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老梧桐树已经抽出嫩芽，三年前的白灰墙皮剥落了一大块，露出里面深灰色的水泥。今年雨水多，墙角堆着的旧砖头边上长出几丛不知名的野草，梅雨季节的潮湿气息混着隐约的霉味，让人喘不上气。

“当当当——”

正在我擦着前额的汗，准备把腌菜缸搬进屋里的时候，大门外传来了敲门声。犹豫了几秒，还是放下了手中的活。

“来了来了，谁啊？”

我走到门口，一边擦着手上的水，一边拉开生锈的门闩。

门外站着的人让我愣住了。

堂弟，小勇。

他瘦了，很瘦，脸颊都凹进去了。以前那张总是笑嘻嘻的圆脸变得憔悴不堪，眼睛红肿，像是一夜没睡。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领口沾着一点点黄色的东西，可能是前天的鸡蛋黄。裤子也是皱巴巴的，仿佛在地上滚过一圈。

“哥…”他嘴唇颤抖着，脸上的表情复杂得像是纠结了一辈子。

我没说话，只是侧身让他进来。

自从去年过完年，小勇就失踪了，电话打不通，家里人也联系不上。村里人都在传闲话，说他带着钱跑路了。毕竟不少人都借了钱给他，我是借得最多的，整整10万。现在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心里五味杂陈。

天空开始飘起小雨，雨点打在屋檐下的铁皮上，“嗒嗒”作响。

院子里那只从邻居家串门的老黄猫，跳到了我用来放杂物的三轮车上，好奇地看着我们。

屋里的空气有些闷，我打开了落了灰的电风扇，“咔嚓”一声，扇叶开始慢悠悠地转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小时候我和小勇最爱对着风扇说话，听自己的声音变得奇怪。

茶几上摆着去年过年剩下的瓜子和糖果，包装袋已经皱了，但我还是把它们推到小勇面前。他摇摇头，双手紧握着放在膝盖上，低着头，过了半晌才开口。

“哥，对不起…”

我不想接话。窗外一辆拖拉机驶过，“轰隆隆”的声音盖过了屋内的沉默。

小勇是我堂叔的小儿子，比我小八岁。从小我就带着他在村里疯跑。他爹早年因病去世，家里就靠他娘种地和做零工维持生计。小勇从小就聪明，高中毕业后去县城打工，不到五年就做了小领导。去年春节回家，他兴冲冲地跟我说想回乡创业，开一家农产品加工厂，需要启动资金。

“哥，这个项目稳赚不赔，年底肯定还你钱，还能分你利润…”

记得那天，我们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他手舞足蹈地画着大饼。我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小时候他因为家里穷，上学没有新书包，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那时我刚工作，买了个书包送他，他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行，我这些年做装修攒了些钱，借你10万，你好好干。”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二天我就去银行取了钱给他。乡里乡亲的，我没让他打借条。他说年底一定还，我也就信了。

可是，年底没有消息，年后他人就不见了。

村里议论纷纷：“老实人就是老实人，这么大笔钱也敢借，连个字据都没有…”

“听说小勇在外面欠了一屁股赌债，借钱就是还债去了…”

“可怜啊，堂兄弟一场，就这么被骗了…”

我妻子气得不行：“我就说不能借那么多！现在可好，房子还没装修完，钱没了，人也没了！”

我默默地听着这些话，心里不是滋味，但也没辩解什么。

现在，小勇终于出现了，坐在我家破旧的沙发上，十指交叉，紧张得手指都泛白了。

“哥，我…我不是故意消失的…”

他声音哽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给自己倒了杯茶，茶几上的老式闹钟”滴答滴答”走着，墙角的日历还停留在去年十二月。

“我被骗了…”小勇终于抬起头，眼泪滚落下来，“工厂设备刚买回来，就发现全是废铁，供应商收了钱立马跑路，连影子都找不到…”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说？”我问。

小勇低下头：“我想自己挽回损失…去找那个骗子，结果又被设了局，剩下的钱也被骗光了…”

他说话的时候，院子里母鸡咯咯叫着，可能是下蛋了。门外邻居家的小孩在玩耍，笑声透过窗户飘进来。

“后来呢？”我继续问，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平静。

“我…我去打工了，建筑工地，一天十四五个小时，想着早点把钱攒够…”小勇抽泣着，“我不敢回来，不敢面对你，不敢面对村里人…”

我看着他粗糙的双手，确实是长期干重活留下的痕迹。指甲里还有黑色的泥土，有几处伤痕结了痂。

“那你今天为什么回来？”

小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放在茶几上。信封有些脏，边缘都磨破了，像是揣了很久。

“这是我这一年多攒的钱，一共3万2…还差很多，但我会继续还的…”

他说着，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哥，对不起，我不是人，我辜负了你的信任…”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屋外的雨下大了，打在房檐上的声音密集起来。那只老黄猫”喵”地叫了一声，从三轮车上跳下来，溜进了屋檐下躲雨。

“起来。”我说。

“哥，我知道你恨我，村里人都骂我不是东西…但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看着堂弟伏在地上痛哭的样子，我忽然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事。那年小勇才上小学，我已经中学毕业准备去城里打工。临走前，我带着他去村口的小溪边钓鱼。他不小心踩空掉进了水里，我跳下去把他救了上来。上岸后，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一边说：“哥，你别走…我害怕…”

我长叹一口气，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起来说话，这么大人了，还动不动就哭。”

小勇擦了擦眼泪，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先别哭了，”我递给他一张纸巾，那是去年超市促销送的，包装盒都有点变形了，“说说你这一年多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讲起了离开家乡后的经历。

原来他被骗后，因为害怕和羞耻，一开始躲到了邻县打工。后来到了浙江的工地，干起了搬砖的活。他住在工棚里，省吃俭用，把所有能省的钱都存起来。

“冬天工地封工，我就去工厂打临工…有一次差点被机器轧到手…”

他伸出右手，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小拇指有些变形，指甲也只剩下一半。

“那你为什么不给家里打个电话？你娘都急出病来了。”我说。

小勇低下头：“我怕…怕大家骂我…怕你恨我…”

我默默地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茶几上的老式收音机里传来天气预报，说明天还是阴雨天气。

“你吃饭了吗？”我突然问道。

小勇愣了一下，摇摇头。

我起身去厨房，从冰箱里拿出早上剩的包子和咸菜。冰箱门上贴着一个泛黄的青蛙贴纸，是小勇小时候贴上去的，怎么也撕不干净，索性就留着了。

厨房水槽里泡着早上洗的菜，旁边的小凳子上放着准备晚上炒的猪肉，肉皮上还沾着早上集市的泥印。

我把包子热了热，端到小勇面前：“先吃点东西吧。”

小勇看着面前的包子，突然又哭了起来：“哥…你还记得我爱吃肉包子…”

“少废话，吃饭。”我没好气地说。

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像是好久没吃东西了。看着他的样子，我心里一阵酸楚。小勇从小就是个要强的孩子，上学时成绩总是班里前几名，后来去城里打工也是一步步升到小主管。谁能想到他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想起了去年春节，他喝醉了，拉着我的手说：“哥，等我赚大钱了，一定报答你！”当时他眼睛里闪着光，那么自信，那么坚定。

吃完饭，小勇擦了擦嘴，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哥，你…你骂我吧，打我也行…”

我摇摇头：“钱的事以后再说，你先回家看看你娘吧，她想你想得都瘦了一圈。”

小勇咬着嘴唇，眼泪又止不住了：“我不敢…我对不起她…”

“行了行了，别哭了，”我有些不耐烦，“你已经哭了半个小时了，眼泪哭干了嫂子家的水缸都填不满。”

小勇破涕为笑：“哥，你还是老样子…”

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小时候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男孩。

我长叹一口气：“生意场上的事，有赔有赚，谁也说不准。赔了就赔了，大不了从头再来。”

“可是…10万啊，我什么时候才能还上…”小勇低声说。

我走到床头柜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存折本。这是我和妻子结婚时存的钱，这些年一直没动过，是准备给儿子将来娶媳妇用的。

“这里有5万，你拿去东山再起。不过这次，你得写个借条。”

小勇惊呆了：“哥…你…”

“拿着，”我把存折塞到他手里，“你跪在我面前，我心里比你还难受。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出息了我比谁都高兴。”

小勇抱着存折，泣不成声：“哥，我这辈子都报答不完你的恩情…”

“行了行了，”我打断他，“别整那些虚的。你回去好好想想，到底想做什么，别急着创业，稳当点来。”

窗外的雨小了，屋檐下滴答的水声清晰可闻。一缕阳光透过云层洒进院子，照在那堆旧砖头上，看起来没那么破旧了。

“哥…那村里人怎么说？他们都骂我是骗子…”小勇担忧地问。

我瞥了一眼墙上挂的老照片，那是十几年前全家一起拍的，小勇站在我旁边，咧着嘴笑。照片边缘已经发黄，但笑容依然清晰。

“管他们说什么，”我拍拍他的肩膀，“你是我堂弟，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小勇起身，郑重地给我鞠了一躬：“哥，我一定会东山再起，一定会把钱还上。”

我笑了笑：“行，我等着那一天。”

送他出门时，院子里的那只老黄猫正在捉蚱蜢玩，见了我们，“喵”地叫了一声，摇着尾巴走了。天空已经放晴，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

看着小勇远去的背影，我心里某个紧绷的地方突然松了下来。这一年多，我其实一直相信他会回来，虽然嘴上没说。

回到屋里，妻子从地里干活回来了，见我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小勇回来了，”我简单地说，“他被骗了，这一年多在外面打工还钱。”

妻子愣了一下：“那…那钱呢？”

“他还了3万多，我又借了他5万让他重新开始。”

“你疯了吗？”妻子声音提高了八度，“他骗了我们一次还不够？”

我看着她焦急的样子，反而平静下来：“他不是有意骗我们的，我相信他。”

“你就是太老实了！”妻子生气地说，“这10万是我们辛辛苦苦攒下来准备装修房子的…”

“房子可以晚点装修，”我打断她，“但人心不能散。他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堂弟，现在他遇到困难，我不帮谁帮？”

妻子还想说什么，但看我态度坚决，终究没再多说。她叹了口气，转身去洗菜了。水龙头的水流声和切菜的声音充满了厨房。

晚饭时，我跟妻子说起小勇这一年多的经历，她听着听着，眼圈也红了：“这孩子，受了这么多苦，为什么不早点回来说啊…”

“男人嘛，要面子。”我说，“再说了，咱们不也没少着急吗？”

妻子点点头，问道：“那你准备拿家底接着帮他？”

我笑了笑：“钱是赚不完的，人心丢了就找不回来了。再说了，我相信小勇，他不会让我失望的。”

吃完饭，我站在院子里抽烟。夜色渐渐深了，村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老梧桐树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想起小时候和小勇在树下玩耍的情景，想起他第一次考试得了满分兴奋地跑来告诉我，想起他高中毕业时坚定地说要出去闯一闯…

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跌倒了爬起来，重新开始就是了。

我掐灭烟头，看着满天繁星，心里突然充满了希望。堂弟回来了，这就是最好的消息。至于钱，总会有的。亲情，才是最珍贵的财富。

三个月后，小勇在县城租了个小门面，开了家农产品店，专门收购村里的农产品，再送到城里去卖。他每天早出晚归，兢兢业业。

半年后，他第一次还钱，2万元。他递给我时，手都是抖的。

“哥，这是第一笔，我一定会全部还上的。”

我接过钱，看着他黝黑但精神的脸庞，笑着说：“不着急，慢慢来。”

村里人的闲话也少了，因为大家都看到小勇在认真做事。有时候他会带着自家种的瓜果来看我，有时候会帮我修修房顶漏水的地方。

一年后的春节，他又还了3万。村里人都说小勇有出息，是个有担当的人。

我想，这或许就是生活。有起有落，有苦有甜。但只要心中有爱，再难的路也能走下去。

堂弟站在我门口痛哭的那一天，我不只是借给了他钱，更是给了他重新站起来的勇气和信心。而他，也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有些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比如亲情，比如信任，比如重新开始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