些食物回来,等大雪来了,可怜我们都要陪着你饿死啰!”
我做了鬼脸,抗议说道:“才没有!肯定是被平哥哥这个馋鬼吃光的。”
我扭头看去,只见平大哥正对我翻白眼:“哼!我怎么说也算是个自食其力的人,以前的猎物都有我的功劳。不像有人,从来都是好吃懒做。”
我心中一动,好奇的问:“怎么?你也打过猎吗?”“当然!我的箭法枪法都不俗。”看着这个小人儿一副傲然的样子,我不禁“扑哧”一笑。
“怎么?你不相信吗?”
我眼珠子一转,说“就不相信!”话声刚落,我左手在他面前虚晃,右手一扬,一记“蛟龙探海”击向他胸口。平大哥万没想到我习过武,也万没想到我突然袭击,一怔之下,一个后翻才堪堪避过一击。看着他的狼狈样,再瞅瞅陈叔惊讶的看着我,嘴巴张大的都能吞下只鸡蛋的样子,我开心地大笑起来。
陈叔大喊:“好丫头,看你文弱的样子,居然隐藏的这么好!阿平,你认真跟她拆拆招。”
平大哥平时虽然很温文,但此时却很不服气。听到这话便走过来,朝我一个抱拳说:“向雪妹妹讨教了!”
我嘻嘻一笑,还了个礼,摆了个起手式。
于是两人便在院中比试起来。因为人小力气不足,我不敢跟他拼力气。于是我只有见招拆招,用灵巧来弥补不足。大概过了两百来招,我寻到一个破绽,立刻侧身向前,贴着攻来的拳头绕至他身后。只听到“啪啪”两声,我挥出的两掌着着实实地击中了目标。
陈叔哈哈大笑,一个劲的说“好丫头”。我向后一跳,看到平大哥回过身来,脸上涨得通红。我微笑着安慰:“平哥哥,我是取巧而已。其实论到招式和力气,还是比不上你的。”陈叔也趁机说:“对,雪丫头只是步法占了上风。不过也确实出乎我意料!”
“那这样,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打猎了吗?”我见时机成熟,立刻涎着脸问。
陈叔恍然大悟,立刻一瞪眼:“你这个鬼丫头!你以为打猎是玩吗?碰到豺狼虎豹,不把你吞了才怪!”
“平哥哥能打得,我怎么就不能?”我不服气的辩着,妄图为自己争得个机会。
陈叔看看天色,又说:“差点中了你的道。也不早了,我要出去了。你们在家里好好呆着。”说完拿起佩刀弓箭和猎叉,再也不管大声抗议的我,转身而出。
平大哥眨眨眼,看着我一脸沮丧,忽然笑了。只见乌黑的眸子闪闪发亮,一双浓黑的眉毛斜插入鬓,灿烂的笑容带着阳光的气息。我定定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打趣说:“你长得真好看。等你长大了,肯定迷倒万千少女呢。”平大哥脸一红,嗔我一眼,忽然像又想起了什么,说了声“你等会”就跑进屋去。
过了一会,只见他那这两杆长枪,枪头上裹了厚厚的布,递给我一杆:“我们比试一下枪法。”
我不禁皱皱眉头,枪法我并不十分精通,况且以现在的身量,怎么舞得起这么长一杆大枪?我摇摇头说:“我不会耍。可惜这杆子太长了。要不你教我吧。”
“其实长枪用的也是巧力,只要力量恰到好处,完全可以控制的。”说罢,他便在院中舞了起来。只见枪风到处,虎虎生威。我看得拍掌直叫痛快。
从那起,切磋武功成了每天午后的“必修课”。加上陈叔的指点,我们两人的武功的日益长进。
冬去春来,冰雪开始融化,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树木开始新绿,小院前的野草也悄悄的抬头。不知不觉,我在这座苦寒的山上熬过了一个冬天。原来放松心情,日子也不会很难熬。我在心中安慰自己。
这天天将黑时,陈叔从山下回来。只见他紧皱眉头,把酒壶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我正在准备晚膳,对此情形也已经见怪不怪了。向平大哥看去,只见他低垂着眼帘,看不出任何表情。晚饭过后,平大哥说:“陈叔,眼下已到三月,再过几天我便要下山了。以后恐怕不能每年跟叔叔一起过冬了,因为奉父亲之命,下山之后我便要从军。”
陈叔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澜,接着沉默地点点头,许久没有说话。我觉得胸口一堵,抬头看着平大哥。空气似乎一下子就凝结起来。
平大哥过了一阵子,又说:“父亲让我问叔叔是否愿意下山与他并肩作战,为国效力。”
陈叔哀然一笑,说:“好男儿理应保家卫国,只可惜如此暴君,为他卖命实在不值。今番下山,听说杨广已经下令讨伐高丽。眼下已有不少反民揭竿起义,民心不稳,政局动荡。不安抚民心反而如此长途征战,必然导致国力大衰,社稷岌岌可危矣!”
平大哥失神的想了一会才说:“人各有志,叔叔既然决定了,侄儿自会带话给父亲。”
我不舍地问:“平哥哥过几天就要下山了?”他点点头,伸手摸摸我的脑袋:“丫头,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了。眼下天下大乱,不能带你下山玩耍。等天下太平了,我一定会来接你下山。”
当晚,我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我下床走到院子中,但见繁星点点,二十一世纪的天空从来都不会这么明净。我想,这些星星此时是否也在看着千年以后的我?不知道那个我,现在是否已经下葬?对于我的突然离去,爸爸妈妈是否伤心欲绝?一想到爸爸妈妈,我不禁黯然。我闭上眼睛,对着天空祈祷:“星星,请你们保佑我爱的人们。”
“雪妹妹,怎么还没睡?”我转过头,只见平大哥拿着斗篷从屋内走出。我微微一笑,说:“天色不错,原想出来赏月的。”他一听,走过来为我披上斗篷,吃吃地笑起来。“傻丫头,今天是初三,哪有什么月亮可赏?”
我调皮的笑着说:“所以,我就赏星星啦!”
平大哥抬起头来,看着满天繁星。忽然叹了口气说:“妹妹,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
我疑惑地看着他:“是什么?”
“今天我问陈叔的问题,这五年来我每次下山前必问。陈叔少年时跟我父亲一起从军,两人是沙场上结下的患难之交,曾发誓一起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但后来他却选择隐居山林。父亲当时劝说过他,但终因两人所持观点始终不合。他今天所说的这番话,自有一番道理。但难道就眼看着国家这么沉沦吗?你说,我这次去从军,是否也如叔叔所说的不值呢?”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寻思了一阵才问:“你说,这国是谁的国?”
“自然是天子的国。”
我淡淡一笑:“那谁是天子?”
平大哥一怔。我接着说:“悠悠历史长河,朝代更替,你说谁才是天子?这‘国’又是谁的国?以我看来,但这‘国’归根到底是老百姓的国。换句话说,天子只是为老百姓治国,不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天子,那只是马上要下台的天子。”
我顿了顿,又问:“陈叔不愿为杨广效力,正是他觉得杨广不能使国家大治。眼下虽然揭竿者众,但却无明主,这正是陈叔宁愿归隐山林的原因。他空有一腔热血,只是无处可洒。”
平大哥定定地看着我,双眸在星光下闪动,慨叹着说:“想不到你能说出这番道理来。那你认为,我这次从军,是否也如陈叔所言,只是‘不值’之举?”
我一笑:“时势造英雄,自会有能者统领天下。那要看你所为的主,是否对了。要是你认为自己有能力成为这个英雄,那么你大可把着江山取下来治理好。”
平大哥吓了一跳,说:“我可没这等雄图伟略。我只希望天下百姓过的安生。”
“那么小妹送你一句话,‘效力明主而不尽愚忠’。”
平大哥长呼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说:“雪妹妹真是我的知己。”说完,侧过身来搂着我的腰:“天气还是很凉,早点回去睡吧。不要着凉了。”
我靠在他肩上,幽幽地问:“我们多久后才能相见?”
平大哥神色黯然地说:“好妹妹,恕哥哥还不能给你个答案。但哥哥答应你,等天下太平之后,必定来接你。”说完,他从脖子上摘下个吊坠,挂在我脖子上。“希望它能替我守着你,祝你平安快乐。”
我低头看去,只见是块骨头,却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上面用阴文刻这些线条。我问:“这是什么?”
平大哥笑着说:“这是海马的骨头,小时候父亲刻给我的,上面刻的是‘平’字,据说可以避邪。”
我慌忙要摘下说:“这是哥哥的护身符,我不能要。”
平大哥把我的手拉下,紧紧抱着我说:“我只要你平安。”
三月初六这日天还没亮,平大哥便已经收拾好了行装。
这个晚上我压根没睡着,坐在床上看他打包裹,心理实在堵得慌。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受着他大哥哥般温暖的照顾,实在不舍得跟他分开。更何况他此次离去即将从戎,沙场上刀枪无眼,而他只是个十三岁不足的小孩,前途吉凶未卜,说不好便要马各裹尸了。
在我胡思乱想中,天色开始发白。这意味着平大哥该起程了。他下山之后,还要赶几十里路才能到渡口,去乘三天一趟渡船。到了河对岸,又要走几十里路才能找到落脚的村庄。如果在天黑前还赶不到,他就要露宿山野了。
我强忍着大哭的冲动,与陈叔一起送他出门。走了几步,眼流却不由自主地啪哒啪哒往下掉。我冲过去从背后抱着他,呜呜的哭了起来。
平大哥回过头来说:“傻丫头,只是暂别而已。我走后可不能哭鼻子了,哭了也没有人哄你了。”我听了,鼻子一酸,干脆“哇”的放声大哭。
陈叔拍拍我的头说:“好丫头,错过了时辰,你平大哥可没法赶路了。”
我听了,只好乖乖的擦干眼泪,点点头说:“平大哥,你放心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成为凯旋归来的大将军。”
平大哥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轻轻地拥我一下,然后挥挥手说:“都回去吧。”说罢毅然转身。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最终消失在起伏的山峦间。我高声吟道: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兄之将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兄之将归,远于将之。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未毕,已是泣不成声……
不知道站了多久,我跟着陈叔回到屋里,垂头丧气像被霜打蔫了的黄瓜。
我花了近三个月才渐渐习惯平大哥不在的日子。在起初的那几天,我总是在梦里看到他笑语盈盈的抚摸着我的头,温和的说话。霎时间,却是狂风大作,黄沙漫漫,他转眼间换上了戎装,手执盾牌在乱军中左冲右突。忽然乱军中飞出数根乱箭,从他胸口贯穿而过。我“啊”的尖叫着从梦中惊醒,发现只有陈叔在黑暗中炯炯的目光。我伸手入衣,掏出胸前的吊坠,抚摸着,胡思乱想到天亮。
当噩梦渐退的时候,山上的天气已经变得热起来,山花开得灿烂夺目。更有趣的是,在院中休息的时候,可以看到各式各样活蹦乱跳的动物,宛如置身于一个野生动物园。——是夏天来了,这么一个鲜活的世界,比那个阴阴沉沉、狂风怒吼的冬天有趣多了。到处都散发着青草的香味,树木郁郁葱葱的像把巨伞,在地上洒下大片大片的阴凉。
我平时除了舞枪弄剑,最大的兴趣便是到花丛中逮野兔子。不过从来不射杀它们,追赶着它们玩耍,逮到之后拍拍它们的屁股又放走。——因为我从来不愁没有野味吃,陈叔每次打猎从来不会空手而回。在这山上半载,我几乎吃遍了所有的山珍,真是大饱口福。
陈叔每天看着我顶着乱蓬蓬、沾满杂草的头发回来,总会笑骂:“你这个疯丫头,简直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怎么还没有长大的感觉?”
我指着他同样乱糟糟的头发说,“哈哈!没办法,近朱者赤!”
这日我刚在午后的灌木丛中把一直小兔子抓拿到手,便听到陈叔在前院大喊:“雪丫头快来,看今天给你猎回来的好东西!”
我提着兔子的耳朵,屁颠屁颠的跑了过去。只见院子里躺着硕大一只灰色的动物——脸似马非马,蹄似牛非牛,角似鹿非鹿,尾似驴非驴。“麋鹿!”我惊叫。
“没错!”
“哇塞!”我感叹一声,听到了自己吞口水的响声,“这可是一级保护动物耶,这回赚大了。”
“什么保护动物,别说疯话了。快过来帮忙!”陈叔敲着我的脑门。
我放下手中惊得瑟瑟发抖的兔子,往它屁股上一拍,说:“快跑吧,小心被我吃掉!”小兔子听懂了似的,飞快逃进草丛中。
“打算怎么个做法呢?炖?煮?焖?”我上前围着麋鹿转圈圈,一边流着口水动歪脑筋。
“烤!”陈叔权威的说,一边提着尖刀麻利的放血、扒皮。“你口福还真不错,麋鹿在这一带很少出没的。”
“这么珍贵,吃了不要折寿才好。不对,就算折寿也要吃。”我嬉皮笑脸的说。当然了,在二十一世纪生活的那十七年,什么都讲生态、保护濒临绝种动物、可持续发展,让我觉得除了人,什么都碰不得。在这可不讲这一套,适者生存、弱肉强食嘛,嘿嘿嘿!
经过一个时辰的努力,一大盘香喷喷的烤鹿肉摆在我的面前。还没等我动手,陈叔已经在鹿腿上割下一大块放到了我的面前。
“太好吃了!”我狼吞虎咽的几乎没把舌头吞下去。
陈叔不停的最好的部分挑出来推倒我面前,最后已经高得向座小山了。我抬起头,瞅着陈叔的脸研究了半天。他被我灼灼的目光烤得浑身不自在,终于忍不住呵斥:“臭丫头,看什么呢?!”
我讪讪的说:“我刚才忽然觉得你跟我父亲长的好像,可是细看怎么又一点都不像呢?”
陈叔被我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弄得哭笑不得。我说:“不如我认你为义父吧!”
陈叔看了我一阵子,笑道:“这主意不错,乖女儿,以后你就帮义父做饭洗衣吧。”
“哼,这是你夫人要做的。”“难道当女儿的就不应该尽尽孝道?”
我白了他一眼,说:“少跟我来孔夫子那套。”然后,我恭敬的起身跪下说:“请义父受女儿一拜。”
陈叔扶我起来,声音居然激动的略略颤抖:“想不到我今生还能得此好女儿,上天真是待我不薄!”
我不知羞耻的回答:“我还要给你找个好女婿呢!”
义父立刻被烤鹿肉噎到了,半晌才顺过气来:“好丫头,年纪小小就想出嫁了?告诉义父,想嫁个什么样的人?”
“我要嫁的人,自然是个大英雄、大豪杰!”
“那你注定要做饭洗衣了。”
我不服气的说:“我要找的是温柔体贴的大英雄!”
这回义父的下巴几乎没掉到地上,笑了好一会,终于叹息说:“看来我的乖女儿是要嫁不出去了。”
当晚,我美美的睡了一觉,觉得从来没有过的踏实。
某个夏日的午后,我懒懒的躺在屋前一颗大乔木下,看着从树叶缝里洒落色彩缤纷的阳光。自从认了义父之后,我便理直气壮地得到了更多的疼爱。每天基本都在过着猪一般的日子。我拍着肚皮,在阵阵凉风吹中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迷糊间觉得耳边传来低沉、缓慢的脚步声,地面一颤一颤的极为诡异。我警惕的睁开眼,发现一只大黑熊马上就要走到我跟前!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猛兽,不禁吓得尖叫起来。
幸好我还没有吓傻,嗖地站起来。但感觉到一阵眩晕。就在我稍稍定神之际,黑熊已经人立起来,挥舞着前掌向我挥出一巴掌。尖利的爪子在空气中带出“丝丝”声音。我急忙往后退,但只退了半步,退路已经被大树挡住了!爪子在我面前晃过,另一只爪子紧接着打来。
“打滚,阿雪!”我听到义父的喊声,急忙一个翻滚从黑熊脚边滚出去,躲开了这一掌。
可是这黑熊看似笨重,其实动作快的不得了。见我躲开了,居然整个身体就压下来。我已经来不及躲开了,只好闭上双眼等死了。“嗖嗖嗖啪啪啪!”我听到一阵乱响,睁开眼一看,只见身边落下了好几根羽箭,义父正在跟黑熊缠斗,猎叉已经被黑熊打落。
“义父小心!”我喊着,拾起猎叉往黑熊刺去。
“阿雪你别过来!”义父焦急的大喊,分神之际,被黑熊一掌扫中肩膀,手臂上立刻出现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涌而出。
我用力把猎叉刺向黑熊,黑熊手一挥,我只觉得双臂一麻,猎叉“哐当”掉地,一股巨大的推力把我摔倒在地。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大黑熊又已经舞着一双尖尖的爪子向我扫来。忽然一个身影扑过来把我揽在怀里,往地上连续打了几个滚,然后把我一推,大喊:“快跑!”
混乱中,我瞥见大黑熊张牙舞爪的身影,还有地上的一滩血渍。“义父!”“别管我,快走!”说时迟那时快,正当我们处于极度混乱的时候,灌木丛中“嗖嗖嗖嗖嗖”连珠似的射出了五箭,箭箭直射黑熊的双眼!黑熊挥舞着双爪,打掉前面两只,但后面三支却追尾而至,直入它的双瞳。黑熊吃痛,又看不到东西,在原地不停的大转,发出凄惨的叫声。“嗖嗖嗖”又是三箭,黑熊再也没有抵挡的机会,庞大的身躯怦然倒下。
我恍如隔世,定过神来,看到一个男子从灌木丛中飞身而出,抱起地上的义父。
我俯身去看,只见义父除了肩膀的上之外,背上又增了两道血肉模糊的抓伤,伤口很深,血如泉涌!
我用力从衣襟上撕下一长条布条,在义父肩膀伤口的靠心脏侧紧紧绑住。只见男子急急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拔去瓶塞,在伤口上倒上灰白色的粉末。义父肩膀上的伤口,用布条系上后,流血已经没那么厉害了。但背上那两道抓伤,实在太靠近心脏了,鲜血简直就像喷泉似的,把刚到上去的药粉一下子就冲开了。
义父脸如白纸,看着我们艰难的开口:“我……恐怕……要……不行……”我哭喊:“不会的!”义父轻轻点点头,露出个虚弱的笑容,颤巍巍的伸手去握那名男子的手。那名男子急忙伸手过来握住,只听得义父又说:“小女……就……托付给……恩公了。”
男子一言不发,把药瓶递给我,伸手紧紧压住背上的伤口旁,说:“上药!”我急忙把药粉倒上去,可是血一点都没有缓的势头,一整瓶药粉到光了都无济于事。我又冲到屋里,把可以止血的草药全部拿出来,塞到嘴巴里嚼烂,然后敷上去。草药被血泡开了,却无法止住。
义父的意识渐渐迷糊,手脚渐渐冰冷,我束手无策,眼睁睁的看着他的头慢慢垂下,停止了呼吸。我傻傻地蹲着,经历着这场不可思议的变故,只感到满脸泪水肆意的流。我听到了头顶盘旋着秃鹫凄厉的叫声,我疯狂的喊着:“他妈的,快滚蛋!”
我抢过男子身边的弓箭,往天上的黑影“嗖嗖嗖”的一轮乱射,只听到“扑腾扑腾”过后,飘落了几根灰黑的羽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了那名男子的声音:“葬了吧。”我抬头,发现已是夜幕降临。
我紧紧地抱着尸身,抬头怒道:“不要!”男子冷冷的看着我,脸上没有丝毫情绪:“你再伤心,你义父也不会活过来的。”我不想理他,低头看躺在血泊中的义父,希望能看到他睁开眼睛,用慈爱的眼光看着我,再喊声“雪丫头”……我便这么抱着义父,坐在院前的草地上,一动不动恍如雕塑。
男子走进院中,挖了个墓穴,走过来企图想把义父移走。“你走开!”我哑哑的吼着,双臂抱的更紧了。他粗鲁的掰开我的双手,把尸体从我怀里夺走,大踏步走进院中。他把义父轻轻的放进墓穴,就像掩埋。我奔过来喊着:“等等!”哀求的说:“你让我再看几眼好吗?”
他用冰冷的眼光看了我一会,点点头。
我趴在墓穴边,伸手摸着义父的脸,喃喃的说:“您安心的走吧。”
泥土一点点落在义父身上、腿上、臂上、脸上、头发上……到最后终于再也看不见了。男子搬来几块大石头,垒了个坟包。我说:“我还想立个碑。”
我取下长枪的枪头,从柴堆中找到了一根还没砍开的木桩,在上面刻上几个粗粗的大字——慈父陈公之墓。又在旁边刻上一行小字——女儿陈雪敬立 大业八年七月十五日。再用木炭涂黑,恭敬地立在墓前。
我抬头看天空,只见升起一轮明月。不是说人月两圆吗?为什么只剩下我一个?我对着无尽的山峦大喊:“为什么?为什么?!!!你把我从亲人身边夺走,来到这鬼地方!又把我这里唯一的亲人夺走,你于心何忍!”远处传来微弱的回响,夹杂着啸啸的狼嚎。
男子走过来,抓起我的手,在上面涂上草药汁。我看过去,只见手上被割了许多到横七竖八的口子,渗出缕缕鲜血。也许是刚才刻字的时候被枪头所伤吧,但我一点都不觉得痛。“进去吧。”男子说。
“不,我要为义父守灵。”
他不说话,陪我一道坐在墓前。就这么发呆着、流泪着,天色已经发白。
“时候不早了,收拾一下准备启程吧。”
“我没说要走。”
“你一个人留在这荒山上,活不过一个冬天。”
冰冷的语调让我觉得极其不爽,我颤悠悠的站起来冷笑着说:“活不过最好,刚好可以去陪我义父!”
他用冷冷的眸子盯着我一动不动,忽然一扬眉说:“这可由不得你。你义父把你托付给我,你就要听他的遗言。”说完,老鹰抓小鸡般把我拦腰抓起,就这么横夹在他腋下,把我带进了内屋。
屋里陈设非常简单,他毫不费力就把我仅有的几件衣物翻了出来,打成包裹,转头对我说,还有什么要拿的?我转过脸去不理他。“那就走吧,现在不拿以后恐怕也没机会再来拿了。”他一把把我抓起来,就要往外走。
我踢着腿,大喊着:“你不能这样。”可是一点用都没有。我只好说:“放我下来,我还有东西要办。”
他把我放到地上,说:“想清楚点,你义父拼命为了你,你不爱护自己的生命如何对得起他!”
我看了他一眼,走到炉前拿出一根木炭交给他,说:“帮我在桌上留几个字吧。”
他点点头:“写什么?”
我想了一阵,说:“每年七月十五,盼能与你相聚。”
复又想:“他如果一生戎马劳碌,再也不上山来呢?时局动乱,我又焉知明年今日身处何方?”于是摇摇头说:“不留也罢!”慢慢走到墙根取下义父打猎时常带的佩刀,淡淡的说:“走吧!”
我在义父坟前磕了最后三个响头,便跟着男子身后,准备离开这处生活了半载的世外桃源。
经过大黑熊的尸身时,男子拿出尖刀在它腹部一刺,开了个口子,从里面取出那乌青的胆囊。细心包裹好后,便领着我匆匆上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