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所长,我这次真的想好了,要去做片警。"我站得笔直,仿佛又回到了部队站岗的日子。院子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跟着秋风摇晃,远处传来收音机里的戏曲声。
1982年深秋,空气里飘着桂花香,我刚脱下那身穿了三年的绿军装。临走那天,战友张建国硬塞给我一包他媳妇做的红糖饼,拍着我肩膀说:"等你安顿好了,我准得来找你。"那红糖饼甜丝丝的,坐火车一路上,我舍不得吃,就闻着那股香味。
回到老家的路上,天下起了小雨。远远望去,村口的大槐树还是老样子,只是叶子黄了大半。
村里人见了我,都笑着打招呼:"德明回来啦,准是要进纺织厂当工人喽。"他们说这话时,眼里都带着羡慕。那会儿能进国营厂,可是个美差事。
妈一听人家这么说,眼睛都亮了:"可不咋地,李大队长都打过招呼了,月工资四十二块钱呢,比知青工资都高。"她一边说一边给我夹菜,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妈,我想去考公安。"我低着头,生怕看见她失望的眼神。碗里的红烧肉凉了,可我一口也吃不下。
"啥?当片警?"妈一下子站起来,"你这孩子,咋尽出些新鲜主意?那工资才三十多块钱啊!你爹种地一年才挣多少?咱家就指望你了。"
爸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一言不发。烟锅子里的火星明明灭灭,照得他布满皱纹的脸忽明忽暗。许久,他才开口:"你娘说得对,这年头,工资才是正经事。你看隔壁老李家,儿子进了纺织厂,都换上了二十一寸的彩电。"
我心里堵得慌,跑到村后的小河边坐着。河面上飘着几片落叶,让我想起了玉珍。她是1977年来村里当知青的,后来留在村小学教书。
记得那会儿,我在地里干活,总能看见她骑着自行车经过。她的书包里装得满满的,想必是学生的作业本。有时候下雨,她就打着把油纸伞,伞面上画着粉色的桃花。
张建国倒是个明白人,看出了我的心思。有天趁着休假,硬拉着我去给玉珍送西瓜。那天可真热,操场上的柏油都快化了。玉珍正在教室里批改作业,看见我们来,忙着倒凉水。
张建国找借口溜了,留下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教室里还有股粉笔灰的味道,墙上贴着学生画的小猫小狗。
"你们家的西瓜可真甜。"玉珍笑着说,眼睛弯成了月牙。她的辫子上系着一条蓝格子缎带,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
就这样,我俩处上了。玉珍心灵手巧,给我织的那条围巾,针脚细密,还织了个"平安"两字。我一直带在部队,连首长都夸好看。
谁知道,我这个当片警的决定,差点把好好的姻缘搅黄了。那阵子,我天天睡不好,总梦见玉珍穿着红棉袄,在雪地里等我。
玉珍托她妹妹玉兰给我带话:"德明,你要真为我们的将来着想,就别去当片警。现在县水泥厂也在招工,一个月四十五呢。你要是进了水泥厂,咱们年底就能办酒席。"
我去学校找她,刚好赶上下课。教室里还飘着粉笔灰,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往外跑。玉珍坐在讲台边,低着头整理作业本,头发有些乱了。
"玉珍,你听我说,当片警虽然工资低,但是能为老百姓做实事啊。"我站在讲台下,就像个做错事的学生。
"实事?"她抬起头,眼圈都红了,"你知道现在物价多高吗?一斤猪肉都快两块钱了!德明,你就是太倔,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爸都说了,这年头,能进厂就进厂,有个铁饭碗多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既不想放弃理想,又舍不得玉珍。晚上躺在炕上,看着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心里乱糟糟的。
张建国休假来看我,见我愁眉苦脸的,掏出一沓钱:"老王,拿着,这是我的转业费。等你安定下来再还。"钱是新的,还带着油墨味。
"这咋能行。"我把钱往回推。
"你小子就别废话了,当初要不是你,我早就被那个地主崽子打趴下了。"张建国说着,硬塞进我口袋,"咱们是战友,这点事算啥。"
报考那天特别冷,北风呼呼地刮。我和张建国一大早就到了考场,手都冻得发抖。考完时天都黑了,张建国请我吃馄饨,还买了两瓶汽水。
"老王,你小子一定能考上。"他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着光,"到时候,我也去考,咱们还能在一块儿。"
真让他说着了,我考上了,分到了城东派出所。新警服是崭新的,我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心里美滋滋的。可玉珍家却托人捎来了退亲信,说是不能耗着姑娘。
当片警比当兵还累。白天走街串巷,晚上值班处警。夏天汗流浃背,冬天手脚冰凉。可每次看到群众脸上的笑容,我就觉得值了。
有一回管片儿的张大爷摔断了腿,我背着他去医院。路上他一个劲儿说:"好后生,想不到现在的警察这么热心。"从那以后,只要他遛弯看见我,准得掏根烟给我。
腊月里的一天,天还没亮,值班室就来了人,说是有个老人走失了。我一看来人,竟是玉珍的大伯。原来是玉珍奶奶得了老年痴呆,一大早就出门了。
那天零下七八度,风刮得脸生疼。我带着社区积极分子,挨个胡同找,挨家挨户问。有人说看见一个老太太往南门桥方向去了,我们就往那边追。
天都黑了,有人喊:"在南门桥下!"我快跑几步,果然看见一个小身影蜷缩在桥洞里。
老人家冻得直发抖,嘴唇都发青了。我二话不说,脱下警服给她披上,背着她往医院跑。路过小诊所,我让人买了暖水袋,塞在老人怀里。
第二天一早,玉珍来到派出所。她眼睛红红的,手里提着个暖壶:"这是我熬的姜汤,你昨晚准是冻坏了。"
我俩就那么站着,谁也没说话。派出所的大钟滴答响着,墙上的荣誉证书被风掀起一角。值班室里飘来阵阵茶香。
"对不起,我错了。"她突然说,声音哽咽,"我就是放心不下你,怕你太辛苦。其实,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当初是我太自私了。"
"咱工资是低了点,但日子总归要一天天过。"我给自己倒了碗姜汤,热气腾腾的,"你要是不嫌弃,咱就添置点家具,开始准备婚事?"
她破涕为笑:"我都打听好了,老马家的平房要出租,一个月就要六块钱。房东说,要是付半年的,能便宜点。房子虽然小,但是阳光好,能晒被子。"
就这样,我们的小家安顿下来了。玉珍还是在学校教书,经常给我送饭。要是碰上我值夜班,她就给我带个暖水袋,还有她自己蒸的枣花卷。
冬天的夜特别长,值班室里只有一盏昏黄的台灯。玉珍有时候会来陪我说说话,给我倒杯热水,整理一下桌上乱七八糟的文件。
张建国复员后真的也考上了公安,分到了邻县公安局。逢年过节就来找我,每次都带着他媳妇包的饺子。"老王,你小子走运,找了个好媳妇。比我那口子强多了。"这话一说,准得挨他媳妇白眼。
1992年了,我从一名普通片警,成了片区的副所长。玉珍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天天嚷着要当警察。有时候,我看着自家那盏门前的红灯笼,心里就特别踏实。
其实当片警也挺好,能看着街坊邻居过上太平日子。每天早上,听着楼下大妈们的说笑声,看着学生们背着书包上学,这份安稳和踏实,就是最大的幸福。
你问我后不后悔当初的选择?我觉得,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要做点对得起良心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