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作为开国皇帝刘邦也曾落泪，司马迁一共记录了三次：

第一次：汉二年，刘邦听闻项羽“迁杀”义帝，于是“袒而大哭”。这次哭泣纯粹是飙演技，为笼络各地诸侯之心，携手共同反对项羽；

第二次：汉五年，刘邦两次下诏召见田横，田横守节不屈而自刎，刘邦得知后“为之流涕”。这次大概是英雄惜英雄的敬佩之情；

第三次：汉十二年，刘邦在平叛黥布之后返回沛县，在与同乡老少喝酒叙旧时，“慷慨伤怀，泣数行下”。这次表达了游子对故土的眷恋。

此外，司马迁还记叙了刘邦一生崇敬的三人：

秦始皇嬴政，“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信陵君魏无忌，“始微少时，数闻公子贤”；义士田横，“岂不贤乎哉”。

既让刘邦为之落泪，又称赞其贤能，田横可能是唯一。甚至司马迁都称之为“至贤”，广受赞誉的田横有什么故事呢？

话说汉五年（即前202年），刘邦消灭了项羽，天下大定，在诸侯及将相的拥戴下登基称帝。

刘邦听说田横带领着一帮兄弟居住在海岛上（今即墨田横岛），不免忧虑。“以为田横兄弟本定齐”——认为田横兄弟最先平定了齐国，“齐贤者多附焉”——齐国贤能人才大多归顺了田横，“今在海中不收，后恐为乱”——如今田横虽然流落海岛，若不加以收服，将来恐怕难免祸患。

关于田横兄弟，司马迁这么记录：“田儋者，狄人也，故齐王田氏族也”。“狄”是地名，今山东高青县；“田儋”是齐王田姓后人，也就是王室血脉。“儋从弟田荣，荣弟田横”，“从弟”为堂弟，田横是田儋的堂弟，田荣的胞弟。

刘邦登基后，“乃使使赦田横罪而召之”——于是派使者赦免田横之罪并且征召他入朝。

田横回绝了前来的使者：

臣烹陛下之使郦生，今闻其弟郦商为汉将而贤，臣恐惧，不敢奉诏，请为庶人，守海岛中。——《史记·田儋田横列传》

我烹杀了陛下的使臣郦食其，现在听说他弟弟郦商是一个很有才能的将领，所以我害怕不敢奉诏进京。请允许我做个平民百姓，待在这海岛上。

由此可见，田横已没了雄心壮志，甘愿退居海岛做渔民。然而，刘邦却不依不饶。

使者将田横的话带回洛阳（当时长安城在营建，暂时定都洛阳。）汇报给了刘邦。刘邦立刻下诏给卫尉郦商，“齐王田横即至，人马从者敢动摇者致族夷”。意思明确田横进京不要复仇，哪怕是他的随从人员。

“乃复使使持节具告以诏商状”——再次派使者拿着符节把皇帝下诏郦商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田横。而且，刘邦还附带了威胁，“田横来，大者王，小者乃侯耳；不来，且举兵加诛焉。”

刘邦两次派使臣召见田横，足见田横影响力、号召力之强，而“能得士”是刘邦最为忌惮的，所以进京是为了“禁锢”，而不仅仅是一睹“尊容”。

田横无奈，带了两个门客乘车前往洛阳。

“未至三十里，至尸乡厩置”——距洛阳三十里，田横一行到了尸乡（今河南偃师西）驿站。田横要求“止留”——停留休息，“人臣见天子当洗沐”——臣子拜见天子前应当沐浴更衣。

当夜，田横与两位门客促膝长谈，回忆过往，感慨万千。

横始与汉王俱南面称孤，今汉王为天子，而横乃为亡虏而北面事之，其耻固已甚矣。且吾烹人之兄，与其弟并肩而事其主，纵彼畏天子之诏，不敢动我，我独不愧于心乎？——《史记·田儋田横列传》

早年，田横跟随田儋、田荣在狄揭竿反秦，田儋自立为齐王。秦将章邯围攻魏王咎于临济，“田儋将兵救魏”，与秦军交战中败亡。

“田荣收儋余兵东走东阿（今山东阳谷）”，章邯继续围追田荣，项梁带兵援助，战败章邯。此后，田荣定齐扶持田儋之子田市为齐王，而田横则为将军。

项羽灭秦后自称西楚霸王，大封诸侯。“田荣以负项梁未出兵助楚、赵攻秦，故不得王”——田荣因没有答应项梁一起攻打秦国而未被封王。项羽将齐地一分为三，田市被封为胶东王，田都被封齐王，田安被封济北王。

田荣于是联络了赵将陈余一起反楚。田荣派兵攻打田都、田安，田市在胶东上任路上被田荣追杀于即墨（今山东平度）。“田荣乃自立为齐王，尽并三齐之地”。

项羽听闻十分恼怒，于前205年冬起兵北伐齐国。“齐王田荣兵败，走（逃跑）平原（今山东平原县），平原人杀荣”。其后项羽就烧毁荡平了齐国都城的城郭，所过之处都大加屠戮，齐国人无法忍受而相聚反叛。

“荣弟横，收齐散兵，得数万人”——田横收募田荣败兵，得到几万人马。“反击项羽于城阳（今山东鄄城）”——田横重整队伍调头在城阳攻打项羽。“而汉王率诸侯败楚，入彭城（今江苏徐州）”——此时刘邦带领诸侯联军攻打彭城，前205年四月汉军占据了项羽的大营。

项羽听说老窝被袭，放弃讨伐齐军田横而返回救援彭城，对汉兵发起攻击。楚汉两军多次交锋，在荥阳相持不下。

田横趁机再次平定齐国，立田荣之子田广为王，田横自封丞相。“专国政，政无巨细皆断于相”——田横专断国政，裁决大小政事。

从三人交谈来看，田横平定了齐国，偏安一隅满足现状，像极了项羽分封的诸侯王。田横与门客促膝畅谈，对没有进军中原而有所悔恨？

“横定齐三年，汉王使郦生往说下齐王广及其相国横”——田横平定齐国三年后，刘邦派郦食其游说，劝田广和田横归顺。

“王（田广）疾先下汉，齐国社稷可得而保也”，郦食其劝降田广归降刘邦继续保有一方诸侯。此时，楚汉对峙相持，齐国归顺决定了楚汉的未来。

最终，田广答应了归汉。当然，田广背后拿主意的人肯定是“专政”的田横。这意味着田横没有一统天下的野心，满足于割据为王。

“齐初使华无伤、田解军（驻扎）于历下以拒（对阵）汉”——原本的齐国派人驻守对阵汉军。自从田横听了郦食其游说之辞，“横以为然（正确）”，并派人媾和，而且“解其历下军”——历下驻军放松了的防备，“乃罢守战备，纵酒”——既不站岗也不放哨了，天天纵酒寻欢。

韩信平定了赵、燕，又挥军南下攻打齐国。“信引兵东，未渡平原，闻汉王使郦食其已说下齐”，韩信行军途中，听说郦食其已经劝降了齐国。

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间使下齐，宁有诏止将军乎？何以得毋行也！且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之舌，下齐七十城，将军将数万众，岁余乃下赵五十余城，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史记·淮阴侯列传》

韩信谋士蒯通的劝说辞，大意为：将军受命攻打齐国，而汉王又派密使劝降，将军并未接到停止进攻的命令。如此为何要停止进军呢？况且，一介书生耍嘴皮子，劝降了七十余座城。将军率领数万兵众，一年多才攻占赵国五十余座城。将军攻城掠地之功反而不如耍嘴皮子的儒生。

“用蒯通计，度平原，袭破齐历下（今济南西）军”，韩信听从了蒯通谋划，率兵渡过平原，突袭并击败了历下齐军。

“齐王广、相横怒，以郦生卖己”——田广、田横对此非常生气，认为郦食其欺骗自己，于是“烹郦生”。

关于郦食其之死，既可以说死于刘邦，又可以说死于韩信（或者说蒯通），当然田广、田横才是真凶。然而，事隔一年田横仍对烹杀郦食其耿耿于怀，甚至对与郦商同朝为官感到羞愧。

临淄被攻破之后，齐王田广往东逃到高密，丞相田横逃到博阳，守相田光逃向城阳，将军田既带领军队驻守胶东。

“楚使龙且救齐，齐王与合军高密”——楚国派龙且带领军队救助齐国，齐王田广与龙且在高密会师。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楚国又与齐国站在了同一条战线。只是可惜两个联手遇到了强敌。

“汉将韩信与曹参破杀龙且，虏齐王广”——齐楚联军被韩信打败，龙且被杀，田广被俘虏。“汉将灌婴追得齐守相田光”——齐国守相田光也被灌婴骑兵追击俘虏。

“横闻齐王死，自立为齐王”——田横听闻田广已死，就自立为齐王。“还击婴，婴败横之军于赢下（莱芜西北）”——田横组织人马与灌婴交战，灌婴在嬴下再次打败田横。

“田横亡走梁，归彭越”——田横逃到梁地，投奔了彭越。“彭越是时居梁地，中立，且为汉，且为楚”——当时彭越占据梁地拥兵自重，在楚汉之间保持中立，一会儿归附汉，一会儿又归顺楚。

刘邦称帝之后，彭越被封为梁王。“田横惧诛，而与其徒属五百人入海，居岛中”——田横害怕遭诛杀，带着五百门客逃进了田横岛。

曾几何时，田横与刘邦都是割据一方的诸侯王，而今物是人非，刘邦称帝，田横却兵败称臣。

“南面称孤贵，西京谒帝卑。”田横认为赴洛阳向刘邦称臣，这是莫大的耻辱！

且陛下所以欲见我者，不过欲一见吾面貌耳。今陛下在洛阳，今斩吾头，驰三十里间，形容尚未能败，尤可观瞰。——《史记·田儋田横列传》

所以，田横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对两位随从的门客说道，“陛下召我进京，不过是想见一下我的面貌罢了。如今皇帝就在洛阳，现在割下我的头颅，快马飞奔三十里的工夫，我的容貌还不会改变，还是能够看一下我的样子。”

田横说完之后，“遂自刭”。司马迁的描写过于残忍冷酷、干净利索，反衬出田横宁死不屈的精神。“令客奉其头，从使者驰奏高帝”——命令两个门客手捧他的头，跟随使者飞驰入朝，奏知刘邦。

高帝曰：“嗟乎，有以也夫！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岂不贤乎哉！”——《史记·田儋田横列传》

刘邦见到田横的头颅感慨道：“哎呀！有道理的呀！从平民百姓起家，兄弟三人接连称王，难道不是贤能的人才能如此吗！”

司马迁直接引用刘邦文绉绉的话语，在《史记》中并不多见。对“有以也夫”的理解因人而异，任何观点都是对历史的看法。认为此处刘邦的感慨除了赞扬田横兄弟的气节，还有敬佩田横兄弟能够得人心。

“为之流涕”——刘邦忍不住落泪了，这是对英雄的惋惜之情。刘邦曾为义帝楚怀王流过泪，那是虚情假意演戏而已；刘邦衣锦还乡流过泪，那是游子眷恋故乡的情感。

司马迁通过刘邦的语言以及表情描述目的只有一个，烘托田横。

能让刘邦敬佩之人：秦始皇、信陵君魏无忌，再加上“汉初三杰”，再无他人了吧。而让刘邦既敬佩又落泪的，只有田横。

那么，司马迁用刘邦来烘托田横目的何在？

“拜其二客为都尉，发卒二千人，以王者礼葬田横”——刘邦任命田横的两个门客为都尉，并且派两千名士卒，以诸侯王的丧礼安葬了田横。（田横墓并不在田横岛，而是就地安置在尸乡——今河南偃师。）

“既葬，二客穿其冢旁孔，皆自刭，下从之”——两名门客在田横坟墓旁各挖了一个洞，安葬完田横之后，就地自杀倒在洞中，追随田横死去。“高帝闻之，乃大惊，以田横之客皆贤”——刘邦听说之后很是惊讶，认为田横的门客也是才德兼备的能人。

“吾闻其余尚五百人在海中，使使召之”——刘邦听说田横还有五百手下在海岛上，就派使者召他们进京。“至则闻田横死，亦皆自杀”——五百门客听说田横已死，他们都在岛上自杀了。

两个门客安葬完田横然后追随赴死，这足以让人震撼了。五百义士闻之竟慷慨赴死，这份气节，这份忠义更让人感叹！难怪司马迁说“于是乃知田横兄弟能得士也”，“乃知”既是指刘邦，也是指司马迁自己吧。

司马迁用“吾闻”两字，表示听说此事而没有文字或者图画见证，或许这是遗憾？

不过，五百义士慷慨赴死足以证明解田横确实是能够得到贤士拥戴的人。正呼应了《田儋田横列传》开篇一句话，“皆豪强，能得人”。“得人”或“得士”，得到他人的拥戴或支持。

然而，田横终归是一个失败者。

但是，司马迁不以成败论英雄，仍对田横其人其事列传记载，赞誉为“至贤”。这并非针对田横功绩而言，而是赞誉他能“得人”的高贵品质，以及守节不屈的英雄气概。当然，五百门客徒属“慕义死节”的忠贞，既是佐证也是丰碑。

“田横之高节，宾客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贤！余因而列焉。”这便是司马迁“成一家之言”的伟大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