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好像跟我开了个玩笑，十万块钱，对我来说是全部家当，对堂弟阿强来说却只是他”宏图大业”的起点。当年他拿着钱的样子，至今还刻在我脑海里。

那是2015年，阿强刚从省城技校毕业，背着个仿皮包，敲开了我家的门。那会儿我在县城经营着一家小小的摩托车修理店，一个月下来能剩个几千块，勉强养活一家老小。老房子的白墙上挂着2012年的挂历，上面记着我每个月的收支。岳母说我小气，可在我眼里，这是”家底”二字最直白的诠释。

阿强进门的时候，顺脚把门口的拖鞋踢到了一边，直接穿着他那双沾满泥巴的运动鞋在我家的水泥地上走来走去。那天我老婆正在家里腌咸菜，几口大缸摆在院子里，咸菜的气味混合着水泥地的潮湿，让整个屋子都有股说不出的气息。

“大哥，我有个项目。”阿强从他那个仿皮包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文件，递给我，“这回准能赚钱。”

阿强的眼睛亮晶晶的，这是他的招牌动作，每次想从我这里借东西的时候，他总会这样看着我。小时候是这样，二十多岁了还是这样。文件上写着什么”移动互联网”、“电子商务”之类的名词，看得我头疼。

“具体干啥的啊？”我挠挠头问。

阿强一下子来了精神，手舞足蹈地说:“网上商城！现在谁还去实体店买东西？都在网上买！我这个平台专门卖咱们县的特产，猕猴桃、土蜂蜜、腊肉……”

我打断他:“咱县那些东西，人家凭啥要在你那买？”

“这就是我的创新点！”阿强用手指敲着桌子，“我不光卖东西，还卖故事！每个产品背后都有故事，城里人吃这一套。”

我老婆从厨房探出头来，手上还沾着咸菜水:“那得投多少钱啊？”

“不多，十万。”

听到这个数字，我和老婆对视了一眼。十万，我们辛辛苦苦攒了三年的积蓄，原本是打算再攒点给儿子上大学用的。

“大哥，我保证，最多一年，翻十倍还给你！”阿强急切地说，“我已经谈了几个供应商了，就差启动资金。”

那天晚上我和老婆讨论了很久。她不太同意，说阿强从小就不靠谱，四处借钱，欠了全家的钱。我也犹豫，但想着他毕竟是我的堂弟，骨肉亲情，况且创业难，总得有人帮他一把。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银行取了钱，十沓红通通的百元大钞，在阳光下像是要烧起来一样。我清楚地记得，我把钱交给阿强的那天，他连借条都没写，只是拍着胸脯说:“大哥放心，一年后，我就带着钱上门！”

然后，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开始几个月，我还能联系上他，电话里净是些”刚起步”、“有点难”之类的话。后来电话就总是占线，再后来干脆就变成了”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试着找他父母，我那堂叔只说阿强在省城做生意，具体的也说不清楚。

日子照常过，摩托修理店的生意时好时坏。儿子上了初中，成绩还不错，但各种补习班、兴趣班的费用如同流水一般流出。有时候熬夜算账的时候，我会想起那十万块，那是我家的一块”肉”啊。

第三年的时候，我尝试着在网上搜阿强的名字。没想到还真找到了一些信息，原来他的公司早就改行做短视频平台了，还融了几百万的投资。同时我也看到了他的微信，加了好友后，发过去好几条消息，他只回了一句”在忙，改天聊”，然后又没了下文。

苦日子总是一天天熬过去的。我把修理店扩成了汽修店，雇了两个学徒，生意稍微好了点。那十万块钱，我也渐渐不抱希望了，就当是打了水漂。

儿子初中毕业那年，我在店门口装了个招牌，终于盼来了第一辆宝马车的生意。那天晚上，我兴奋地买了两瓶啤酒庆祝，老婆却在一旁叹气，说儿子要上高中了，学费更贵了。我的兴奋劲一下子就没了。那晚，我梦见了阿强，梦里他穿着西装，从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一沓钱。

梦醒了，现实依旧。

时间真会撩拨人的神经。转眼八年过去了，那十万块钱早就在我的记忆里风化了。直到有一天，我在汽修店门口看到一则新闻:本县人阿强创办的短视频公司上市了！新闻照片上，阿强西装革履，笑容灿烂，胸前的口袋里还插着一支钢笔，看起来精神抖擞。

“估值50亿”，这个数字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把手机给店里的小徐看，问他认识这人吗。小徐一脸崇拜地说:“谁不认识啊，强哥啊，咱们这的首富，听说他要在县城建科技园呢。”

首富？我的堂弟？那个借我十万不还的阿强？我一时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老板，你没事吧？”小徐关切地问。我摇摇头，继续低头修理面前的汽车。扳手从我手里滑落，砸在了脚上，痛得我龇牙咧嘴，却也让我确定这不是梦。

那天下班后，我特意绕道去了县城新建的那片高档小区。果然，在最显眼的位置，有一幢刚落成的”强氏大厦”。大厦前面是一个小花园，几个保安站在入口处。我站在马路对面，不知道该过去还是离开。

过马路的时候，一辆豪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溅起一片水花，正好浇在我的裤腿上。我抬头看到车牌，正是新闻上说的阿强的座驾。我想追上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车子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家，老婆正在辅导儿子做高考模拟题。看到我满身泥水，她皱了皱眉:“怎么这样回来了？”

我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拆开，却发现只剩下最后一支。点上烟，我把今天看到的事情告诉了老婆。

“那个借钱不还的阿强居然成首富了？”老婆放下笔，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儿子抬起头，若有所思地说:“爸，听说他们公司在招人，我高考完去应聘怎么样？”

我摇摇头:“别去，亲戚之间，越远越好。”

话虽这么说，但第二天我还是忍不住发了条微信给阿强，简单说了我看到新闻的事，末了加了句”恭喜”。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次他很快回复了，说”谢谢大哥，一直想找你，改天我登门拜访”。

我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

一周后的周日上午，当我还在店里忙活的时候，门外停了一辆黑色的SUV。车门打开，阿强走了下来。他比照片上还要精神，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身上的西装一看就价值不菲。和八年前那个背着仿皮包的毛头小子判若两人。

“大哥。”他叫了一声，声音有些局促。

我放下手中的工具，擦了擦手上的机油:“哟，大老板来了。”语气里难掩嘲讽。

阿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大哥，我…”

“行了，别说了，”我打断他,“你能记得我这个大哥，我已经很意外了。”

阿强从西装内袋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大哥，这是当年的十万，还有利息。”

我没接:“这么多年了，还提这个干嘛？我早就不指望了。”

“大哥，我知道我做得不对,”阿强的声音有些哽咽,“当初创业失败了，我换了方向，又从零开始，一直想等有成就了再来找你，没想到一拖就是八年…”

看着他诚恳的样子，我心里的怨气消了一些。接过信封，沉甸甸的，感觉不只是钱。

回到家，我打开信封，里面除了一张百万元的支票，还有一张字条:“大哥，这些年我一直记得你的帮助。当初没有你的十万，就没有我的今天。这笔钱是十万的百倍，是我的心意，也是我的歉意。还有，我在科技园给你留了一个位置，如果你愿意，可以来做汽修连锁的总监。”

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老婆看到支票后，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这么多钱…”

我没说话，只是把那张字条翻来覆去地看。百万元…科技园…总监…这些词汇对我来说太过陌生。

那晚我辗转反侧，想了很多。第二天一早，我去了阿强的公司。前台小姐问我有没有预约，我说我是阿强的堂哥,她立刻态度大变，恭恭敬敬地把我带到了阿强的办公室。

阿强正在开会，看到我进来，立刻结束了会议。我环顾四周，落地窗外是整个县城的景色，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地，而现在已经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段。

“大哥，来喝茶。”阿强亲自给我倒了杯茶。

我坐在真皮沙发上,感觉有些不自在:“我考虑了一晚上，那个总监的位置我不想要。”

阿强明显愣了一下:“为什么？薪水很高的，而且你对汽车这么熟悉…”

“我不习惯,”我打断他,“我这辈子就是个修车的，在那小店里修了半辈子，虽然挣得不多，但我知道每个螺丝该怎么拧，每个零件该怎么换。来你这里，我就是个外行。”

阿强想说什么，我举手示意他先听我说完：“支票我也不能收。十万块钱是我借给你的，按现在的银行利率，本息加起来顶多二十万。你给我百万，我拿不安心。”

说完，我从兜里掏出支票，放在桌子上:“你帮我换成二十万就行。”

阿强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忽然笑了:“大哥还是那个大哥,实诚。”

临走时，阿强送我到电梯口,突然问道:“大哥，你儿子今年高考吧？有什么打算？”

“考上哪读哪呗，家里条件有限。”我实话实说。

“让他来我公司实习吧，大学期间我给他发工资，毕业后如果他喜欢，可以留下。”阿强拍拍我的肩膀。

我沉默了一下：“你这是照顾我？”

“不，是我公司需要人才。你儿子学习那么好，我早就听说了。”阿强认真地说。

回家的路上，天空飘起了小雨。我想起那个借我十万的阿强，想起那个上市后的阿强，仿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可又好像，那个眼睛亮晶晶的小伙子从未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