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朋友认为,黄老之学盛行于汉武帝之前,宋代没有黄老道学的影子。这是一叶障目之见。
老子之学为春秋战国诸子所宗,这是世所公认的,战国时期创办的天下第一所国立高等学府“稷下学宫”尽管不排斥儒、法、墨、阴阳等诸家,但其教学主导却是黄老道学,黄老道学之称,就源于战国时期的稷下学宫。

该学宫办学150余年,直至秦灭六国,学宫停办。但稷下先生四下而散,比如吕不韦的门客就有很多稷下先生或学生。
学宫存续期间,大儒孟子就在此担任过稷下先生,他的许多作品与稷下学宫有关。战国时期的最后一位大儒荀子,思想比孟子开放而激进,他与稷下学宫渊源更深,他15岁求学于此,学成后任职于此,并三次担任学宫祭酒。
浸淫黄老道家思想半生的荀子,若说不受道家思想影响是不可能的,他的“天论”思想,与其说是儒家思想,不如说是道家思想更恰当。
认为宋代是理学一统天下,那只是想当然。真正把理学上升为“国学”地位的是元代。但在宋代,理学(道学)从一开始就备受打击,王安石的荆公新学将其列入“旧党”,而在北宋时期,儒学的主流正是王安石代表的新经学和司马光代表的新史学,理学只能作为少部分儒客的“私学”,处于民间甚至地下状态。
靖康之难,衣冠南渡,理学发展环境虽然略有改观,但依然得不到朝廷的认可,秦桧、胡安国等权臣喜欢王安石的新经学,胡安国曾上书说:必须师孔孟而绝二程。至韩侂胄当权时,理学几乎被连根拔起,理学书籍被废止。
宋代儒家认为理学有宗教神圣性质,是道德神学,与孔儒背道而驰,因此被打入“伪学”,甚至连科举考官都必须“自证”其“非伪学”才能任职。

后来,朱熹等利用书院传道,获得发展机会。然而,直到朱熹晚年,关于“道学”是否“伪学”的争论也没中断,朱熹去世时,还戴着“伪学”的大帽子,确有悲怆“殉道”的烈士意味。
但50年的传道和书院建设,使他桃李满天下,加上北宋五子周敦颐、张载、邵雍、程颢、程颐等大儒的深刻影响,以及吕祖谦、陆九渊等南宋大儒们的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
然而,理学真正走上国教地位,是在元代。1313年,元朝第四代皇帝元仁宗下诏恢复科举,以“四书”为科举考试的主课,以朱熹的《四书集注》为出题范围和“标准答案”。
就从这一年开始,直到1905年废除科举为止的600年间,理学才真正的一统天下。
那么,两宋期间的学术只有儒学吗?600年的理学教化,似乎给人一种印象,那就是黄老道家在此期间湮灭了。
果真如此吗?
北宋的儒经注,宣示了“无为”在北宋政治体系中的主导地位北宋建立于五代十国的一片焦土之上。赵匡胤也想完成统一大业,无奈战争的失利,不得不让赵宋朝廷重新思考治国方略。从宋太宗赵光义开始,国家政治重心逐渐从对外转向内政,即如何实行“德政”的问题。

这一时期的儒家文化,其儒道会通的开放程度,超过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引道入儒风潮,比如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在东汉时,大儒包咸就将其解释为“德者无为”,此后的经学名家何晏、皇侃等人皆持此说。
“注老”大家江澂认为老子的主旨为“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则无为而天下功,帝王之大也。”
大儒邢昺“奉敕”修撰的《论语疏》,是作为国家意志发布的,最能反映赵宋朝廷的政治意向。
邢昺解释“为政以德”说:“无为而御民以德,则民共尊奉之而不违背,犹如众星之共尊北辰也”,“无为化清,则政善矣”,“以况人君为政以德,无为清静,亦众人共尊之也。”
他的注疏,反复强调“无为化清”、“无为清静”,“无为”思想居于儒经经义的核心地位,道家色彩十分明显,它向世人宣示了“无为”在北宋政治体系中的重要地位。

宋太宗只是个开头。在历史上,追封老子最多,神格最高的正是宋代,唐代尊奉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宋真宗时,则加封老子为“太上老君混元上德皇帝”。
北宋的君臣,宋太祖、太宗、真宗、神宗、徽宗、高宗都信奉黄老之术,他们在位期间任用的大臣,比如吕端、吕蒙正、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程大昌、韩侂胄等,也都是黄老道术的积极推动者。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的南宋主战派以黄老派为主,而主和派大臣几乎都是道学(理学)信徒(李晓鹏《从黄河文明到“一带一路”》)。
据《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宋太宗对参知政事吕端说:“清静致治,黄老之深旨也。夫万务自有为,以至于无为,无为之道,朕当力行之。至如汲黯卧治淮阳,宓子贱弹琴治单父,此皆行黄老之道也。”
他说:“伯阳五千言,读之甚有所益,治身治国之道,并在其内。至云‘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此云善恶无不包容,治身治国者,其术如是。若每事不能容纳,则何以治天下哉。”
光是《续资治通鉴长编》,就有多处记载太宗议“无为”之言,对于战争,他说:“朕每读《老子》至‘佳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未尝不三复以为规戒。”可见他的施政思想之一斑。
两宋时期的文人士大夫,是历代“注老”最多,质量较高的时期,除了帝王《御注道德经》之外,从宋初三先生的石介、胡瑗、孙复(尽管是出于“辟老”之目的),到北宋五子,直到南宋最后一位大儒林希逸,都对《道德经》深有研究。

江澂、王安石、吕惠卿、王雱、赵佶、苏辙等人的《老子》都成为“注老”名篇,他们将“无为”思想贯穿于《道德经》全篇。以“谷神不死”章中的“用之不勤”为例,当代人通常理解为“用之不尽”,丝毫不顾及老子核心思想“无为”。
宋代学者则不然,比如王安石注曰:圣人用其道,未尝勤于力也,而皆出于自然;苏辙:终日用之而不劳矣;吕慧卿说:何勤之有哉?林希逸注曰:不劳而已。
辟老最坚决,但同时维护老子的朱熹,不仅将“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视为“至妙之理,有生生之意焉”,他甚至赞成老子对“仁义礼”的批评。
当学生郭德元问:“老子云:‘夫礼,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孔子又却问礼于他,不知何故?”
朱熹回答说:“他晓得礼之曲折”,只是他无为不将为事,“他曾为柱下史,故礼自是理会得,所以与孔子说得如此好。”

他赞成老子的“无为”思想:杨朱之学便是老氏之学,“人如何不爱?”“文景之治”的“汉文帝、曹参只得老子皮肤,王导、谢安何曾得老子妙处(《朱子语类·125编》)?”
南宋最后一位大儒林希逸,赞成胡安国对老子“老氏五千言,如我无事、我好静、我有三宝皆至论也”的评价,并认为无为不是不为,故“不可与儒书同”,“老子所谓无为而自化,不争而善胜,皆不畔于吾书”,“无为而功自成,此皆至道之妙用,自然而然也”。
所以,宋代理学在朱熹在世时还处在“真伪莫辨”时期,直到元代,才真正成为“国学”。而黄老之学承大唐遗风,在宋代依然十分活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