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的时候，有个叫陈家村的地方，村里住着七八十户人家，其中一个叫李铁柱的单身汉，专门负责给生产队喂驴。三十来岁的年纪，长得瘦高，为人古板实诚。

别看陈家村里住着不少人家，可生产队里养的牲口却不多，一头公驴和十来头牛。牛棚跟驴棚不在一块儿，俩棚中间隔着好几户人家，照顾起来不大方便，不过好在铁柱是一把好手，把些个牲口们喂得是个个膘肥体壮。谁家要是耕地拉磨，都得上铁柱这儿来说上一声，而这些牲口们，也全指着铁柱一个人喂养。

那个时候的乡亲们耕田种地，就把牛给拉去；要是驮些粮食拉磨，就把驴给拉去。可村里人多，农忙又都赶到了一块儿，所以总是出现先来后到，争论不休的麻烦事儿。

这不，今天轮到了村里的寡妇梅子家用驴，因为头天梅子已经跟铁柱说好了，所以今儿也就没起那么早。没想到来到驴棚后才发现，有人比她先来了，也要用驴。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村里有名的懒汉，赵三双。

铁柱再三跟他解释，驴子已经答应让梅子先拉去用了，让他改天再来，赵三双拗得很，非说谁先来就谁先用。眼看梅子来到了跟前儿，铁柱指着梅子说：“你看，梅子来了，你赶紧让人把驴拉走，明天我给你安排。”

“那怎么行？我家也等着驴拉磨呢，况且我先来的，凭什么让她把驴拉走？”

“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呢？都跟你说了，人梅子先跟我说了，这才等着她来拉驴。要不然早就让别人给拉走了，还能轮到你？”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光棍一个，人梅子又是个寡妇，你有事没事总上人家里去帮忙，你那点小心思，是个人都知道，为了让她先用驴，你故意帮她占下，是也不是？”

梅子一开始也没说话，想插嘴也插不上，听到这儿，她不乐意了。“赵三双，你瞎说什么呢？哪有的事？我跟铁柱之间清清白白，没有任何关系。”

梅子丈夫在半年前上山砍柴的时候，失足掉下山坡给摔死了，就留下二十五岁的梅子跟三岁大的孩子相依为命，生活是十分地艰难。铁柱恰巧又是光棍一个，自打梅子成了寡妇以后，铁柱还真是有事没事上梅子家给帮忙去，心里多少也有点那个意思。可毕竟这个事儿是从赵三双嘴里说出来的，铁柱哪里肯承认？

铁柱一听他这么污蔑梅子，撩起袖子就冲了上来，三两下就把赵三双按在了地上。梅子害怕把事儿给闹大了，赶紧上去把铁柱给拉开，并说：“算了算了，他要用就让他先用吧，我明天再来。”

“这怎么行？难道就不说个先来后到吗？”

这时候赵三双也从地上爬起来了，拍了拍身上的灰，说：“你小子给我记住喽，以后有你好受的。”说完，自己进驴棚把驴绳给解下来，牵着走了，铁柱也没上去拦一把。

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赵三双就把驴子给还回来，大家伙儿还能接着用，可赵三双耍无赖，把驴子牵回去之后就拴在了自家院儿里，也不拉磨，也不给驴喂食儿。

第二天天不亮，铁柱就来赵三双家牵驴来了，结果站在门口往里一瞧，这才知道，原来他赵三双压根儿就没给驴上套，也没让驴干活儿。“赵三双，赵三双，你给我出来。”气得铁柱站在门口大喊。

“干嘛干嘛？叫唤什么呢？”赵三双趿拉着鞋从屋里出来了。

“你不说昨天用驴吗？怎么不让驴干活？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把驴还回去，你想干什么？”

“不是你说的么，让我第二天用驴，昨天我就让驴歇着了，今天我才用呢。”

“你真是个无赖，别人都等着用驴呢，你倒好，占着茅坑不拉屎，你给我把门开开。”

俩人嚷嚷声儿是越来越大了，这时候下地干活儿的乡亲们也都陆陆续续回来了，纷纷上来给他俩劝和。可谁都不服谁，愣是没说出个长短来。村长闻讯赶了过来，问了问情况，这才明白其中的原委，知道他赵三双是憋着气，故意的。在村长的调解之下，好说歹说，这才算把驴给牵了回去。

大伙儿四下散了，铁柱也没把驴往回领，直接牵到了梅子家。九月份的天，中午闷热得很，梅子吃完饭正准备收拾呢，听见外面铁柱喊她了。“梅子，驴给你牵来了。”

“你怎么还给我送来了，我自己去牵就行了。”

“哎呦，你是不知道，那个赵三双把驴扣在他们家，压根儿就没有打算还回去的意思，你就算是下午去了，也不一定能把驴牵回来。”

“怎么回事啊？你跟我说说。”俩人站在门口又把前边儿发生的事儿说了一道。说完，梅子“噗嗤”一乐，说：“你说这赵三双那么横，还是有个怕劲儿呀。”

“就是，也就是昨天你把我给拦着了，要不然昨天我就收拾他了。”

“可不敢，万一出了事儿可咋办？对了，你是不是没吃饭呢？在我家对付两口饭吧，锅里还有呢，我给你热热。”

“这怕不好吧？”

“吃了口饭能有什么，你进来先坐着，我给你热饭去。”

其实在铁柱心里，巴不得留在她们家吃饭呢，只是碍于面子，又怕风言风语，所以拘谨得很，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跟个年轻小伙子似的，羞羞涩涩。吃完了饭，天也不早了，捎带着又帮着梅子干了半天的活儿，这才回去。

因为她们家本来粮食就多，半天工夫也没干完，所以铁柱临走的时候，也就没把这驴给牵走，就拴在了门口的梨树上。

赶等到了深夜，老天爷果然下起了大雨，雷雨交加，孩子在屋里哭个不停，驴子也在院儿里叫个不停。好在铁柱走的时候把院儿里的粮食都给收拾到了屋里，这才避免了更大损失。

眼看着雨越下越大，梅子心里琢磨着：生产队就这么一头驴，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跟村里交代，怎么跟铁柱交代。想到这儿，梅子把孩子放在床上，披了一件斗篷蹿出去了，把驴从树上解下来，拉到房檐儿底下，拴在了门榜子上。

一夜风雨过去，转过天来便是艳阳高照。大早上的就能听见外面乱糟糟的，有人叫喊着找簸箕，有人哭喊着粮食被淋了。同时也有件事儿让梅子高兴不起来，怎么的呢？驴子病了，卧在房檐下起不来，也不吃东西。

好生安置了儿子几句，梅子撒开了腿往牛棚跑去，没等进去牛棚，就在外面喊了起来：“铁柱，铁柱，你快出来。”

头天晚上雨太大，把牛棚给掀开了，这会儿铁柱正在棚子顶上维修呢，一听见有人叫他，他这儿一个不留神儿，从顶上摔了下来。“哎呦呦”一声，梅子才发现他。“你这是咋整的呀？”

“刚才我听见你叫我，不小心从上边儿掉下来了。”

“哎呀，都怨我，驴子生病了，我拉也拉不起来，本来想让你去看看的，现在又把你给连累了，这可怎么办呀？”说归说，梅子可是伸手把他给扶起来了，上下看了看，胳膊给摔折了。“你小心点，我给你挂着点儿，咱先上卫生所看看去吧。”梅子把方巾给取了下来，两个对角一系，挂在了他的脖子上，俩人往卫生所去了。

“除了骨折，其他地儿没事啊，一会儿给你打上石膏，回去养上两个月。”所里的医生一边儿给他上石膏，一边问他怎么搞的，走的时候还不忘叮嘱他别干什么重活儿。

回去以后，铁柱先给驴子检查了检查，打了一针，叫人把驴牵回了大队的驴棚。梅子心里过意不去，知道铁柱现在是做不了饭了，所以坚持要每天来给他送饭，他也就没再拒绝。

人的事儿是解决了，可牲口的问题没能解决好，怎么回事儿呢？牛棚哪儿倒是又安排了个人盯着，每天该喂养喂养，该让乡亲们借出去就借出去，驴这儿可是毛病大了。自打从梅子家牵回来之后，就一直病怏怏的，也不见好，每到了晚上就喘粗气儿。

村长听说了也过来看了看，问铁柱说：“这好端端的，针也打了，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我也纳闷儿呢，以前没出现过这毛病啊。”

村长也担心出什么岔子，晚上安排人给驴守夜，可找了两个人，人都嫌工分太低，不乐意。梅子一听，对村长说：“这事儿是因我而起的，要不我来吧。”

“这能行？你一个女人家，还带着孩子。”

“没事，我一会儿就把孩子送到他表叔家，今天晚上我就过来。”几个人都劝她，可都劝不住，也就这么依她了。

铁柱也是担心她，晚上就过来陪她一起守着。说来也怪，这一连好几天过去了，还是老样子，光能喂点水，也吃不进东西，一到晚上就喘粗气。请了附近的一个兽医过来，人家也说没什么大问题，可就是不见好。

这天呢，梅子可能忙别的事儿去了，做饭迟了点儿，等她把饭做好，刚想拿筷子开吃，又把筷子撂下了，收拾了收拾，把饭菜装进盒儿里，提着上铁柱家去了。铁柱心说：今儿怎么这么晚不过来？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正准备烧火煮点粥喝，梅子来了。他赶紧把人给让进来，俩人头一回坐在一张桌上吃饭。“我今天有点事儿，做饭晚了。”屋里的煤灯不是很亮，梅子也没用正眼看他，低着头说了这么一句。

“没事没事，反正我也不是太饿。”铁柱呢，也没好意思看她的脸，说话声儿也不大。俩人风卷残云一般，把饭吃了，一块儿上驴棚守着去了。从吃饭到驴棚，整个过程估摸也就半个小时，俩人除了开头说得两句话，之后再没说一句。

这天的月亮可明，不是十五也赛过十五的月亮。俩人蹲坐在驴棚里的草堆上，那个气愤尴尬得不行，最后还是铁柱开了口。“我记得我娘走的那天，晚上的月亮也有这么亮。”

铁柱十岁的时候死了爹，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就跟人跑了，到今天也没露过面。铁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不憨不傻，却也一贫如洗，这也是他早过了结婚年龄，还没能娶上媳妇儿的原因。

铁柱把自个儿的身世跟她说了说，梅子也把自己以前的事儿跟他道了道，俩人说话间，不知不觉肩膀靠在了一起。

也许真是老天爷眷恋，给他俩创造机会。当天晚上驴子又是一阵大喘气，铁柱就用那只好手一个劲儿的给它捋脖子。捋了好一会儿，就看见从驴嘴里吐出来半截玉米穗儿，这下他俩明白了，原来是这玉米穗儿卡在了嗓子眼儿，难怪吃不下东西，也查不出个结果来。

转眼天亮，铁柱把驴拉出来溜了溜，好好给喂了喂，这才算彻底好了。

经过了一连好几天的相处，铁柱觉得自个儿应该是认定了梅子这个人，况且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应该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任。思来想去，他特地去找到族家长辈，二爷家的大伯，让大伯来给他说这门亲事。

大伯是个明事理的人，上来就指着铁柱问他：“你看看你，成天吊儿郎当，也不穿件正经衣裳，人家梅子虽然没了男人，可也算长得有模有样，她能看上你？”

“大伯，我跟梅子这两天处得还不错，我觉着她也有这个意思，烦请您去给我说说吧，成不成的另说。”经不住他软磨硬泡，大伯拎着五斤粉条去了。

这会儿梅子刚把孩子给接回来，大伯进来了，三言两语把来意跟她说了一遍，就等着梅子回话了。这边呢，梅子低着头，搂着孩子坐在小凳子上，也没说话。过了好半天，她才说：“您还是先回去吧，这事不好办。”

“为什么呢？铁柱虽说比你大几岁，在咱们村儿也算出了名的勤快人，以后指定亏待不了你们娘儿俩。”

梅子呢，也不再听大伯多说了，就俩字“不行”。其实她也不是不愿意，只是心里有顾虑。先前就有不少人传闲话，说她不守妇道。要是真凑成了一对儿，那不是证实了别人的猜测？何况自己还带着个孩子，对铁柱不公平。

也正是因为此事，自此之后，她跟铁柱来往的也越来越少了。就算是上生产队去借牛，借驴，俩人之间也没多余的交流。

但事儿远远没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因为一个多月以后，梅子发现自己怀孕了。也不敢上卫生所去取打胎药，就每天拼命的劳作，想着能把孩子给累掉。

可事情偏偏就不如她所愿，不仅没能把孩子给流掉，反而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起初她还能穿上宽松点儿的衣裳遮上，等到了五六个月的时候，怀孕的事儿还是没能瞒得住别人，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既然大伙儿都知道了，传来传去也就传到了铁柱耳朵里，铁柱来找她，想问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梅子根本就不给他机会，成天锁着门不出来，地里的荒草长得老高，也没人管。

铁柱回家后心里也是烦闷得不行，躺在炕上回想，越想越觉得这孩子是自己的，越想越觉得得为这事儿负责。中午饭也不顾上吃了，从床头上一把抄起大衣，披在身上就又往梅子家去了。

那时候已经是冬天了，中午大伙儿都端着碗坐在门口的太阳底下吃饭。铁柱慌慌地从家里出来了，正好碰上赵三双在门口吃饭。“哟，这铁柱着急忙慌地干嘛去呀？”铁柱也没搭理他，只顾着往前走。“怎么？不是去看亲儿子吗？”

本来铁柱就火大，这赵三双非得往火上浇油，惹得铁柱转过身来要打他，嘴里还念叨着：“你再说一遍我听听？看我不打死你。”

“难道我说错了？不是你的，难不成是驴的？”没等他说完，铁柱就朝着他的脸打了一拳。赵三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打倒了，也不知哪来的劲儿，猛地站起来，抄起地上的碗就砸了过去，正好砸在铁柱的脑门儿上，鲜血顿时顺着脸流了下来。

一旁的人一看情况不妙，纷纷上前来拉住他俩，这才没继续打下去。铁柱把拉他的人都推开，也不回头地奔着梅子家去了。

来到家门口，家门还是紧闭着。铁柱擦了擦脸上的血，一脚把门给踹开，走了进去。梅子见他满脸是血，吓了一跳，赶紧问他：“你这是咋了？”

“你甭管我，我就问你一句，孩子是不是我的？”

梅子见他问得这么直接，完全没有了以前那种孩子气，全然一副大丈夫的架势，默默点了点头，算是认了。铁柱接着又问：“那你愿不愿意嫁给我？”梅子抬头看了看他，眼泪瞬间大把大把流了下来，一头扎进了铁柱的大衣里，哭个不停。

好在村里大部分人都开明，认可了他俩的事儿。自此以后，俩人算是光明正大地生活在了一起，来年又添了个大胖小子，一家人算是其乐融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