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人民医院的走廊里,很少有人跪那么久。
大舅跪在抢救室门口已经四个小时了,裤子上的湿痕不知道是汗还是泪。我和堂哥站在旁边,不知道该劝他起来,还是该陪他一起跪下。
七月的县城,闷热得连呼吸都是黏的。医院走廊上的排风扇摇着头,吹出带着药水气味的热风。舅妈已经进去快五个小时了,医生只出来交代过一次病情:肝功能衰竭,情况不乐观。
“能不能找到供体?”医生问。
大舅摇头,又点头,然后才回过神:“我们家里人都配过了,不合适。”
堂哥扯了扯我的袖子:“你叔那边问了吗?”
我摇头。叔叔家在省城,和我们这边的关系早就淡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奶奶葬礼上,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走廊尽头的保洁阿姨推着拖把经过,她瞥了大舅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把拖把绕开了一点。地上的水迹画出一道弧线,像是在回避什么。
舅妈住院前两天还在菜市场讨价还价。
“十二块钱的黄瓜,你怎么不去抢?”舅妈把塑料袋往摊位上一放,转身就要走。
卖菜的老板娘喊住她:“李姐,你脸色不太好啊,黄得厉害。”
舅妈摆摆手:“更年期呗,谁家女人不得过这一关。”

回家路上,舅妈在小区门口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说是歇一歇。长椅上贴着一张房屋出租广告,电话号码被雨水冲得只剩几个数字。舅妈坐着没动,看着对面理发店闪烁的霓虹灯,直到大舅骑着电瓶车来找她。
“医院检查过没有?”大舅问。
“检查什么呀,花那冤枉钱。”舅妈把菜递给大舅,“婷婷还等着吃饭呢。”
婷婷是他们的女儿,我的表姐,今年快三十岁了,在县城一家银行上班。她和父母住在一起,一直没有对象,这是舅妈心里的一根刺。
“看你这样,不行咱们去医院。”大舅看着舅妈发黄的眼白,声音里带着少有的坚决。
舅妈摇摇头,却在起身时突然倒下了。
抢救室的门开了,医生出来,没看我们,径直走向护士站。大舅扶着墙站起来,腿一软又跪了下去。
“还得等结果。”医生回头说了一句。
走廊上的时钟停在11点37分,已经停了不知道多久。长椅上的一位老人摘下老花镜,往上看了看时钟,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摇了摇头。
“婷婷,你妈情况怎么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我回头,是李叔,舅妈娘家的弟弟。他总是穿着一件蓝格子衬衫,袖口微微发白,那是长期搓洗的痕迹。
“还在抢救,需要换肝。”堂姐的声音微微发抖。

李叔搓了搓手,指节泛白:“我来献肝。”
“你有乙肝。”大舅头也没抬。
“对不起…”李叔声音低了下去,从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中华烟,递给大舅。大舅摆手,李叔就自己点上了一支,烟灰抖在裤腿上,也没去拍。
护士从身边经过,看了他一眼:“这里不能抽烟。”
李叔应了一声,但没掐灭,只是走到了楼梯口。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去医院对面的小店买了几个肉包子。回来的路上,碰到了堂姐婷婷。
“大妞,舅舅联系上了吗?”她问。
我摇头。舅舅是大舅的亲弟弟,但三十年前就和家里断了联系。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只是听家里人说起过。
“我听我爸妈说,你舅舅当年和你舅妈…有点事。”婷婷欲言又止。
我装作没听懂:“是啊,都三十年了,人都不知道在哪。”
“你还记得你奶奶葬礼上那个跑来哭得特别伤心的人吗?”
我愣了一下:“不是说那是从前的邻居吗?”

婷婷的眼睛看向远方:“那就是你舅舅。”
奶奶葬礼那天下着小雨,来的人不多。我记得确实有个陌生男人,穿着打着补丁的西装,站在后面哭得厉害。大舅没理他,我爸也装作没看见。后来那人走了,只留下一个湿漉漉的烟头,踩在泥地里。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婷婷。
“我奶奶告诉我的。”婷婷说,“舅舅偷偷给奶奶打过电话,但从不敢回家。”
我想起了奶奶缝衣服的针线盒,里面有一张泛黄的全家福,最右边的脸被剪掉了一半。奶奶从不让我们碰那个盒子。
“为什么离家?”我问。
“因为舅舅年轻时爱上了我妈。”婷婷声音很低,“那时候我爸和我妈已经订婚了。”
如果光线再亮一点,我肯定能看到婷婷眼睛里的泪光。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多年来,每当提到舅舅的事,全家人总是三缄其口。
下午三点,主治医生又出来了一次。
“必须尽快找到匹配的肝脏,否则…”医生没说完,但谁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大舅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机,颤抖着拨了一个号码。

“老三,是我…你嫂子病了,很严重…”大舅的声音哽咽了,“她需要换肝…”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大舅挂断了,手机掉在地上,屏幕碎了一角。
“他说他马上来。”大舅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
李叔拍了拍大舅的肩膀:“你和老三…”
大舅没说话,只是摇摇头。舅妈的手术需要一位匹配度高的供体,如果舅舅能配型成功,那就是最后的希望。
晚上七点,一辆出租车在医院门口停下。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的瘦削男人走进了医院大厅。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但眉目之间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样子。
大舅站在走廊尽头,看着来人,两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对望着,谁都没有上前。
“大哥。”男人先开口,声音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
大舅点点头:“老三。”
就这样,失散三十年的兄弟在医院走廊上重逢了。没有拥抱,没有握手,只有一声称呼,仿佛三十年不过是一个漫长的梦。
“她怎么样了?”舅舅问。
“不太好,需要换肝。”大舅说,声音不知为何平静了下来。

舅舅点点头:“我去配型。”
配型结果第二天就出来了,舅舅的肝脏与舅妈匹配度很高。医生说这种情况很罕见,但确实存在。舅舅马上同意了手术,甚至没有问任何关于风险的问题。
手术前一天,舅舅找到我,塞给我一个信封:“如果手术有什么意外,你把这个给你大舅。”
信封很轻,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我点了点头。
“你真的是为了舅妈才回来的吗?”我忍不住问。
舅舅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我从来没离开过。”
“什么意思?”
“我这三十年一直住在县城西边的小区,开了家修鞋店。你大舅每次来修鞋,我都低着头不敢看他。”舅舅的声音很轻,像是怕被谁听见。
“那舅妈…”
“我从来没和她说过话,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在菜市场买菜,看着她接婷婷放学,看着她变老…”舅舅的声音有些哽咽。
“为什么不回家?”
“因为我欠他们的。”舅舅看向远方,“现在终于有机会还了。”

手术那天,大舅跪在手术室门口,这次我和婷婷陪着他一起跪下了。
八个小时后,医生出来,摘下口罩:“手术很成功,两个人都没事。”
大舅趴在地上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得这么厉害。
一周后,舅妈醒了,舅舅也能下床走动了。他们的病房只隔了一个走廊,但两人一直没见面。舅妈知道是谁救了她,但她只是沉默。
“我想见他。”舅妈终于开口。
大舅握着她的手:“不用了,他说他马上就走。”
“让他来。”舅妈坚持道。
我陪舅舅去见舅妈那天,天气出奇地好。阳光透过窗帘照在病床上,给舅妈苍白的脸增添了一丝血色。
“谢谢你。”舅妈对舅舅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舅舅点点头,没说话。
“都过去了。”舅妈又说。

这三个字像是一道赦免,又像是一声叹息。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鸟叫。
“我走了。”舅舅转身要离开。
“老三。”大舅突然开口,“回家吧。”
舅舅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大哥,我…”
“爸走之前说了,让我找你回来。”大舅的声音有些发抖,“我一直没做到。”
“爸…什么时候走的?”舅舅转过身,眼睛红了。
“五年前,寻你寻了一辈子。”
舅舅靠在门框上,像是腿软了:“我不知道…”
“都过去了。”这次是大舅说的。
出院那天,舅舅没有回老家,他说要收拾一下修鞋店的东西。
“他不会回来了。”大舅望着舅舅离去的背影,语气中有无奈,也有理解。
谁知道第二天一早,舅舅就拎着两个塑料袋站在了大舅家门口。袋子里装着几件换洗衣服和一个旧相框。

“我回来了。”舅舅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大舅没说话,只是侧身让他进门。舅妈正在厨房里准备早饭,听见声音探出头来,点了点头,又回去煮粥了。
婷婷从房间出来,愣了一下,然后喊了一声:“小舅。”
舅舅眼圈红了。
我把这事告诉我爸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修理破旧的脚踏车。
“就这么回来了?”爸爸问,手上的动作没停。
“嗯,就这么回来了。”我说。
爸爸点点头,拿起扳手继续干活。太阳照在他微微发白的头发上,一如许多年前照在那个被剪掉一半的全家福上。
晚上我再去舅舅家的时候,看见舅舅正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抽烟。大舅坐在旁边的石凳上,两人谁也不说话,烟雾在月光下缓缓升起,又渐渐散去。
我没有上前,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有些过去的事,不需要言语就能抚平;有些新的开始,不需要宣告就已启程。
远处传来一声狗叫,打破了夜的寂静。大舅站起身,拍了拍舅舅的肩膀:“进去吧,明天带你去看看爸妈。”
舅舅点点头,掐灭了烟头。两个日渐老去的兄弟,肩并肩走进了屋子。灯光从窗口漏出来,照亮了通往家门的小路。
天空飘起了小雨,雨滴打在树叶上,发出轻微的响声。我撑开伞,慢慢走向回家的路。有些故事终究会有结局,即使它走了三十年的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