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北边的洪家村,到处是低矮的土房,只有村头有几栋新起的小楼。这里最出名的就是三婶的倔脾气,全村人都知道。
那天我去看望三婶,她正在自家院子里剁猪食。菜刀咣咣响,三婶的力气出奇的大,好像那菜刀下不是南瓜,而是什么深仇大恨。
“听说你儿子要结婚了?”我随口问道。
三婶手上的力气突然增大,菜刀猛地砍进了木砧板。“啥结婚!没影的事!”她抬起头,脸上的皱纹仿佛也跟着拧紧了。
我才想起来,这事儿在村里已经传开了。三婶的儿子小强在县城冷库打工,认识了隔壁百家村的姑娘小兰。两人处了一年多,小强带小兰回来见了父母。不料三婶一见面就不满意,说小兰家是外村的,听说她妈年轻时不检点,而且小兰找过一次对象没成。
“娶媳妇要门当户对,”三婶抄起扫帚扫地,地上其实没什么好扫的,“咱们村的姑娘多得是,干啥非要找外村的?”
我知道三婶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她本来想给小强说亲,村里李会计家的闺女,家境殷实,听说读了大专,早就看上了。
“小兰那姑娘我见过,人挺实在的…”我试着帮小强说几句好话。
“实在?”三婶冷笑一声,拿起一块抹布,用力擦着早已擦得发亮的水缸边,“上次他俩来,我让她帮忙择菜,你猜怎么着?择出来的菜叶全是老的,嫩的都扔了!这种人能当我儿媳妇?”
正说着,院门被推开,进来一个穿着褪色蓝布衣服的中年男人,是三婶的老伴铁柱。
“又说这事儿呢?”铁柱把手里的鱼篓放在地上,“我都说了,孩子的事儿让孩子自己拿主意。”
鱼篓上还挂着几滴水珠,反射着阳光。三婶瞥了一眼,没说话。
“咱们讲究的是传宗接代,谁过日子不是过?”铁柱继续说着,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再说了,你那点心思谁不知道?非要儿媳妇听你的话,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三婶猛地站起来,抓起一件晾晒的衣服朝铁柱扔过去:“闭嘴!你懂个屁!”
铁柱笑了笑,熟练地接住衣服,叠好放在一边。
我看场面不对,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两天后,小强回村了,来找我喝酒。我家的饭桌是2008年买的,桌脚一直有点歪,垫着一本《农村实用技术手册》。小强坐下来,摇摇晃晃的。

“哥,我妈就是不同意,”小强倒了半杯酒,一口干了,“说啥都不行,说小兰家风不好,说她不贤惠,说她…”
“别着急,”我给他倒满第二杯,“你妈那性格,我了解。”
小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已经皱了,边角有些发黄。是他和小兰在县城的广场前拍的,两人都笑得特别开心,小兰穿着一件普通的衬衫,看起来清清爽爽。
“我就认定她了,”小强的眼睛有些湿润,“她人特别好,工作也勤快,工资都攒着,从来不乱花。”
我点点头:“你妈就是那老脾气,你再等等,我帮你劝劝。”
正说着,小强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脸色突变:“我妈…摔了?”
我们急忙赶到县医院。三婶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据说她去屋后的菜园摘菜,踩到了一块湿滑的石头,摔了一跤,髋骨骨折。
“医生说要住院一个月,”铁柱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手里拿着一根没点着的烟,“你妈这人,一辈子没进过医院,这下可要遭罪了。”
小强站在病房门口,犹豫不决。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前几天还跟三婶大吵了一架,现在该怎么面对?
“进去吧,”我拍拍他的肩膀,“再怎么说也是你妈。”
小强深吸一口气,推开了病房门。
“妈…”
三婶躺在那里,看见小强进来,眼睛亮了一下,但马上又暗了下去。
“来干啥?顶嘴的本事倒是挺大,现在知道心疼老娘了?”
小强走到床边,握住三婶的手:“妈,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
三婶哼了一声,扭头看向窗外。
“没事,老人家住院,心情不好,”铁柱在旁边小声说,“你先回去吧,我照顾就行。”

小强点点头,出了病房,在走廊里给人打了个电话。我没听清他说什么,但看他表情,应该是在跟小兰通话。
第二天,我来医院看三婶,刚到病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
“你来干啥?谁让你来的?”是三婶提高的嗓门。
“阿姨,您别生气,我就是来帮您拿点东西…”一个女声轻轻地说。
我推门进去,看见一个穿着朴素的年轻女孩站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是小兰。
三婶看见我进来,像是找到了救星:“你来得正好,告诉这姑娘,我不需要她帮忙!”
小兰看着我,尴尬地笑了笑:“我…我熬了点粥,想给阿姨送来…”
“我不吃!”三婶别过脸去,“医院有饭,铁柱一会就来了。”
我走到小兰身边,小声说:“你先回去吧,三婶这脾气…”
小兰点点头,把保温杯放在床头柜上,轻轻地走了出去。
“我不吃她的东西!”三婶看着那个保温杯,声音里带着倔强。
“行行行,不吃就不吃,”我随口答应着,“对了,医生怎么说?”
三婶皱着眉头:“说是骨折了,要住一个月。哎,家里的猪啊,鸡啊,菜园子啊,这可怎么办?”
“铁柱叔会照顾的。”
“他?”三婶冷哼一声,“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昨天晚上在医院睡的,今天早上起来腰疼得直不起来,刚被我轰回家了。”
我心里暗叹,三婶这个性格,住院这么长时间,谁来照顾是个问题。
铁柱年纪大了,村里人都忙着农活,小强在县城工作,请护工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没想到,从那天起,小兰每天都来医院。虽然三婶不待见她,但她依然坚持。早上来帮三婶擦身、喂饭,中午又送来热腾腾的饭菜,晚上陪着三婶聊天。
起初,三婶不领情,甚至把小兰送来的饭菜倒掉。慢慢地,大概是架不住小兰的坚持,三婶开始默默接受了她的照顾。
“你们年轻人不用上班吗?”一天,三婶终于问了小兰一句话。
小兰正在给三婶削苹果,听到问话,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削着:“我跟冷库请了假,等您好了我再回去。”
“请假不要钱啊?”三婶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心。
“没事,我有点积蓄。”小兰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三婶。
三婶没接,但也没拒绝。苹果就放在床头,直到铁柱来了,三婶才让他把苹果拿走。
“你说你每天来,图啥?”三婶又问。
小兰低着头,声音很轻:“我不图啥,就是…就是小强很爱您,我也想…”
三婶打断她:“少来这套!你们年轻人心里打什么主意,我还不知道?不就是想让我同意你们结婚吗?我告诉你,没门!”
小兰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收拾床头的杂物。
我在门外听着,叹了口气。三婶这个性格,真是倔强得可以。
住院的第三周,三婶的病情有了好转,但医生说还需要再住一周。这天晚上,小兰像往常一样来照顾三婶。
病房里,小兰正给三婶倒水,一不小心,水洒在了三婶的被子上。
“你这死丫头,连倒个水都不会!”三婶突然发火,“我就知道你这种人不会照顾人!”
小兰连忙道歉,帮三婶擦干被子上的水渍。
“你到底想干啥?为啥一定要缠着我儿子?”三婶继续发火,“我可告诉你,你们的事儿,我这辈子都不会同意!”

小兰低着头,声音很小:“我…我只是想照顾您…”
“照顾我?”三婶冷笑,“你们年轻人心里那点小九九,我还不知道?你就是想讨好我,好让我同意你们结婚!”
小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眼中含着泪水:“阿姨,我知道您不喜欢我,但我真的很爱小强。我父母早年去世,从小跟着奶奶长大,我知道老人家的不容易。您住院这么久,我不来照顾您,我心里过不去…”
三婶愣住了,她没想到小兰会说这样的话。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小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保温盒。
“妈,我给您带了您最爱吃的糖醋鱼…”小强的话没说完,看到病房里的气氛不对,“怎么了这是?”
三婶拧起眉头:“你来干啥?不是说让你好好上班吗?”
小强把保温盒放在床头柜上:“我请了半天假,来看看您。”
小兰看看小强,又看看三婶,轻声说:“我…我先出去一下。”
小兰离开后,病房里一时间安静下来。
“妈,您就别为难小兰了,”小强终于开口,“她是真心实意地来照顾您的。”
三婶哼了一声:“你们年轻人懂什么?”
“我懂什么?”小强提高了声音,“我懂得您这是在担心我,但我也懂得什么是真心。小兰她…”
“行了行了,”三婶打断他,“我不想听这些。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我这把老骨头也活不了多久了。”
小强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当晚,医院里发生了一件意外事件。凌晨两点,三婶突然高烧不退,血压升高。值班护士紧急联系了医生,但医院晚上值班的医生有限,一时半会儿抽不出人来。
小兰正好那天值夜班,看到三婶的情况,立即跑出去请求帮助。她认识冷库老板的儿子,是县医院的医生,平时关系不错。她连夜给他打电话,请他帮忙看看三婶。

医生很快赶来,检查后发现三婶有感染迹象,需要立即处理。
“多亏了及时发现,”医生说,“要是晚点,可能就麻烦了。”
小兰守在三婶床边,一整晚没合眼。她不停地给三婶降温,监测体温,喂水。
天亮时,三婶的烧退了下来。她睁开眼,看到小兰趴在床边睡着了,头发凌乱,脸上还有泪痕。
三婶静静地看着小兰,没有说话。
小强一大早赶来医院,看到这一幕,走到三婶床边,轻声说:“妈,您看见了吗?小兰她…”
三婶示意他安静:“让她睡吧,昨晚一夜没合眼。”
小强愣了一下,没想到三婶会这么说。
当天下午,三婶让小强把小兰叫到病房里。
“你过来,”三婶指了指床边的椅子,“我问你几个问题。”
小兰忐忑地坐下。
“你家里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就我一个。”
“你奶奶现在还在?”
“在,今年78岁了。”
“你做饭会不会?”
“会一些,但不是很好…”

“你有没有什么毛病?脾气怪的?爱不爱花钱?”
小兰低着头,慢慢地回答着三婶的每一个问题。问题很多,有些甚至让小兰脸红,但她都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终于,三婶不问了,只是盯着小兰看了好一会儿。
“你真的爱我儿子?”三婶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
小兰抬起头,眼中闪着泪光:“阿姨,我真的很爱小强。他对我好,他…”
三婶打断她:“不是问他对你好不好,是问你爱不爱他?”
小兰愣了一下,然后坚定地点头:“我爱他。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包括…包括照顾您。”
三婶的眼睛湿润了,她别过脸,假装看向窗外:“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去把小强叫进来。”
小兰离开后,三婶躺在床上,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她也曾经是个年轻姑娘,嫁给铁柱的时候,铁柱的母亲也不喜欢她,说她手笨。那时候的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想着想着,三婶突然明白了什么。
出院那天,三婶的情况已经好转,可以回家休养了。医生嘱咐她要多注意休息,不要干重活。
铁柱推着轮椅,小强和小兰站在旁边。三婶看着他们,突然说:“你们俩过来。”
小强和小兰走近,三婶挣扎着想从轮椅上站起来。
“妈,您别动,”小强连忙扶住她,“伤还没好全呢。”
三婶摆摆手,坚持要站起来。小强和小兰赶紧扶住她。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三婶突然对着小兰跪了下来。
“阿姨!您这是干什么?”小兰惊慌失措,连忙想扶她起来。

“妈!”小强也吓了一跳。
三婶的眼泪流了下来:“孩子,是我错了。我这辈子没受过这么多委屈,也没人对我这么好过。你比我的亲闺女还要亲。我…我同意你们的事了。”
小兰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眼泪也流了下来。
铁柱在一旁笑着,掏出那包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支点上:“这老婆子,一辈子没服过软,今天可算是…”
三婶回头瞪了他一眼:“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铁柱笑着摇摇头,但眼神里满是温柔。
回家的路上,我们坐在村里唯一的面包车上。车窗外,是熟悉的田野和村庄。路边的杨树叶子泛黄,秋天快要到了。
三婶坐在后排,靠在小兰身上。她说腿疼,但脸上却带着释然的笑容。
“你会做红烧肉吗?”三婶突然问小兰。
小兰摇摇头:“不太会,但我可以学。”
“行,”三婶点点头,“明天我教你,我们家小强最爱吃了。”
车子颠簸着前行,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三婶和小兰身上。我想,这可能是三婶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了。
那天晚上,我路过三婶家,看见院子里灯火通明。透过窗户,我看到三婶坐在炕边,小兰在一旁帮她捶腿,小强在屋里忙前忙后。铁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笑眯眯地抽着烟。
我没进去,只是站在院子外面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月光洒落一地,像是在诉说着这个普通却又不平凡的故事。
这个故事在村里传开了。人们说,三婶变了,变得不那么倔强了,变得更宽容了。而小兰,那个外村的姑娘,用她的真心打动了三婶的心。
老人常说,真心换真心。在这个世界上,最难能可贵的,不是金钱,不是权力,而是那份真诚的心意。
三个月后,小强和小兰结婚了。婚礼上,三婶亲自给小兰戴上了金耳环,那是她当年的嫁妆,传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新的归宿。

“好好过日子,”三婶握着小兰的手说,“我这个婆婆不难伺候。”
小兰笑着点头,眼中闪着泪光:“妈,我会的。”
铁柱站在一旁,悄悄抹了抹眼角。他掏出那包皱巴巴的烟,发现只剩下最后一支了。
“要不要来一支?”他问我。
我摇摇头:“您留着吧。”
铁柱点点头,把烟放回口袋,笑着说:“是该留着,等孙子出生的时候再抽。”
我们都笑了。秋天的阳光温暖地洒在每个人的脸上,那一刻,世界好像变得格外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