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母女二人刚刚吃过早饭,林氏收拾完了正要去庵中上早课。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有人在喊:“大少奶奶,大少奶奶……”
林氏仔细一听是老家人吕德的声音。老家人为什么这时候来了,而且好像有什么急事,她马上出去把门打开。
果然是老家人吕德,只见吕德风尘仆仆,一脸憔悴还挂着几道血痕,衣服也破了几个洞,脚上满是泥水。
“老家人,这是怎么了?”林氏赶紧问,心中预感到好像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发生了。吕德勉强止住了喘息:“大少奶奶,不好了,吕府被抄了,满门都惨死在屠刀之下。大少奶奶快走吧,带上小姐,晚了官府就要找来了。”
林氏一听这消息,头“嗡”的一声,仿佛失去了知觉,身子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倒下,吕德连忙上前扶住,使劲掐她的人中,林氏才醒过来。林氏失声痛哭,正要问清事情的经过。
吕德无心仔细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只催林氏赶快收拾行李逃命,林氏也不敢迟疑,草草拣了些简单的衣物,捆成个小包袱,然后牵着女儿去向庵主辞行,只说是家里出了事,得回去看看,就跟着吕德上了路。
吕德带着林氏和四娘也不知往哪里去,为了躲避官兵的搜捕只能走小路。小路沟沟坎坎,她们母女又脚力有限,每日只走很短的路。
途中吕德讲述了全家遭难的经过。那天吕德奉主人之命到山里收租,一走就是几天。当吕德收租回来时,却发现家门已被封了,家里的一干人等都不知到哪里去了。
吕德意识到一定是出事了,不敢在门前逗留就来到了严家。严家两兄弟是吕老爷的弟子,现在又是吕家的常客,吕德想到那里去打听一下家里出什么事了。
谁知严家的情况与吕家一样也是抄家封门。吕德又马上跑到沈家,沈家同吕、严二家没什么区别。当时吕德就吓出了一身冷汗。
吕德暗地里打听才知道原来湖南有一个秀才叫曾静,想反清复明,没想到事情败露。曾静是读了吕老爷的书才有反意的,所以皇帝下令把吕家满门斩首。吕德讲到这里呜呜地哭出声来。
还有更惨的事,官府把吕老爷和大老爷的尸骨从地下挖出来,斩了首,鞭了尸。林氏听到这里放声大哭,公公与丈夫都是死去的人了,还是难以逃脱这样的劫难。
听了这些,四娘瞪圆双眼,咬紧牙关,气得浑身发抖。她一伸手从大襟里衬上撕下一块布,咬破中指写下“不杀雍正,死不瞑目”八个大字。
吕四娘心乱如麻,吕家遭到这么大变故原来和曾静有关。没想到曾先生平日里深居简出原来是反清义士。她马上又想到了沈公子,沈公子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也不知是死是活。
现在她们主仆三人逃是逃出来了,可是往哪儿去呢?幸好吕德收租回来,身上还有些钱,省些用能维持一段日子。大路他们不敢走,就只能拣些偏僻的小路,遇上个小村子还可有个落脚的地方,买些吃的。
遇不上时往往忍饥挨饿,这一路上风吹雨淋实在是辛苦,三个人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们到底走出多远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也不知道。
林氏是个妇道人家,过了十几年清净无为的日子,哪经得起这番惊吓。听说家中遭遇这么大的劫难,心里就窝着股火,渐渐肝火上升。
刚开始为了避难,慌忙出逃还没觉出什么。时间久了就感觉体力不支,再加上一路上颠沛流离又染风寒,于是病了。
这一天,她们来到一个市镇,这市镇不大倒还挺繁华,街上买卖店铺不少,人来人往。林氏实在支持不住了,脚一软身子往下坠。
吕德慌忙托住林氏,四娘在旁边呼叫母亲。林氏无力地挑起眼皮,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吕德四处看了看,前面不远处有一招牌上写着“谭家老店”,于是和四娘一起把林氏扶进了店里,要了两间房,暂时安顿下来。
吕德马上去找大夫,大夫看过后开了药方,告诉四娘夫人病得不轻,要好好休息慢慢调理,再不能长途劳顿了。
吕德跟店主人一打听才知道他们已经来到安徽境内,现在这里正是黄山脚下。这个小镇叫黄华镇,是离黄山最近的一个镇子。
来往黄山的人大多要在此落脚,所以才让这个不大的小镇这么繁华。没想到不到一个月他们走出这么远来,大少奶奶又病了,吕德想不如暂且住下来,浙江府离这里这么远,应该不会太危险。
林氏病得还真重,一病不起。几副药下去也不见什么起色,一则林氏长途跋涉劳累过度,再加上心病过重,一想到公公与丈夫死后还被鞭尸,至今遗骨在哪儿都不知道,就痛哭流涕。
又想自己这一生凄凉无助连个安生地方都没有,心情沉重病好得就慢。二则,这里繁华不过是靠着来往黄山的游客,住店、吃饭还可以,要说求医问药就不尽如人意了。
大夫医术不高,药品也相对稀缺。一来二去十多天夫人的病不见好转,这可急坏了吕德,夫人的病不知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况且手中的钱也没多少了。
这一天,吕德又去抓药回来,正想到后面给夫人煎药,被店主人叫了去。店主说:“老人家,实在不好意思。我家店这几天被人包下了,客人要求店里的人全都搬走,为的是图个清静。老人家您看是不是也请……”
话还没说完,吕德一把抓住了店主人胸前的衣服,瞪大眼睛,大声喝道:“怎么我不给你店钱吗?那人住店我也住店,总得有个先来后到不是?况且你看我家妹子(林氏与吕德在外以兄妹相称)动弹不了,你要我怎么走?”
吕德平常也是个老实人,不言不语。不过这几天心火太盛,憋在心里发不出去,今天店主撞到枪口上了,吕德扬手就要打店主。
但他高高抬起的手被另一只手牢牢钳住动弹不了,吕德回身看见一个高个汉子,阔口圆眼,粗壮无比。这人怎么这么大劲,捏得吕德手腕酸麻。
“有话好好说,怎么能打人呢?”说话的人不是高个汉子。吕德向旁边看了看,一个白衣少年端坐正中,他周围站着一圈人,个个都像高个汉子一样粗壮。
这小伙通身上下洁白无比,眉目清秀透着那么股子傲气。店主挣脱了吕德慌忙来到白衣少年跟前,施了一礼说:“公子有所不知,我要这人搬走,这人不但不走还要打人。”
吕德大怒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们哪里是不走,我家妹子病得动弹不了,在你店里已经很多天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见钱眼开,落井下石,良心让狗吃了。”
白衣少年听完他们的一番话,也明白了八九分,就说:“既然有病人,怎么不早说?算了,让他们住着吧,也算做了一桩善事。”
“可是公子……”高个汉子正要说什么,被白衣少年摆手止住了。高个汉子放开了吕德的手,吕德霎时感觉手已经不是自己的手了,他蹲在那里不住地揉搓。
四娘正在侍奉母亲,听到下面有人争吵,听了一会儿好像是吕德的声音,于是慌忙跑下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慌忙下楼时正撞上迎面上楼的一人,撞了个满怀。
四娘差一点儿栽倒,被对面来人稳稳地扶住了。四娘抬头一看,这人剑眉朗目,五官轮廓分明,好一个帅气的少年,通身洁白更增加了几分的俊气。
四娘马上让出路来,心想刚才怎么这么鲁莽。那少年愣了一下说:“小姐没事吧?”四娘摇头不说话,脸涨得绯红。等少年上楼去,四娘才又跑下,到了吕德身边扶起了他。吕德依旧去后房煎药。
林氏这几天病不但不见好,又多了新病。每到夜晚咳嗽不停,林氏痛苦异常。这一晚林氏咳嗽得比哪天都严重,几乎要把整个心肾都从嘴里吐出来。
四娘在旁边端茶倒水,眼泪直流,恨不得替母亲分担痛苦。林氏一咳嗽不要紧,整个店铺上下都不得安生。
猛然一阵砸门声,吕德开门一看是店主,后面跟着的是白天捏吕德手的那个高个汉子。店主不断地埋怨,让他们马上就走,免得吵了贵客。
正在此时就听有人说:“吵什么,不知道这里有病人吗?”众人往旁边一闪,又是那个白衣少年走了进来,高个汉子见了白衣少年马上站在一旁。
白衣少年示意他们都出去,让吕德把门关上。四娘一看正是自己在楼梯上撞到的少年,心里一阵紧张。少年走到床边看了看林氏,伸出手来给林氏号了号脉,眉头一皱。
片刻后,少年走到桌旁拿起笔来写了个方子,交给吕德,告诉他明天照这个方子抓药。又从怀中掏出几颗丸药放在桌上,嘱咐吕德马上给林氏用温水送服。
每天一颗,晚上服用,说完后走了出去。真是神药,林氏吃了这颗药心平气畅,睡了个安稳觉。
吕德第二天照少年的方子抓了药煎给林氏,几天后林氏露出好转的样子,也有了力气,慢慢能下床走动走动了。
四娘一家对白衣少年感激不尽,可又不知怎样感谢。转眼又是半个多月,林氏的病看来也好了,吕德也盘算着下步该怎么走。
这一天四娘到街上买些日常用品,正要往客栈里走,看见一群人正往这里来。四娘一眼看出那群人中间走着的正是白衣少年。
这几天多亏了少年的药,母亲的病才有好转,四娘几次想表示感谢,可惜都没有机会,今天恰巧在街上看到,于是四娘走过去轻声叫一声:“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少年一看是四娘,就走了过来弯腰施礼。旁边恰好有一个茶摊子,二人便在这里坐下了。四娘正要说出感谢的话,少年忙摆手道:“此等小事何足挂齿,江湖人哪有见死不救之理?令慈病情严重,虽见好转却没有去根,所以小姐需好好照料,不可再让老人家劳心劳力了。小姐不来我也正要找你们,我出来很多天了,如今马上要回去,既然见到了小姐就不再特地去告辞了。”
四娘想再说点什么,可是又不知说什么,想起还不知恩公姓甚名谁,于是问:“还不知公子大名,他日有缘一定要报答公子救母之恩。”
白衣少年答道:“在下白无双,小姐不用说报答的话,小事小事。只是在下还不知小姐芳名,小姐可否告知。人生何处不相逢,自此一别,无双在江湖中又多一朋友。”
四娘一时语塞。此次逃离浙江,他们一路隐姓埋名就是怕露出真实身份。今天恩公问起要怎么说呢?不说真实姓名吧,毕竟人家对自己有恩,说了真实姓名又怕再惹事端。
正犹豫着,白无双看她不说话,就不再追问了,起身向吕四娘告辞。四娘闷闷不乐地回到店中,母亲和吕德早就等在那里。林氏看着四娘说:“孩子,我们在这客店中耽搁了二十几天了,是得打算一下以后要怎么办了。”
四娘道:“娘,白公子说母亲的病没有全好,不能再劳心劳力了。”林氏道:“没事的,娘全好了,我们是该走了。”
“可是娘,我们到底要到哪里去呢?”林氏没有回答,她也不知道她们未来的路在哪里,只能往前走。
第二天一早,他们离开了谭家老店,向黄山松云深处走去。黄山是个好地方,青山翠柏相映成趣,古树参天,飞鸟往来,空气中弥漫着芳草花香,闻后神清气爽。
三个人沿着山间小路慢慢往前走,林氏大病初愈,身体仍很虚弱,走一段路就要休息一下,走走停停一天也走不上几里。
这一天吕德看天快黑了,就对林氏说:“少奶奶,走了一段路了,不如在这里歇息一会儿。我快走几步,看看前面是不是有安身的地方,然后马上回来接你们。”林氏点头。
吕德加快了脚步,三步两步没了踪影。林氏母女互相依偎着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吕德去了很长时间也没回来,林氏有些着急,天晚了老家人怎么还不回来。她想离开这里顺着道找吕德去,又怕走岔了,吕德回来找不着她们。
忽然,从前方山坳的大石块后走出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他不慌不忙走到林氏母女身边。林氏心里明白这个人一定是响马,今天恐怕是凶多吉少。
贼人一看只有母女两个人,嘿嘿一笑:“今儿这买卖做得好,不费丝毫力气。兄弟手头紧了,想借点银子花花,夫人行个方便吧。”
贼人说着话还不停用手抚弄着刀背。林氏吓出了一身冷汗,头发根往上直竖,哆哆嗦嗦地说:“好汉,只要不伤我母女性命,我身上还有些银子,全都给你。”
贼人紧紧盯着林氏身后的四娘。四娘小小年纪身上有股特别的气质,她狠狠地瞪着贼人。贼人走近她,四娘看清了这贼人的右耳朵少了一块肉。
林氏“嚯”地站起来挡在了四娘前面,大声喊着:“强盗,别动我女儿!”林氏哪能挡得住他,贼人伸手一推就把林氏摔倒在地上。
贼人正要撕扯四娘的衣服,听后面脚步声响,有人跑着过来了,大叫:“贼人住手!”正是吕德。原来吕德走了一段路也没有找到个可以安身的地方,天越来越黑了他不敢再走,转身回来一路小跑寻找母女二人,正好碰到贼人想行不轨之事。
贼人转过头来看见有一个粗壮的汉子朝他跑过来,就有点慌乱,举刀就向吕德砍过去。吕德哪是他的对手,躲过两刀后,被贼人一脚踹倒在地。贼人一看吕德是个空壳子,便举刀向吕德脑袋砍下去。
就听“哎哟”一声,“当啷”,刀落在地上。不知是谁打出了一块石子,正中贼人手腕。贼人东张西望也没看着个人,他知道打他的人是个内力极高的人,自己恐怕不是对手,不如快走。于是捡起刀顺着山路逃了下去,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氏三人傻在那里,一切都太快了,他们还没来得及看清是怎么回事,贼人已经逃之夭夭。还没等回过神来,不知什么时候一个老头站在他们面前。
这老头胖大的身体,头发已经花白,花白的胡子飘在胸前。“呵呵,三位受惊了!”老头声如洪钟。
林氏、吕德已经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林氏跪倒在老人面前感谢万分,说着说着泣不成声。吕德张着大嘴看着眼前的老头,天还没有完全黑,隐约中能够看清人的面庞。
吕德突然大叫:“您可是黄老先生吗?黄犊老先生,黄老先生,您老还记得我吗?我是吕留良先生家的家人啊!”吕德说完放声痛哭。
林氏和吕四娘都愣了,一路上再难也没看见吕德掉过一滴泪。可是见到老先生犹如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吕德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喷涌而出。
老先生听完,仔细一看果然是吕德,眼圈也湿润了。黄犊是浙江仙居人,与吕留良有过八拜之交,他曾在清初做过朝廷武将,跟着十四阿哥立下不少汗马功劳,雍正皇帝继位以后,疑心重重,大杀功臣,黄犊及时抽身,托病辞官,隐居到云雾苍茫的黄山深处。
他的儿子黄补庵是吕留良的弟子,在吕家被抄家时黄家也没能幸免,黄补庵也落了个身首两处的下场。黄老先生看天已经黑了,就把三个人带到了自己的家中。
黄老先生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了好多年,“野云草堂”是老人自己取的名字,表明想像闲云野鹤一样自在地生活。林氏将这几年是如何生活的,吕家又是如何遭难的及她和吕德逃出来后路中的境遇一一细说一遍。
听说了吕门的不幸,黄老先生老泪纵横。想起当年和吕老先生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如今的皇帝竟然残暴到极点,连死人都不放过。
黄老先生知道主仆三人无家可归,自己的草堂又有几间闲置的房子,就让三个人住下了。林氏和四娘终于有了安身的地方,几个月以来辛苦跋涉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林氏平常做些简单的家务,吕德来往于草堂和集市之间,置办生活的必需品,母女二人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四娘从西湖山逃出来的时候,除了拿几件简单的衣服外,就只带了沈在宽送给她的祖父的诗集。
日子静了下来就想起过去的许多事情,想起曾静教自己的许多道理,想起沈公子的一言一行。不知道沈公子如今是什么样的境遇,有时想着想着就不敢想了。
又想起白无双,自己连姓名都没告诉他,是不是和他还能再见一面呢?当拿起自己写的血书时就又眼含热泪,大仇什么时候才能报得了,自己一介女流怎么是那皇帝的对手,这一切都没有答案。
真是山中岁月容易过,不知今夕是何夕。转眼间四娘在山里已经半年多了,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正是豆蔻年华,四娘比以前更加修长标致了。
只可惜深山寂寞,无处展示风采,她每天闲时就跟着母亲学习些诗书字画和针线女红,更多的时间就是一个人游荡在山野中,与古松奇石为伴。
这天清晨,吕四娘又早早起了床,在晓雾迷蒙的山野中闲游,无意中发现远处的石崖上有个人影飞跃翻腾,身手敏捷,宛如飞鸟野猿。
四娘心想这里除了黄老先生和我们三个人,并没有外人,会是谁呢?吕四娘大生好奇之心,悄悄过去一看,啊!原来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