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漆店外的旧广告牌今年又没换,“焕然一新”四个字被太阳晒得只剩下”焕”和”新”。我骑着二手电动车从底下经过,不小心带倒了路边的废旧纸箱,里面窜出一只花猫,吓得我差点把手里的西瓜摔了。
这西瓜是给小涛买的,今天下午四点,高考成绩就要出来了。
我叫王建国,今年四十有八,在县城开了家小型建材店。不算大富大贵,但日子过得还行,能养活我和爱人刘兰,还有当年收养的邻居家孩子小涛。
小涛不是我亲生的,但这八年来,我和刘兰把他当亲生的养。
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隔壁邻居赵家出了事。赵光明突发心梗走了,他老婆杨云早年得了忧郁症,没几天就跳河了。留下他们十岁的儿子小涛,没了爹娘。
那时候乡里人虽然也热心,但都有自己的难处。赵家的远亲更是一个都不愿意来,说是路远,其实就是嫌麻烦。
我们家没有孩子,刘兰身体不好,医生说这辈子都怀不上了。看着小涛那可怜样,我俩一合计,就把他接到了我们家。刚开始只是说帮忙照顾几天,后来几天变成了几个月,几个月变成了几年。
小涛刚来那会儿,话很少,一碗热汤面能放凉了才吃。眼睛老是盯着门口,好像在等谁。
“阿姨,我妈妈说她去医院了,会回来的。”小涛有一天突然这么说。
刘兰那天晚上哭得枕头都湿了。第二天,她花了半天工夫跟小涛解释他父母已经去世的事实。小涛听完,既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点了点头,然后问:“那我还能上学吗?”
这句话让我心疼得不行。
我们决定正式收养他。办手续那天,镇政府的人说得很清楚:“收养关系一旦确立,就跟亲生的一样。”

我记得那天打印出来的收养证明放在一个蓝色的文件夹里,文件夹角落粘着一块口香糖印,可能是前一个办事的人留下的。刘兰嫌脏,拿指甲刮了半天也没刮干净。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涛跟我们越来越亲。他很懂事,学习又好,常常考第一。他房间贴着一张泛黄的奥特曼海报,还有一个缺了角的篮球。我说给他买个新的,他说这个手感好,不想换。
其实那只是个十块钱的地摊货,但他总是很珍惜每一样东西。
高考那几天,刘兰比小涛还紧张,做了一堆补品给他吃。我说:“孩子复习那么久了,这几天就让他轻松点吧。”刘兰不听,非要熬鸡汤。结果那锅汤煮到一半,她忘了关火,直接烧干了,整个厨房都是糊味。
高考最后一天,我去接小涛,看见他从考场出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我知道他考得不错。
“回家吃饺子去,你妈包了一上午。”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笑着点点头,背着书包上了我的电动车,那一刻他还是个孩子。
今天是出成绩的日子。我早上起来,发现刘兰已经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把小涛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做好了。我出门买了个西瓜,现在正往家赶。
电动车拐过县医院那个弯,我远远看见一个陌生男人站在我家门口。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笔挺的西装,旁边停着一辆黑色轿车,看牌子是省城的。
我停好车,走过去问:“找谁啊?”
那人看了我一眼,问:“这是王建国家吗?”
“我就是。”

他伸出手:“我姓李,李志强。我是来找我儿子的。”
我一愣:“你儿子?”
“赵小涛,八年前赵光明家的孩子。我是他亲生父亲。”
西瓜差点从我手里滑落。
“你在胡说什么?”我的声音有点抖。
李志强从包里掏出一叠文件:“这是DNA亲子鉴定报告。赵光明不是小涛的亲生父亲,我才是。”
我接过那叠纸,看也没看就还给他:“不可能。”
“王先生,我知道这很突然,但事实就是如此。”李志强说话的样子很有耐心,像是早就准备好了,“当年我和杨云有过一段关系,后来我去了省城发展,不知道她怀了我的孩子。她嫁给了赵光明,赵光明一直以为小涛是他的儿子。”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我问。
“我是最近才知道这件事的。”他顿了顿,“我让人查了小涛的高考成绩,678分,能上清华。我来是想接他去省城生活,给他更好的教育和未来。”
我握紧了拳头,想揍他,但最终没有动手。
“你凭什么现在就来认亲?这八年,他生病发烧,半夜送医院的是谁?他参加比赛紧张得睡不着觉,陪他熬夜的又是谁?”我的声音越来越大。

李志强没有退缩:“我知道你们对小涛很好,我很感谢你们。但血缘关系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我现在条件很好,可以给小涛最好的生活。”
“你走吧。”我转身要进屋。
“王先生,我不想闹得不愉快。”李志强从包里又拿出一个信封,“这里是二十万,算是这些年你们抚养小涛的费用。我还可以再加十万,作为感谢。”
我站住了脚,转过身来盯着他:“你把我儿子当什么了?”
“他不是你儿子,他姓赵,而且实际上他应该姓李。”李志强的语气变得强硬,“我可以走法律程序,但我不想对小涛造成更大的伤害。”
就在这时,小涛从屋里出来了。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站在门口,看着我们。
“爸,怎么了?”他问我。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李志强就走上前:“小涛,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屋里的刘兰听到动静,也出来了。她看到这一幕,脸色刷地变白。
“你们在说什么?”小涛困惑地看着我们。
李志强把那叠文件递给小涛:“这是亲子鉴定报告,你可以看看。”
小涛接过文件,翻了几页,然后抬头看着李志强:“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的亲生父亲不是赵光明,是我。”李志强说,“我和你母亲杨云当年有过一段关系。”
小涛的手在发抖,但他的声音很平静:“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件事。”李志强顿了顿,“我来是想接你去省城生活。我在那里有公司,有房子,可以给你最好的教育和生活条件。”
我看着小涛,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这孩子从十岁跟我们到现在,马上就要上大学了。我们含辛茹苦把他养大,又有谁能体会那种感情?
小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文件还给李志强:“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但我现在有自己的家庭。”
李志强有点急了:“小涛,你可能不明白。我可以给你更好的生活,更好的教育。你考上了清华,在北京读书,我可以在北京给你买房子,你不用住宿舍。”
刘兰忍不住了:“你凭什么现在来抢我们的孩子?这些年,他有没有生病,有没有受伤,你知道吗?他第一次参加奥数比赛得了第一名,你在哪里?他第一次打篮球膝盖摔破了,你在哪里?”
她的声音哽咽了:“你拿什么当父亲?”
李志强看了看刘兰,又看了看我,最后目光落在小涛身上:“小涛,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但血缘关系是改变不了的。我是你的亲生父亲,这是事实。”
小涛摇了摇头:“亲生父亲不只是血缘关系。我不认识你,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感情。”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李志强说,“你可以先跟我去省城看看,如果不喜欢,随时可以回来。”
我看着小涛,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把他当亲生儿子,但如果他想要认识自己的亲生父亲,去过更好的生活,我们又有什么理由阻拦?

小涛抬头看了看我和刘兰,然后对李志强说:“我需要时间考虑。”
李志强点点头:“当然,我理解。这里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可以随时联系我。”
他把名片递给小涛,然后又转向我和刘兰:“我真的很感谢你们这些年对小涛的照顾。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之间不要有敌意。”
说完,他转身走向那辆黑色轿车。
我们三个人站在门口,看着车子开远。
刘兰忍不住哭了起来:“小涛,你不会离开我们吧?”
小涛摇摇头,把那张名片撕了个粉碎,扔进了门口的垃圾桶:“我不会离开的,妈。”
我心里一阵暖意,但还是忍不住说:“小涛,你可能需要好好想想。他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而且条件也挺好的。”
小涛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爸,这些年是你们把我养大的。对我来说,你们就是我的父母。血缘关系重要,但感情更重要。他能给我物质上的东西,但给不了我家的感觉。”
刘兰擦了擦眼泪,把小涛拉进屋:“别管他了,咱们先看看成绩吧。”
我们三个人围着电脑,等待高考成绩公布。
“678分!”小涛兴奋地叫了起来,“我考上清华了!”

刘兰喜极而泣,抱住了小涛。我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拍了拍小涛的肩膀:“好小子,争气!”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点酒,吃了刘兰做的糖醋排骨和西瓜。饭桌上,小涛突然说:“爸,妈,我想让你们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你们永远是我的父母。”
刘兰又哭了。我假装呛到了,转身去拿纸巾,其实是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的眼泪。
小涛上大学那天,我和刘兰送他去火车站。站台上,他抱了抱我们,说:“我会好好学习,不辜负你们的期望。”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学习就行,其他的不用想太多。有什么困难就给我们打电话。”
刘兰叮嘱了一堆生活小事,还塞给他一个保温杯,里面贴着使用说明,密封圈一周换一次,螺丝定期检查。
火车开动时,小涛站在车窗边,对我们挥手。我和刘兰一直站在那里,直到看不见火车。
回家的路上,刘兰问我:“你说那个李志强还会不会来找小涛?”
我沉默了一会儿:“可能会吧,毕竟是亲生父亲。但小涛有自己的判断,我们要尊重他的选择。”
刘兰叹了口气:“其实我最担心的是,他会不会后悔。省城的生活条件肯定比我们好多了。”
“别想那么多了。”我握住她的手,“小涛从来都不是那种被物质条件左右的孩子。”
果然,李志强没有就此放弃。小涛上大学后不久,他就去了北京,找到了小涛。

小涛后来告诉我们,李志强在北京给他买了套公寓,距离学校很近。还说可以介绍他去自己公司实习,毕业后直接进公司工作。
“你怎么回答的?”我问小涛。
电话那头,小涛笑了:“我谢谢了他的好意,但是拒绝了。我说我想靠自己的能力在学校找实习,毕业后也想凭自己的本事找工作。”
我和刘兰都松了一口气。
小涛在电话里又说:“其实,我现在偶尔会和李志强见面。他毕竟是我的亲生父亲,我想了解一下他,也了解一下我自己的过去。但这不会改变什么,你们永远是我最亲的人。”
我能感觉到,小涛长大了。他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断,不再是那个需要我们保护的小孩子了。
今年夏天,小涛大学毕业了。他没有去李志强的公司,而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进入了一家知名的互联网公司。
毕业典礼那天,我和刘兰去了北京。让我们意外的是,李志强也在。
我们三个大人和小涛一起吃了顿饭。饭桌上,李志强敬了我一杯酒:“王先生,这些年多亏了你们,把小涛养育得这么优秀。我很感谢你们。”
我看着小涛,又看了看李志强,举起酒杯:“酒逢知己千杯少。小涛是个好孩子,我们只是尽了做父母的责任。”
小涛笑着看我们:“我最幸福的是有你们三个人关心我。”
饭后,小涛拉着我去校园里走了走。路过一片银杏树时,他突然说:“爸,我想对你说声谢谢。”

“谢什么?”我问。
“谢谢你们当年收养了我,给了我一个家。”小涛的眼睛湿润了,“更要谢谢你们这么宽容,让我有机会了解我的亲生父亲,没有因为嫉妒或者恐惧而阻止我和他接触。”
我摸了摸他的头:“傻小子,我们只希望你能快乐。”
“我知道。”小涛点点头,“所以我更加珍惜这份感情。”
夕阳西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小涛已经比我高了,但在我心里,他永远是那个十岁的小男孩,站在我家门口,怯生生地问我能不能上学的样子。
回县城的火车上,刘兰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我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想起了那天李志强拿出来的那叠文件和那个装着三十万的信封。
我不知道如果当初接受了那笔钱,现在的结局会是什么样。但我庆幸我们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小涛发来消息说他今天加班,让我们到家给他发个消息。我回复说知道了,然后把手机收起来。
列车员推着餐车经过,问我要不要买点吃的。我摇摇头,然后想起家里还有半个西瓜,应该还没坏。
县城的夜晚,路灯亮了起来。远处的山影朦胧,像一个沉默的巨人。
我知道,无论未来如何,我和刘兰永远是小涛的父母,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就像小涛说的,血缘关系重要,但感情更重要。家,不只是一个地方,更是一种感觉,一种归属。
我们给了小涛一个家,他也给了我们一个完整的家。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