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明,你小子可真有出息,都当上团长了!"老班长王建军笑着说,可我分明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落寞。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白发上,映着破旧的农家小院,让这一切显得格外凄凉。院子里杂草丛生,一口老水井边上搁着个生锈的水瓢,几只老母鸡在枯萎的菜地里觅食,墙角堆着几捆干草。
这就是老班长如今的生活了。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我的心里一阵酸楚。
1980年的冬天,我还记得那天飘着小雪。刚从知青点回城的我,穿着发黄的老棉袄,踩着咯吱作响的雪,走进了部队大门。
"报告!新兵李德明前来报到!"我对着值班室大声喊,连正步都不会踢,那模样要多傻有多傻。
老班长第一次见我就说:"你小子有股子倔劲儿,就是太莽撞。"说这话时,他正坐在办公室的破木凳上擦枪,棉衣领子都磨白了。
那会儿部队里知识青年不少,可我是最笨的那个。别人能一周背完队列条令,我磕磕绊绊搞了仨月。
老班长就天天跟我耗在训练场,一遍遍地教。寒风呼啸,他的手冻得通红,还是坚持掐着秒表给我计时。
"腿要直,抬得再高点!"他扯着嗓子喊,"数到三,往前迈步!"声音嘶哑,可精神头特别足。
晚上回到宿舍,腿疼得像针扎似的。老班长就给我揉腿,从他那破旧的军用背包里掏出随身带的云南白药往我腿上抹。那股清凉的味道,到现在我都记得。
有天夜里,我偷偷爬起来练步。老班长也不知啥时候醒的,披着军大衣跟着我出去,就站在操场边数拍子。月光下,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他哈着白气,跟着我一起数:"一二一,一二一。"
"你知道吗,我刚来时比你还差劲。"休息时,老班长递给我一根烟,是他省吃俭用攒下的。"可这当兵的,就得有这股不服输的劲儿。"
日子一天天过,我慢慢开窍了。射击、投弹、队列,样样赶上了尖子。连长表扬我的时候,老班长在一旁笑得比我还开心,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每到收工,老班长就摆弄他那个老收音机,天天听新闻。收音机是他从家里带来的,外壳都磨得发亮了。
那时候改革开放刚开始,他常说:"咱们国家要变天了,不学习可不行。"说这话时,他总是神采奕奕的。
他教我们写信、识字,还让我每天读报纸。有回我问他:"班长,你咋懂这么多?"
"我啊,就是后悔没好好念书。"他叹口气,眼神里有说不出的遗憾,"你们可不能跟我似的。"
眼看着1981年要来了,连里要推荐一个提干名额。大伙都说老班长准有戏,他在连队干了五年,威信高着呢。
训练场上,老班长还是一如既往地认真。可我总觉得他有心事,有时候望着远处发呆,饭也吃得少了。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老班长突然申请退伍。那天早上,他把我叫到了营房后面的小树林。
"德明,班长要走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手里攥着一封信。
"俺爹病重,家里顶梁柱倒了,得回去。"他简单收拾了行李,连个道别都没留。走的那天下着雨,我站在窗边,看着他背着包走远,心里像堵着块石头。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老班长教我的点点滴滴。想起他教我踢正步时的耐心,教我认字时的认真。
第二天,连长找我谈话,说要推荐我提干。"班长走了,你就是咱们班最能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可这喜从天降的消息,我高兴不起来。总觉得欠了老班长什么。
日子过得飞快,我在部队一步步往上爬。结了婚,有了孩子,生活越过越好。可老班长的消息却越来越少。
偶尔听老乡说起,说他家里真不容易。老父亲瘫痪在床,地里的活全靠他一个人干。白天种地,晚上还要照顾老父亲。
村里人劝他再找个媳妇,他就摆摆手:"哪个姑娘愿意嫁给我这样的?"说着就埋头干活,好像这样就能把所有苦闷都埋进土里。
老班长的儿子建国,是他老来得子。听说生建国那年,他老婆难产走了。从那以后,他就一个人拉扯孩子。
前几天,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他的住处,特意从北京赶了过来。推开他家摇摇欲坠的木门,屋里的简陋让我心疼。
墙角堆着化肥,桌上几个破碗。老班长的手上全是老茧,脸上的皱纹比他年龄看起来还要深。那双曾经教我握枪的手,如今因为常年劳作变得粗糙不堪。
"爹,该吃药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端着药碗从里屋出来。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可精神头很足。
"这是我儿子建国,今年高三。"老班长介绍道,眼里有掩不住的骄傲。"这孩子,争气着呢。"
建国懂事地叫我叔叔,眼神里透着倔强。晚上,我们爷俩坐在院子里话家常。老班长说起建国的学习,滔滔不绝。
原来建国从小就爱看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老班长咬牙供他读书,自己省吃俭用,就是不让儿子输在起跑线上。
吃完晚饭,老班长打发儿子去邻居家借农具,掏出一叠报考军校的材料给我看。他的手有些发抖,那模样让我想起了多年前他教我们写信的样子。
"成绩不错,完全够军校分数线啊。"我翻看着建国的成绩单,心里一阵欣慰。
老班长叹气:"家里条件太差,他要是去了军校,得多吃苦。想让他上个技校,早点出来挣钱。"说这话时,他的眼神有些闪躲。
我一下子站起来:"王建军,你还记得你教我的第一句话不?当兵要有志气!你儿子有这个本事,凭啥不能圆军校梦?"
老班长沉默了,眼圈慢慢红了。屋外的月光洒进来,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
"德明,记得那年我退伍时,连里要推荐提干的事不?"他声音有些哽咽。
我点点头,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其实...不全是因为我爹病重。"老班长的声音越来越低,"那会儿连长是想让我去的。可我看你小子有这股劲儿,觉得你比我更合适。再说我文化底子薄,去了也就是个大专,不如成全你。"
我愣在那里,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三十年了,我终于明白了真相。那个总是笑呵呵的老班长,原来早就为我做好了退路。
第二天一早,我找到建国:"叔叔给你交军校学费,你要是考上了,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建国有些腼腆地问。
"替你爹圆个梦。"我拍拍他的肩膀,看着他清澈的眼神,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老班长。
日子又过去了几个月。建国真的考上了军校,还是全村头一个。村里人都说王建军有福气,培养出这么个好儿子。
老班长送儿子去学校那天,我特意赶了过来。看着建国穿上崭新的军装,老班长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傻小子,当兵的汉子,咋还哭鼻子。"我笑着说,可自己的眼眶也红了。想起当年的自己,也是这样被老班长一步步带大的。
今天是建国从军校毕业的日子。我和老班长坐在主席台下,看着方阵列队走过。建国英姿飒爽的身影,和三十年前的老班长慢慢重合。
阳光洒在老班长花白的头发上,他的眼里闪着泪光,嘴角却挂着欣慰的笑。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情意,不是时光能够冲淡的。
就像老班长教我的那句话:当兵的人,要有这股不服输的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