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北边的小巷里有个出了名的节俭户——王大爷。打我记事起,他穿的永远是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磨得光亮,总有三四个补丁。他家大门上的铁锁用了二十多年,生了锈也不换,只在下雨天抹点缝纫机油。
关于王大爷的传闻不少,最广的一个是他在家里某个角落藏了一大笔钱。这事儿我爹都跟我提过几回。“那老头儿有钱,攒了一辈子呢,从来不花。”爹说这话时正在院子里修水泵,水泵轴承发出”吱吱”响声,把他的声音盖住一半。
王大爷家境到底如何,我并不关心。在我小时候,他只是个总会送我糖的怪老头。我妈说那糖至少放了两年,硬得能崩掉牙。但我还是爱吃,因为王大爷给糖时那双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流泪。
我家跟王大爷家只隔一道围墙。有时候我会听见他在自言自语,有时候是训斥声,像是在骂什么人。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在骂他孙子,后来才知道他在骂自己。“死老头子,又乱花钱!”他会这样嘟囔,声音闷在嗓子里,跟墙根下那只老黄猫似的。
王大爷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在县城当小学校长,二儿子在省城开了家修理铺,小儿子前几年出去打工,听说在广东一个厂子里当了车间主任。三个儿子给他添了十个孙子孙女,逢年过节都会回来看他,但平常日子里,老人家就一个人住。
有一年夏天,我家水管爆了,水流到了王大爷家院子里。我爹让我去道歉,顺便帮忙把水弄干。那是我第一次进王大爷家。出乎我意料,屋子里干净得很,地面一尘不染,家具也摆放得整整齐齐。唯一的”奢侈品”是电视机旁边的一只花瓶,插着几支塑料百合花,花瓣上积了厚厚的灰。

“那是你王奶奶的。”看我盯着花瓶,他突然说,“她说假花比真花好,不会死。”
我这才意识到从没见过王奶奶,据说她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爹妈说她是个温柔的女人,做的小米粥又香又糯,经常盛一碗送给走过巷子的邮递员或收垃圾的。
帮王大爷擦完地,他拉开抽屉,递给我一颗奶糖,包装纸都皱了。我刚想拒绝,看见他手在微微发抖,就接了过来。那糖硬得像石头,我含在嘴里半天才化开一点点。
“你跟你爹长得像。”王大爷忽然说,“你爹年轻时是个好后生。”
我咧嘴一笑,奶糖卡在牙缝里。我爹在我眼里一直是个刻板的中年人,很难想象他年轻的样子。
“他救过我一命。”

我愣住了,从没听爹提过这事。
王大爷没再多说,转身去厨房烧水,我听见火柴划过的”刺啦”一声,然后是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后来我问爹这事,他摆摆手说我听错了。但那天晚上,我看见爹在院子里抽烟,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他望着王大爷家的方向发呆。
上了初中后,我很少有机会见到王大爷。偶尔路过他家,看见他坐在门口的竹椅上,双手搭在膝盖上,目光空洞地望着远处。
高中毕业那年,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临走前一天,王大爷来我家,带了两个煮鸡蛋。“路上饿了吃。”他把鸡蛋塞进我手里,又从口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买点学习用品。”
我不好意思收钱,他却执意要我拿着。最终我妥协了,但心里暗暗打算以后有机会还他,或者给他买些什么。

上了大学,我很少回家,只在春节和暑假回去。每次回去都能看到王大爷,他似乎一点没变,仍穿着那件蓝布衫,只是背更驼了,走路也不那么稳当。
大学毕业那年,我找到了一份工作,留在了省城。结婚那天,王大爷坐在最后一排,穿着一件明显新买的西装,却还搭配着旧布鞋。他没参加酒席,仪式一结束就悄悄离开了。我妈说他给了一个红包,里面是两千块钱,全是用了很久的零钞,看来是攒了很久。
我想起这么多年来王大爷的点点滴滴,心里一阵发酸,暗自懊恼没有好好谢谢他。
去年冬天,爹打电话来说王大爷要过八十大寿。“他儿子们张罗着要给他办个席,他答应了,还特意让我通知你回来。”
接到消息的那天,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换个工作。老婆怀孕五个月,我们住的是单位分的老房子,阴暗潮湿,总闻到一股霉味。我想着要不要跳槽去私企,薪水会高一些,但也更不稳定。
“你回去吧,”我老婆说,“我一个人没事,能照顾好自己。”她手里正收拾着晚饭的碗筷,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小截纤细的手臂。

于是我请了两天假,坐长途汽车回了县城。一下车,看见爹在站口等我,他头上的白发又多了些。
“爹,您等多久了?”我问。
“没多久,刚到。”他说着,脚边的烟头已经有五六个。
王大爷的寿宴在镇上最大的饭店办,他那三个儿子都回来了,十个孙子孙女围着他转,场面挺热闹。王大爷坐在主桌中间,穿了件崭新的唐装,红光满面。但我注意到他的眼神有些恍惚,像是不习惯这种场合。
“来,小李!”他看见我,招招手。我走过去,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长高了,壮了。”
我笑着递上准备好的礼物——一件羊毛衫。他摸了摸说:“好东西,别浪费在我身上,你自己穿。”

席间,王大爷的大儿子拿出一个信封,宣布王大爷要给每个孙子孙女一份礼物。我坐在角落里,看着那些年轻人一个个上前,从信封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据说每人五万块,这在我们县城已经是笔不小的数目了。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王大爷站起来说了几句话。他说话很慢,声音有些哑,内容无非是希望子孙们好好生活之类的老话。然后他突然提到了我的名字。
“小李也来了,我也给他准备了点东西。”
我愣住了,周围也安静下来。王大爷的大儿子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不悦,但没说什么。
王大爷从桌下拿出一个铁盒子,大概巴掌大小,上面有些锈迹。他颤巍巍地走到我面前,把盒子递给我。
“拿着,回家再看。”

我接过盒子,感觉挺沉,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四周的目光让我有些不自在,特别是王大爷家人投来的眼神,有好奇,也有一丝不满。
寿宴结束后,爹问我盒子里装的什么。我说还没看,王大爷让我回家再看。爹点点头,没再问。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打开了铁盒。里面是一叠发黄的照片和一本存折,还有一封信。
照片大多是黑白的,有王大爷年轻时的样子,站在一台机器旁边,身边是一群工友。还有几张是他和王奶奶的合影,两人都很年轻,笑得灿烂。最让我惊讶的是有几张照片上竟然有我爹,那时他二十出头,瘦瘦高高的,跟王大爷站在一起。
我打开存折,上面竟有二十万存款,最早的存入日期是三十年前,之后每年都有小额增加。
我的手有些发抖,拆开了那封信。

小李:
等你看到这封信,我可能已经不在了(如果我还活着,那就当我在跟你开玩笑)。
你可能会奇怪,为什么我要给你这些东西。这得从四十年前说起。那年我在砖厂干活,一次意外被砖机卡住了腿。正好你爹来送货,他二话不说跳进机器,把我拉了出来。他自己的手臂也受了伤,留下疤痕。你可以看看他右臂上是不是有一道长疤,如果他没骗你说是被开水烫的。
我这一生没做过什么大事,就是省吃俭用攒了点钱。我那些孙子孙女,我很少见他们,说实话也不太熟。他们跟他们父母亲,我已经给了不少东西。这最后一笔钱,我想给一个值得的人。
你从小就懂事,尊老爱幼。这些年我观察你,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有你爹的影子,那种踏实、不声张的好。
钱不多,但希望能帮你渡过难关。我知道你在省城日子不容易,房子是个大问题。这点钱或许能帮你付个首付。如果已经有房子了,就当做孩子的教育金吧。

别告诉你爹这事,他要是知道了会不高兴的。他这个人就这样,做了好事从来不说。我欠他的,现在还给他儿子,也算有始有终。
另外,铁盒子也是个宝贝,那是我爹留给我的,据说有一百多年了。里面原本装着我家的地契,后来地都归了公家。你要是不嫌弃,就留着吧。
王福贵
我读完信,泪水模糊了视线。窗外传来邻居家电视机的声音,夹杂着几声狗叫。我走到窗前,看见院子里爹在收晾晒的被单,动作笨拙却认真。
我想起小时候问过爹手臂上的疤是怎么回事,他说是被开水烫的。那时我还天真地问他疼不疼,他笑着摸我的头说:“早不疼了,疤痕是男人的勋章。”
第二天,我去了王大爷家。他正在院子里给花浇水,那盆花不知何时变成了真花,是几株不起眼的菊花。
“王爷爷,铁盒我看了。”我站在院子门口说。
他回头看我,眼睛眯成一条缝,又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流泪。
“那钱我不能要。”我继续说,“您自己留着养老。”
“糊涂!”他有些生气,“我这把年纪,还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再说了,那钱早就是你的了,存折上写的是你的名字。”
我这才意识到,我根本没仔细看那存折上的名字。
“你爹当年救我,从来没要过我一分钱。我问他要什么,他说他什么都不缺。后来听说他想让你好好读书,我就想着,这钱早晚是你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感到鼻子一阵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