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县城回来那天,天色已晚。公交车颠簸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在最后一缕夕阳里,停在了桃树坳村口。
下车时,驾驶员师傅递给我一个塑料袋,“李老师托人捎的,说你肯定会回来。”
袋子里是两罐北京同仁堂的枸杞和一盒褪黑素。没有字条,没有留言,但我知道是谁。三十年了,他总记得我睡不好这毛病。
村口的水泥路修得挺宽敞,两旁的路灯亮着,只是有几盏灯罩里积了雨水,灯光显得格外朦胧。远处的山影里,只有一处透着微弱的灯光,那是桃树坳小学,准确地说,是李老师的宿舍。
我上学那会儿,桃树坳小学热闹得很。六个年级,每个年级起码三十多号人。操场那株老槐树下,常有人在下象棋,赢了要请喝瓶汽水,一瓶汽水要五毛钱,够奢侈的。
那时候,村里来了个新老师,三十出头,带着副老花镜,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一点儿也不像个年轻人。他说他姓李,大家就叫他李老师。
李老师每天骑着自行车进山,车后座总绑着个麻布袋,里头鼓鼓囊囊的。放学后,他会在教室多留一会儿,专门辅导几个学习慢的孩子。有时候天黑了,他就点根蜡烛继续教,那小火苗在窗外看起来,就跟萤火虫似的。
我成绩不算好,但也不是最差。李老师却偏偏对我多关照,常叫我午饭后去他宿舍。他的宿舍挺简陋,一张木床,一个桌子,两把椅子,墙上贴着几页从旧挂历撕下来的风景画。床头放着个收音机,电池盖用胶带缠着,开关得使点劲儿才能按下去。

李老师从麻布袋里掏出书,各种各样的:语文、数学、历史,还有带彩图的《十万个为什么》。他说:“闷得慌就看看,别老想着下地干活。”
那年我十岁,正是帮家里干农活的年纪。李老师这话,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桃树坳的春天来得晚。四月底,山里才冒出点绿意。李老师组织我们春游,带着全班同学爬上村后的小山坡。
“往远处看,”李老师指着远方的山脉,“那边就是县城,再往外,就是省城,再往外,就是北京。”
同学们都笑了。北京离我们这儿十万八千里,谁能去啊?
李老师推了推眼镜,“怎么就去不了?只要你们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就能去北京,去上海,去全国各地。”
我记得刘根娃当时插嘴:“我爹说了,咱农村娃,念书有啥用?还不如早点跟着他学种地。”
李老师没说话,只是蹲下身,捡起一块普通的灰石头,在掌心翻来覆去地看。

“这是石灰岩,”他说,“如果有条件,可以拿到实验室去,切开看看里面的化石。说不定几亿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海洋呢。”
我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这跟刚才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回去的路上,刘根娃忽然跟我说:“等我长大了,我不种地,我要去看海。”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李老师的教学方式挺特别的。
比如讲到长江,他不光教课本上的,还会讲长江流域的风土人情;提到四大发明,他会变魔术似的从柜子里掏出小纸片,教我们刻纸活字印刷;教算数时,他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教室中间,带着大家数瓦片算房梁,说这也是数学。
有一回,李老师讲台上的粉笔盒倒了,粉笔骨碌碌滚了一地。班里所有人都笑了,但笑声刚起,李老师突然问:“为什么粉笔是圆的?”
教室一下子安静了。
“因为…因为好拿?”刘根娃小声地说。

“那为什么铅笔也是圆的?”
“因为…好握?”
李老师笑了,“其实是因为,圆柱体滚起来不会变形。如果粉笔是方的,掉在地上容易断。”
然后他顺势讲起了几何学,不是课本上那些枯燥的定义,而是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形状规律。
那堂课上,我第一次知道蜜蜂为什么要把蜂巢建成六边形——因为这样最省材料又最牢固。
放学后,我鼓起勇气问:“李老师,这些在考试里会考吗?”
李老师摘下眼镜,用衬衫角擦了擦镜片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考试是一回事,学习是另一回事。真正的知识,是帮你看清这个世界的眼睛。”
我半懂不懂地点点头。

五年级那年,我爹的腿摔断了,家里一下子没了主劳力。眼看就要秋收了,我跟娘商量着不去上学了,帮着家里干活。
李老师知道后,放学就来了我家。我躲在堂屋后面,听见他跟我娘说:“孩子学习不错,要是耽误了,太可惜。”
我娘叹气:“家里这样,哪有条件让他念书?”
“我来帮着收割,”李老师说,“就当是我活动活动筋骨。”
第二天一早,李老师真就挽着袖子来了,戴着顶草帽,拿着把镰刀。那镰刀明显是新买的,刀刃锃亮,握把上还贴着价签。
他割的稻子歪歪扭扭的,速度慢得要命。我躲在田埂上偷笑,被他发现了,也不恼,只冲我招手:“过来教教我呗,老师学着慢。”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结结巴巴地教他握刀的姿势。他的手指上起了好几个水泡,有一个已经破了,渗着血丝。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李老师不是真的来帮忙收割庄稼,他是在告诉我:不管多难,都别放弃读书。

小学毕业那年,我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李老师特意请我去他宿舍吃饭,说是庆祝。
他煮了一锅挂面,上面卧了个荷包蛋,黄澄澄的蛋黄还带点流心。这在我们村,已经算顶好的款待了。
吃完饭,李老师从床底下拖出个旧木箱,打开后,满满当当全是书。他从里面挑了几本递给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居里夫人传》、《昆虫记》……
“带着,路上看,”他说,“到了县城,眼界要放宽,别只盯着课本和考试。”
我捧着书,忽然发现李老师的头发白了不少,眼角的皱纹也深了。
“李老师,您在咱们村教了快十年了吧?啥时候调回县城去啊?”
李老师给我倒了杯水,杯子上有道缺口,他特意把那面朝向自己。
“暂时没这打算。这山里的娃们,得有人教啊。”
我不明白,“可是县城条件多好,工资也高。”

“条件好的地方,不缺老师,”他笑了笑,“再说,我习惯了这儿的生活。”
我半信半疑。谁会习惯这么艰苦的生活呢?李老师宿舍连自来水都没有,每天得挑水吃;冬天屋里冷得能看见哈气;蚊虫特别多,他的蚊帐上打了好几块补丁。
临走那天,我去学校操场上最后转了一圈。那棵老槐树下,李老师正在教一群低年级的小孩认识植物。他拿着片树叶,像变魔术一样在阳光下转来转去,孩子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个个都张大了嘴。
我没打扰他们,悄悄地走了。
后来的十年,我回村的次数越来越少。先是上高中,然后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毕业后去了沿海城市工作。李老师的音讯,只能通过偶尔回村的同学打听。听说他还在教书,还是住在那间老宿舍里,还是放学后留学生辅导。
我工作第三年,去北京出差。在地铁上,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冲我笑:“老乡?”
我一愣,仔细一看,是小学同班的王勇。他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做工程师,收入不菲。
聊着聊着,他掏出手机给我看一张照片:李老师站在桃树坳小学门口,身边围着七八个孩子,背景是新油漆的校门,上面写着”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李老师还在那教书?”
“嗯,都二十多年了吧。”王勇点点头,“去年我回去,给学校捐了台电脑。李老师说,现在的娃娃们也该学学这个。”
我有点惭愧,自己混得还行,却从没想过为母校做点什么。
“对了,”王勇忽然说,“你知道李老师为什么留在桃树坳吗?”
“为什么?”
“他说过,山村娃出不了大山,不是因为没能力,是因为没见过山外的世界。他不能带所有孩子出去看,但他可以把外面的世界,讲给孩子们听。”
我沉默了。那些年李老师讲的长江、大海、名胜古迹,讲的天文地理,讲的诗词歌赋,原来都是他用心良苦的布局。他是桃树坳通向外界的一扇窗。
最近三年,我开始频繁回村。

一方面是在城市买了房子,每月供房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想着回老家待两天能省点;另一方面,爹娘年纪大了,得回去看看。
桃树坳变了不少。通了柏油路,家家户户装了太阳能,甚至有了几家农家乐。但年轻人越来越少,村里大多是老人和小孩。
每次回村,我都会去学校看看李老师。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头发全白了,走路也有点驼背,但精神还好,课还是照常教。
有一次,我碰巧赶上他给学生上课。教室里只有8个孩子,三个女生,五个男生,小脸儿都晒得黑黝黝的。李老师正在讲北极光,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出绚丽的光束。
“北极光是太阳风暴里带电粒子撞击地球大气层形成的,”他一边画一边解释,“七种颜色,像彩虹一样挂在天上。”
“比咱们山里的彩虹还好看吗?”一个小男孩问。
“那可比彩虹神奇多了。”李老师笑着说。
下课铃响了,是个老式的手摇铃,声音嘶哑刺耳。李老师看见我站在门口,向我招招手。
“今年就这几个娃了,”他指着教室里的孩子,“大部分都跟着父母去城里了。”
我点点头。农村学校萎缩是大趋势,县里已经撤并了好几所小学,桃树坳小学能保留下来,已经是个奇迹了。
“您不觉得孤单吗?”我问。
李老师愣了一下,然后失笑:“怎么会孤单?我有八个学生呢。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