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正月十五,街上的花灯还没撤,我这小店门前就停了一辆破旧的电动三轮车。一个裹着灰围巾的女人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个塑料袋。我认出是堂弟媳妇小杨。
“大哥,这是你的。”
她把塑料袋放在柜台上,转身就要走。
“等等,什么东西?”我叫住她。
塑料袋口松开了,露出一角红色的存折。我一看,心跳都快停了。
那是我去年替堂弟还债时,用的那本存折。
西边那个车库门半开着,底下夹着个烂雨伞。这是堂弟小时候的习惯,哪都喜欢夹点啥。小学时考试不及格,总把卷子对折夹在门缝里,让家里人先看见再说。
堂弟比我小七岁,叫陈有根。他妈怀他时,我爸开着拖拉机借了十里外的同学接生婆。那时农村接生婆就是把式,说这孩子生得不容易,得有根才行。
有根长得瘦高,眼睛大,一笑就弯成月牙。他小时候,我在县城读初中,每周回家都给他带点零食。他最喜欢吃西瓜味的棒棒糖,说是因为那个绿色的棍子可以插在花盆里假装是花。
我后来做了个电器修理店,天天和零件打交道,变得不太会说话。但对着堂弟,我还是能说上几句。
“大哥,你说我适合干啥?”堂弟高中毕业那年问我。
“踏实点,找个稳定工作。”我边修电扇边说。
“我想养龙虾。”
我手一抖,扇叶差点掉地上。
“你懂龙虾吗?”
“不懂,但能学啊。”
就这样,他开始了养龙虾的生意。这个憨小子,说实话,干啥都不行,但偏偏眼光不错。那两年,农村养龙虾正火,他跟着别人学,还真挣了点钱。一高兴,就去相了亲,娶了镇里食品厂的小杨。

婚后小杨就辞了工作,跟着他养龙虾。她是个勤快人,嘴也甜,一口一个”大哥”叫得我都不好意思。
但好景不长。第三年,龙虾行情突然下跌,加上水质问题,堂弟一下子亏了不少。
有天晚上,他去我店里拿了根烟,却怎么也点不着。我抬头看见他眼睛红着。
“怎么了?”
“大哥,我欠债了。”
我心一沉:“多少?”
“十五万。”
我店里的灯忽明忽暗,墙上日历上的女明星笑得特别灿烂。
“钱不是问题,”我说,“你和小杨商量过没?”
他摇头:“她怀孕了,我不想让她担心。”
我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存折:“我这有些积蓄,你先用着。”
“不行,大哥,这不合适。”他连连摇头。
“你爸早年救过我,我这条命都欠你们家的。”
这话其实是假的。我小时候确实掉进过村里的大水沟,但救我的是生产队长。可我知道,不这么说,这倔脾气的堂弟不会接受。
“那我…先借着,等我…”他声音哽咽。
我拍拍他肩膀:“你小媳妇没告诉你怀孕的事?”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的?”
“今天去镇上买饲料,碰见她和她姐姐在药店买叶酸。”他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大哥,你说我要当爸爸了。”
我笑了:“去吧,把债还了,好好过日子。”
他拿着存折出门,我看见他脚步轻快了许多。
一个月后,堂弟来还钱。我推辞说不急,他坚持要先还五万。
“生意好起来了?”我问。
“没有,小杨她…她家人帮了忙。”
我点点头,没多问。
又过了半年,堂弟带着小杨来我店里。小杨肚子已经明显隆起,脸上却没什么笑容。
“大哥,这是剩下的十万。”堂弟递过来一个信封。
我正要说话,小杨突然开口:“陈大哥,这钱是我给的,不是我家人的。”
堂弟脸色变了变:“你别听她的,大哥。”
小杨继续说:“我自己有点积蓄。有根不肯用,我趁他不注意,偷偷把钱取出来了。”
空气凝固了几秒。我看着这对年轻夫妻,他们之间有种说不出的尴尬气氛。
“钱是小事,”我打破沉默,“你们准备好当爸妈了吗?”
听到这个话题,他们表情都柔和了许多。小杨悄悄看了堂弟一眼,堂弟也挠挠头,笑了起来。
我忍不住也笑了。

“你们回去吧,钱我先收着,等你们孩子满月,就当礼金。”
他们走后,我把钱放进柜子最里层。店里的老钟滴答响着,我突然想起小杨说的话。她说那是她自己的积蓄,不是家里人的。这话里有什么不对劲,但我又说不上来。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到了年底,堂弟家添了个胖小子。我去看过一次,孩子长得像小杨,白白净净的,眼睛大大的。
那天,我在后院翻出一个小风车,是三十年前我给堂弟做的。塑料袋里还包着几个棒棒糖,早就过期了,但颜色还挺鲜艳。
我把风车和糖放在副驾驶位上,开车去了堂弟家。
到那时,小杨正在院子里晾衣服。见到我,她有些惊讶:“大哥,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孩子。”我提着礼物往里走。
屋里,堂弟正给孩子换尿布,动作笨拙得很。见我进来,他手一抖,尿布掉在地上。
“大哥!”
我递过风车:“给娃娃玩的。”
“这…这不是你以前给我做的吗?”堂弟眼睛湿润了。
“记性不错。”我笑了。
小杨走进来,接过风车,轻轻放在孩子床头。
“今天来,还有个事。”我从口袋里掏出存折,“这是你们的钱,还有一万利息。”
堂弟愣住了:“大哥,什么钱?”
“你们还我的十五万,我一分没动。”
小杨突然转身进了厨房。

“大哥,那钱…那钱我们不能要。”堂弟声音低下来。
“为什么?”
“因为…”
“因为那钱是我妈的。”小杨从厨房出来,眼睛红红的。
我一头雾水:“你妈的?”
堂弟叹了口气:“是这样的,大哥。我那次从你那拿了钱去还债,小杨知道后,偷偷去问她妈借了钱还你。她妈是个干了三十年会计的人,记性特别好,存折号都记得。”
我恍然大悟:“所以那十万是小杨妈妈的?”
“是的。”小杨抹了把眼泪,“我对他说是我自己的钱,因为…因为不想让他难过。”
堂弟低着头:“我…我以为那钱是她家人接济的。直到前两个月,我才知道是她妈妈给的。”
我看着这对年轻人,心里五味杂陈。
“你们怎么那么傻?”我哭笑不得,“那钱本来就是给你们的,不是借的。”
堂弟倔强地摇头:“大哥,我知道你疼我,但男子汉要有担当。我欠了债,我自己会还。”
“那…那现在怎么办?”
“我们打算…”
“我们打算把那钱分期还给我妈。”小杨打断道,“有根最近在镇上找了份工作,月薪三千八。我们商量好了,一年内把钱还清。”
我看着堂弟憔悴的脸,又看看小杨坚定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什么。
“行,你们自己商量吧。我先走了。”

临走时,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几个过期的棒棒糖,塞到堂弟手里:“别给孩子吃,留个纪念。”
他笑着点点头,眼中闪着光。
回到店里,我盯着墙上的旧挂历发呆。上面的日期还停留在去年的八月十五。
第二天一早,我正在修一台老式收音机,店门被推开了。
是小杨,比昨天更憔悴,眼睛肿得像桃子。
“大哥,我有话跟你说。”
我放下螺丝刀:“坐。”
她摇摇头:“我站着说。那钱…那钱不是我妈的。”
“嗯?”
“是我的。”她深吸一口气,“我有个银行卡,里面有三十万。”
我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会有那么多钱?”
“我爸…我爸出事前留给我的。我从来没告诉过有根。”
我隐约明白了什么。小杨的父亲是前几年那场矿难的遇难者之一,当时新闻报道过,补偿款不菲。
“为什么不告诉他?”
“我怕…”她声音颤抖,“我怕他娶我就是为了钱。”
我叹了口气:“你这是什么话?有根不是那种人。”
“我知道,但我就是…不敢。”

我看着她,突然想起那个烂雨伞。有些人就是喜欢把重要的东西藏起来,生怕别人发现。
“然后呢?债是怎么还的?”
“我第一次去问我妈借钱,被她骂了一顿。她说我傻,有钱不用,非要借。后来我只好自己偷偷从卡里取钱还给你。”
“那你为什么要说那是你妈的钱?”
“因为…”她咬着嘴唇,“我说漏嘴了。本来想说是我自己的钱,但有根追问来源,我就随口说是我妈的。谁知道他后来专门去感谢我妈,我妈一头雾水…”
我摇摇头:“你们年轻人,怎么这么会折腾自己?”
“大哥,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小杨的眼泪掉下来,“我该告诉有根真相吗?”
我想了想:“你们感情怎么样?”
“很好,他对我很好,对孩子也很好。”
“他知道你爸的事?”
“知道。”她擦了擦眼泪,“他说会对我和孩子负责一辈子。”
“那不就得了?”
小杨愣住了:“什么意思?”
“有些事,不说也罢。”我把螺丝刀放在桌上,“你们好好过日子,钱不钱的,不重要。”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头:“谢谢大哥。”
走到门口,她又转过身:“大哥,那十五万…我想还给你。”
我笑了:“不用还了,当我送给侄子的礼物。”

她摇头:“不行,有根知道会生气的。”
“那这样吧。”我灵机一动,“你开个小店,就当我入股。”
“开什么店?”
“随便什么店,能让你和有根一起干的。”
她眼睛亮了:“真的可以吗?”
“当然。”
就这样,小杨和堂弟在镇上开了家小饭馆。小杨做饭,堂弟跑堂,生意慢慢好起来。
半年后的一天,我正在店里收拾,门外响起电动三轮的声音。
小杨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个塑料袋。
“大哥,这是你的。”
我心里一动,打开袋子,是一本红色的存折。
“什么意思?”
“分红。”她笑了,“饭馆收益,按你的股份算的。”
我翻开存折,上面有一万五的存款。
“你们…”
“有根说,欠债就要还,哪怕是亲大哥的钱。”她眼里闪着光,“他说,男子汉要有担当。”
我笑了,把存折放在桌上:“好,我收下了。”

小杨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大哥,中午去我们店里吃饭吧?有根做了你喜欢的锅包肉。”
“他会做饭了?”
“会一点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为了分担我的工作,他偷偷学的。”
我点点头:“行,等我把这台收音机修好。”
小杨离开后,我看着那本红色的存折,心里暖暖的。
我想起堂弟小时候,为了不让我知道他偷吃了我的糖,硬是用纸片折了个一模一样的糖纸。那时我就知道,这孩子虽然不聪明,但心地善良,懂得感恩。
墙上的挂历被风吹得”啪啪”响,我这才注意到,该换新的了。
走到柜台前,我打开抽屉,从最里层拿出了那个旧存折。上面的数字,和小杨给我的那本一模一样。
我知道,这个数字对他们来说,不只是钱,还有一份责任和担当。
窗外,春天的阳光照进来,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我想起小杨说的那句话:“这是你的份。”
是啊,这就是我的份,我的那一份亲情。